小说下载尽在http://www.bookben.cn - 手机访问 m.bookben.cn---书本网【落英听雪】整理 附:【本作品来自互联网,本人不做任何负责】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! 第一卷 第一章 挺漂亮的一辆带弹簧的小型轻便马车驶进了省城! 市一家 旅店的院门。这种马车是单身的中校们、陆军上尉们、家有百十 来个农奴的地主们,一句话,即所有被称作中等绅士的人们乘坐 的。车里坐着一位绅士,不是美男子,不过相貌也不丑,不太 胖,也不太瘦;不能说老,但也不是很年轻。他的到来在城里完 全没有引起任何轰动,也没有因之发生什么特别的事;只有站在 客店对面酒馆门口的两个乡下人发表了若干看法,不过那也主要 是和车而不是和坐在车里的人有关的。“你瞧瞧,”一个对另一个 说,“瞧那轱轳!要是上莫斯科,你觉得那轱轳到得了还是到不 了?”另一个回答:“到得了。”“可是到喀山,我觉得,那足够了 吧?”另一个回答:“喀山可到不了。”谈话就到此为止了。再就 是,马车快到旅店的时候,遇见了一个年轻人,身穿一条极瘦极 短的白色条纹布长裤,一件赶时髦的燕尾服,燕尾服下面露出的 罩胸,是用图拉制造的饰有青铜手枪的别针别着的。年轻人回过 头,看了看马车,扶了扶差点被风吹掉的遮檐帽,又去走他的路 了。 马车进了院子,一个伙计,也就是俄国旅店里叫做茶房的, 上来迎接这位先生。这茶房特别活泛,十分好动,使人连他的长 相都来不及看清楚。他手里攥着一块餐巾,麻利地跑了出来;人 长,穿的那件线呢常礼服也长,后片儿差不多挨着后脑勺了,他 把头发朝后一甩,麻利地穿过整个木走廊把先生带上楼,请他看 — " — 死魂灵 上帝赐给他的房间。房间是什么样,每个人都熟悉,因为这一类 旅店也是谁都熟的;我的意思是,它正是各省城里常见的那种旅 店,房间一天两卢布,屋里每个角落都会爬出黑李子干那样的蟑 螂,总有一扇通隔壁房间的门,用五斗橱挡着,隔壁邻居倒是个 沉默寡言,文文静静的人,但是非常好奇,对隔壁客人一点一滴 的事都特别感兴趣。旅店建筑的正面和它的内部结构是一致的: 很长,两层;下层没有抹泥灰,仍是暗红色的砖墙,墙面本来就 脏兮兮的,经过严寒酷暑,颜色变得更暗了;上面一层刷成永不 变样的黄色;楼前是一排小铺,有卖马套包的,有卖绳子的,有 卖小面包圈的。在拐角的一间小铺里,或者不如说是在那屋子的 窗户洞里,坐着一个卖热蜜水的,身边摆着一只红铜茶炊,人脸 跟茶炊一样红,远看还会以为窗户上摆着两只茶炊呢,假如不是 其中一只茶炊没长着漆黑的大胡子的话。 新来的绅士看房间的时候,他的行李搬上来了:最先是一口 白皮箱子,破损了许多,说明不是头一回带它上路了。箱子是车 夫谢利凡和听差彼得卢什卡两人抬的,谢利凡是矮个子,裹着一 件光板皮大衣,彼得卢什卡三十来岁,身上那件穿旧了的肥大的 常礼服显然是主人给的;这人样子有点阴沉,厚厚的嘴唇,鼻子 很大。跟在皮箱后面送进来的是一只有卡累利阿桦木片嵌花的红 木匣子,一对皮靴楦头和一只用蓝纸包着的炸鸡。这些东西都搬 进来以后,车夫谢利凡就到马厩里去照料马,彼得卢什卡就动手 在黢黑的狗窝似的下人房间里安排住处。他已经先把大衣扔在那 儿了,跟它一起也扔进去了自己身上的一种气味,接着拿来的一 只装着仆人的各样行头的口袋也是染上了这种气味的。在这间下 房里,他拿一块像是床垫的不大的东西铺在一张只有三条腿的窄 床上,靠墙支好;那床垫压得又扁又平,像块薄饼,其油腻可能 也不亚于他从旅店主人那里讨来的那张薄饼。 下人们在忙忙碌碌时,那位绅士去了大厅。这些大厅通常是 — ! — 世界文学名著百部 什么样子,经常出门在外的旅客没有不清楚的:同样的油漆墙 面,上半截被烟斗冒的烟熏得发黑,下半截被过往旅客的脊背蹭 得发亮,但更主要是当地商人们的脊背,由于商人们在营业日总 要六七成群地到这儿来喝他们有名的“双壶茶”;同样的被熏黑 了的天花板;同样的被熏黑了的挂着好多玻璃珠的枝形吊灯,每 当茶房大胆地摇晃着茶杯摆得像海岸上的鸟群一样密密麻麻的托 盘,在磨坏了的地板漆布上跑来跑去的时候,那些玻璃珠就会蹦 蹦跳跳,乒乓直响;同样的挂满一墙的油画,总之,到处都是一 模一样的;区别仅在于:一幅画里画着一个仙女,那巨大的乳 房,也许是读者见所未见的。不过类似的自然界的游戏,在各种 历史题材的油画里有时也能见到。那些画不知道是什么时候,从 什么地方,被什么人弄进我们俄国来的;有时候那竟是我们的爱 好艺术的达官贵人,按照给他们带路的信使的主意从意大利大批 买来的。这位绅士摘下帽子,从脖子上解下一条毛线织的五颜六 色的三角围巾;有家室的人,这种围巾一定是太太亲手织的,并 且还会谆谆告诫他该怎么围才是,至于单身汉,这我可不敢说, 天晓得由谁来织,反正我从来没有围过这种三角围巾。绅士解下 围巾以后,吩咐送上午餐。端上来的是旅店里惯常供应的菜肴, 比方:特为客人贮存了几个礼拜的就着分层夹馅点心喝的白菜 汤,豌豆牛脑,白菜泥肠,炸肥母鸡,腌黄瓜和随时都现成的分 层夹馅小点心;端上来的东西,有的热了热,有的干脆是凉的; 上菜的时候,他硬要伙计———或者叫做跑堂的———给他说些杂七 杂八的事:这家旅店的老板以前是谁,现在是谁,进项大吗,他 的主人是不是个大坏蛋;对这个问题,茶房照例是回答:“呃, 先生,是个大骗子。”无论是在文明的欧洲,还是在文明的俄国, 现在有许许多多可敬的人们,不跟跑堂的聊几句,有时甚至拿他 开个很有趣的玩笑,在饭馆里是吃不下饭的。不过这位客人不全 是提些没用的问题:他非常精细地打听了这城里省长是谁,公证 — ! — 死魂灵 处长是谁,谁是检察长,———总之没有漏掉任何一个重要的官 员。但是他更加精细地,假如不说是极有兴趣地,打听了此地所 有较大的地主:谁有多少魂灵,离城多远,以至于问到脾气怎么 样,进城次数多不多;很关心地打听了本地的情形:他们省里闹 过什么病没有,比方流行性热病,致命的寒热病,天花以及跟它 差不多的什么病;一切全问得这样详尽,这样精细,表明已经不 止是单纯地好奇了。这位绅士的作派有一种非常庄重的东西,擤 鼻子也特别响亮。不知道他是怎么做的,只听见鼻子的声音跟喇 叭一样。这个似乎是完全无比宠亮特点却给他赢来了旅店伙计的 无比尊敬,每当这种声音传来,便把头发往后一甩,把身子更加 恭敬地挺直,从高处弯下头问:先生要点什么吗?吃完午饭,绅 士喝了一杯咖啡,便坐到沙发上,往背后塞了一个靠枕,在俄国 的旅店里,往靠枕里填的不是有弹性的羊毛,而是非常像砖头和 鹅卵石的某种东西。这时他打起哈欠来,叫人把他带到房间去, 躺下睡了两个小时。休息过后,应旅店伙计的请求,在一张纸片 上写下了自己的官衔、姓名,以便旅店报送有关机关,即警察 局。茶房下楼的时候,一个音节一个音节地在纸片上拼读出了以 下的字样:“六级文官,帕维尔·伊万诺维奇·乞乞科夫,地主, 由于办私事。”茶房还在一个音节一个音节地辨认那张条子,帕 维尔·伊万诺维奇·乞乞科夫本人已经出门观看市容去了。他对这 个城市好像挺满意,因为发现它一点不比别的省城逊色:砖石房 屋上刷的黄颜料鲜亮得耀眼,木造房屋上刷的灰颜料谦逊地发 暗。房屋有一层的,两层的,一层半的,都盖着永不变样的阁 楼,据省城建筑师们的意见,那样式是很美观的。有许多地方, 房屋像是在宽如旷野的街道和不见尽头的木围墙当中隐没了,有 的地方,它们挤在一起,这里能看到较多的行人和较热闹的街 景。偶尔能看见一些几乎被雨水刷净了的招牌,画着小甜面包, 长统皮靴,有一处画的是一条蓝裤子,下写什么“花沙裁缝店”; — ! — 世界文学名著百部 有一家卖便帽和制服帽的铺子,招牌上写着“外商瓦西里·费奥 多罗夫”;有一个招牌上画着一张台球桌和两个打台球的人,身 上穿的是我们的戏剧舞台上最后一幕登场的客人们穿的那种燕尾 服。画上的台球客正用球杆瞄准,双臂略向后拐,两腿倾斜,像 是刚做完“昂特勒沙”落地后的姿态。这幅大作下面写着“台球 房在此”;也有干脆当街摆上桌子,出售核桃、肥皂和很像肥皂 的蜜糖饼干;一家小饭馆的招牌上画的是一条身上戳着一把叉子 的肥鱼;最常见到的还是颜色发了乌的双头鹰国徽,现在已经被 简单明了的“酒店”两个字代替了。路面到处都很难走。他也往 公园里进去了一趟,里面只有一些细小的树木,根没长好,用三 角形的支架撑着,支架涂上了绿油漆,十分美观。不过,虽然这 些小树没有芦苇高,报纸在描写节日彩灯会时,仍这样写道: “在行政长官的关怀下,我们的城市有了一座美丽的公园,植满 绿荫遮地、枝繁叶茂的树木,在炎炎的夏日给人以凉爽。”并说 此时“市民的心由于充满感谢而颤动,对市长先生感激的泪水滚 滚地流淌,此情此景,多么动人心弦啊”。他向岗亭里的警察详 细问明了到大教堂,到衙门,到省长家最近怎么走,便去观光流 经市区的那条河流了,路上撕下一张贴在柱子上的戏报,以便回 家以后仔细阅读;他定神地看了一眼行走在木板人行道上的一位 相当标致的妇人,见有一个身穿军式仆役制服的家童拎着小包跟 在她后面;他再次看了看四周的一切,好像是为把地形记好,然 后返回了旅店,由旅店伙计轻轻地扶着走到楼上,直接进了房 间。喝了茶,在桌前坐下,叫人拿来蜡烛,从衣兜里掏出戏报, 到烛光跟前,稍稍眯着右眼读起来了。不过这张戏报没有多少值 得注意的内容:演的是柯策布的话剧,波普廖文先生扮演罗拉, 佳布洛娃小姐扮演科拉,别的演员比他们更没有名气;然而他还 是把这些名字一个个地读完了,甚至读了池座的票价,并且知道 了戏报是省政府印刷所承印的;然后他把戏报翻过来,想知道背 — ! — 死魂灵 面有没有什么东西,可是因为什么也没发现,便擦了擦眼睛,把 戏报整整齐齐地折好,放进红木匣子。他有个习惯,凡是落到手 里的东西,不管是什么,都是要往那里摆的。今天,似乎是以一 盘冷小牛肉,一瓶冒气的酸饮料和酣然入梦结束的,那鼾声,照 我们广大的俄罗斯国土上某些地方的说法,就跟拉风箱一样。 次日一整天花在拜会上;这位来客乘车出门,对城里所有重 要官吏一一进行拜访。晋见了省长。省长原来和乞乞科夫一样, 既不胖,也不瘦,脖子上挂着二级安娜勋章,人们甚至说,业已 呈请授给他星勋了;但为人仍旧非常谦和,甚至有时还有亲手在 透花纱上刺绣的雅兴呢。然后去拜会副省长,然后是检察长,省 公证处长,警察局长,包税商,官营工厂督办??可惜我们难以 把所有身居要职的人物一一提到;只说一点就够了,来客在拜会 方面表现得非常之积极:连医务监督和市建筑师那里,也登门表 示了敬意。这以后,他还久久地坐在轻便马车里,想着还有什么 人该去拜会,可是城里再找不出别的官吏了。他和这些权贵们谈 话,对每一位都能恰到好处地奉承几句。对省长,他好像是附带 地表示,马车进入他的省界,就像是进了天堂,到处的路面就跟 天鹅绒一样平整光滑;又说,政府能够任用贤臣,是值得大大地 赞扬的。对警察局长,就市内岗警的事,说了些十分恭维的话; 与还仅为五级文官的副省长及公证处长交谈,甚至两次错称他们 为“大人”使他们颇为高兴。其结果是,省长邀请他当天光临他 的家庭晚会,其他官员也都各自邀请他或吃午饭,或打波士顿, 或喝杯茶。 有关自己,这位来客似乎避免多说;要说,也只是些泛泛的 话,带有明显的自谦口吻。他在这种场合的用语,总带着几分转 文的味道:说自己不过是这个世界上的一个小虫豸而已,是不值 得别人太多关注的;说他历经沧桑,在仕途上因坚持秉公办事而 遭受了挫折,树敌甚多,对方甚至要置他于死地;他现在惟望得 — ! — 世界文学名著百部 到安宁,正在寻觅一个最终的安身立命之地;说自己从到了这个 城市,认为向本市最高官员们表示敬意是自己不容推卸的义务。 以上就是本城人关于这位很快就要在省长家的晚会上露面的新人 物所知道的一切。参加晚会的准备工作占了两个多小时,来客在 修饰打扮方面表现出的那种一丝不苟,不是随便在哪里都能见到 的。午饭后小睡醒来,他命人侍候盥洗,用舌头从里面顶住,用 肥皂在两颊上涂抹了非常之久;然后从店伙肩上取下手巾,鼻子 正对店伙的面孔,嗤了两声,从耳根起,把他那滚圆的脸仔仔细 细地擦了个干净。然后对着镜子别上罩胸,拔掉钻出来的两根鼻 毛,随即穿上了带小花点的紫红色燕尾服。如此这般地穿戴停当 以后,他便乘着自备的马车,沿着宽阔得无边无际的街道,前去 赴约;街上只靠偶尔闪过的窗户里透出的微弱光线,稍有些光 亮。不过省长的邸宅,倒是照得通明,哪怕举行舞会也不过如此 了;一辆装有车灯的轿式马车,门前站立的一对宪兵,远远传来 的前导马驭手的吆喝声———总之,一切都符合应有的排场。走进 大厅,乞乞科夫不得不眯一会儿眼,由于蜡烛、灯和女士们的衣 裙发出的光辉非常强烈。一切都是明晃晃的。这里那里,闪动着 黑色的燕尾服,有的在散开,有的在聚拢,就像炎热的七月天年 老的女管家在敞开的窗户前把白花花的精制糖砸成亮晶晶的小块 时苍蝇在上面乱窜的情形;孩子们围拢来好奇地盯着她那干硬的 手臂挥动榔头的动作,而一队队乘风御气的苍蝇飞行骑兵大模大 样地闯进屋来,好像它们是全权的主人;它们利用老太婆老眼昏 花和碍眼的阳光,有些地方用散兵的队形,有地方以密集阵式, 盖满美味的糖块。丰饶的夏天和到处摆满的佳肴已经把它们喂得 饱饱的,它们飞进来完全不是为了吃,而是为了显显身手,在糖 堆上来回走走,前腿和后腿互相蹭蹭,或者用它们在翅膀底下搔 搔痒,或者把它们伸到前面,在头上搓爪;一会儿掉头飞出去, 一会儿又组成新的讨人嫌的骑兵队飞了回来。乞乞科夫还没来得 — ! — 死魂灵 及看清周围的一切,已被省长把胳膊拉住,立即介绍给省长夫 人。来客这时也显示了应对的本领:他说了一句与官衔不太大也 不太小的中年男子身份相符的非常合适的恭敬的话。当成双的舞 伴把众人挤到墙边的时候,他倒背双手,聚精会神地观察了来客 们约两分钟之久。许多女士的衣着讲究而入时,另一些则只能将 就穿些省城里能有的衣衫。此地的男士和别处一样,分为两类: 一类是瘦子,老围着女士们纠缠;其中有一些很难看出与彼得堡 的男士有什么区别,或同样留着梳理得极为精心雅致的连鬓胡, 或单纯是一张漂亮的剃得溜光的椭圆脸,同样漫不经心地坐到女 士们身边,一样讲法语,也同样像彼得堡人那样逗女士们开心。 另外一类男士是胖子,或者说是和乞乞科夫一样的那种,即为不 太胖然而也不瘦的人。这类人和上一类截然相反,在女士们面 前,他们总是把视线移开,闪到一旁,两眼只往旁边瞅,看省长 仆人是不是在哪里摆出了打惠斯特的绿呢牌桌。他们团团的面孔 上,有的甚至长着几颗疣子,还有几个长着麻点的,他们的发式 既不是篷起一绺的,也不打卷,更不是法国人说的那种“听天由 命”式的,他们的头发,要不就是剪得短短的,要不就是贴得平 平的,而面部的轮廓则多半浑圆而厚实。这些人是城里有地位的 官员。唉!在这个世界上,对自己的事,胖子比瘦子更会经营。 瘦子干的多半是临时指派的差事,或者只是挂个名,四处乱混罢 了。他们的存在似乎分量太轻,过于飘浮,完全不牢靠。而胖子 们占据的从不是虚位,永远是实职,一屁股坐下去,就坐得牢牢 靠靠,结结实实,位子可以被压裂,压弯,人却掉不下来。他们 不爱表面的光泽;他们身上的燕尾服剪裁得不如瘦子的那样精 巧,但是匣子里却藏有神赐的珍宝。瘦子过三年就剩不下一个没 典出去的魂灵;胖子十分安静,可是瞧吧———先是城这头出现了 一处以太太名义买下的房产,然后是城那头的一座宅邸,然后是 离城不远的一个小村,然后又买进了一座各种用地齐全的村庄。 — ! — 世界文学名著百部 最后,胖子为上帝和皇上效过了力,博得了众人的尊敬,就辞去 职务,举家迁移,变成一位地主,一位可爱的俄国老爷,一位好 客的主人,过着美满的生活。在他身后,一定跟着瘦弱的继承 人,按照俄国的成例,以风驰电掣的速度,把老子的财产全部挥 霍干净。不瞒您说,乞乞科夫观察这一伙人的时候,心里想的, 差不多就是类似的念头,其结果就是终于加入了胖子一党。他在 他们当中遇到的几乎全是熟面孔:有检察长,浓眉乌黑,左眼总 在轻轻地眨巴,好像在说:“老兄,咱们去另一个房间,我有话 告诉你。”不过倒是个严肃寡言的人;有邮政局长,小矮个,说 话俏皮,爱发议论;有公证处长,一个稳重而客气的人。三人都 像见到老熟人一样跟他打招呼,乞乞科夫以鞠躬致答,姿势稍有 点斜,但仍是能叫人感到愉快的。他在这里还认识了谦恭多礼的 地主马尼洛夫和样子有点笨拙的梭巴凯维奇,那人刚见面就踩着 了他的脚趾头,说了声“对不起”。当下就有人把纸牌塞到他手 里,请他玩惠斯特,他接过纸牌,礼貌地鞠了个躬。他们在绿呢 桌旁坐下,直到吃晚餐都没有起身。一切闲谈都停止了,人们终 于专心地干起一件正经事的时候,通常都会这样。邮政局长平时 虽然口若悬河,纸牌到手,脸上即刻现出沉思的神气,下嘴唇盖 着上嘴唇,直到终局都保持着这个模样。每打出一张有小人的 牌,总要用手在桌面上用劲一拍,如果是王后,就说:“去你个 神父婆娘!”如果是国王,那就说:“去你个唐波夫的乡巴佬!” 而公证处长说的是:“揪这爷们胡子,揪这娘们胡子!”把牌摔上 桌面的时候,有时候情不自禁地说一句:“啊!豁出去了,没出 的了,就来方块吧!”有时候干脆大喝一声:“红桃!烂红桃!老 黑桃。”或者“傻黑桃,笨黑桃,黑桃崽子。”甚至干脆叫“黑崽 子!”———所有花色在他们嘴里全都改名换姓了。打完了牌,照 例要扯着相当大的嗓门争论一番。我们的来客也参加争论,但不 知怎么的话说得非常之巧,所以人们看到,他是在争,可是争得 — ! — 死魂灵 叫人舒服。他从来不说“您牌好”,而说“您好手气”,“本人荣 幸地吃了您的小二”以及象这样的话。为了更能使对方同意什么 意见,他每次都挨个向他们递上自己的彩釉银质鼻烟壶,人们在 烟壶底上看见两朵紫罗兰,那是为了增加香味而放进去的。上面 提到的马尼洛夫和梭巴凯维奇特别引起了我们这位来客的注意。 他当时就把公证处长和邮政局长拉到一边,打听了他们的情况。 他提出的几个问题表明这位来客不仅仅有求知的欲望,并且性格 必须求实,因为首先打听的是,他们有几个魂灵,他们庄园目前 的景况如何,然后才问他们姓甚名谁。用不了多一会,已经赢得 了他们本人极大的好感。马尼洛夫,一个并不老的人,有一双一 笑就眯起来的像糖一样甜腻腻的眼睛,对他爱慕之至。他久久地 握着他的手,恳请他务必赏光到他寒舍一叙,他说他的村庄距城 关仅有十五俄里。乞乞科夫极有礼貌地把头向前一低,真诚地握 握他的手,回答说他不但十分乐意从命,而且还把这当做是自己 最神圣的义务呢。梭巴凯维奇也把脚跟喀地一碰,很简单的说: “也请来我家。”他穿的那双巨型皮靴,恐怕在哪儿也找不到大小 相当的脚了,尤其是当前这个时代,当壮士在俄罗斯也开始绝迹 的时候。 第二天,乞乞科夫去警察局长家吃午饭并参加晚上的聚会, 从下午三点就上桌打牌,直到深夜两点。他在那儿碰巧认识了一 个姓诺兹德廖夫的地主,三十来岁,活跃人物,他跟乞乞科夫没 说两三句话,就用“你”字称呼他了。诺兹德廖夫跟警察局长和 检察长,彼此也称呼“你”,象朋友似的;但是一坐下来赌大输 赢,警察局长和检察长对他吃的牌都要仔细察看,盯牢他出的每 一张牌。第二天晚上乞乞科夫在公证处长家作客,处长穿着一件 有点油污的睡袍接待客人,虽然来客中有两位女宾。后来参加了 副省长家里的晚会,包税商家里的盛大午宴,检察长家里不盛大 但也不亚于盛大的午宴;出席了商会会长举办的同样不亚于午宴 — "! — 世界文学名著百部 的日祷后的茶会。总之,一小时也闲不住,回旅店只是为了睡一 会儿觉。来客在一切场合好像都能应付自如,显出自己是个经验 丰富的社交场上的人物。无论题目是什么,他都有话说:人们谈 养马,他就说养马;人们谈养狗,他在这上头也能提供一些很地 道的见解;人们议论税务局提起的一场诉讼,他显示出对法院里 的那套把戏也不是毫无所知;聊起台球,那他在台球上也不露 怯;谈论高尚品德,他在品德问题上也说得娓娓动听,甚至眼里 噙着泪花;说酿制烧酒,他对烧酒也颇为在行;说海关稽察和海 关官员,他评论起这些人来,就好像他自己当过海关官员和稽 察。引人注意的是,这一切他都做得那么不卑不亢,举止得体。 说话的声音不高也不低,恰到好处。总之,无论从何处看,都是 个很体面的人。官员们对于本市来了这么一个新客,都是相当满 意的。按省长的看法,他是一个思想纯正的人;检察长说他是个 能干人;宪兵上校说他是一个有学问的人;公证处长说他是一个 见多识广、受人敬佩的人;警察局长说他是一个可敬可亲的人; 警察局长夫人说他是一个顶和蔼可亲、顶懂礼貌的人。就连很少 说人好话的梭巴凯维奇,老晚从城里回来,脱完衣裳上床躺到他 那瘦老婆身边时,也对她说:“宝贝,参加省长的晚会,午饭是 在警察局长家吃的,认识了个六级文官帕维尔·伊万诺维奇·乞乞 科夫:十分讨人喜欢的人!”太太答应了一声“哼!”并且踢了他 一脚。 对我们的客人的这样一种极为赞赏的意见,便在城里形成 了,并且一直保持到来客的一种怪癖,一种举止,或者像外省人 爱说的“巴萨日”搞得差不多全城都完全莫名其妙的时候,关于 这个举动,读者很快就会知道的。 — !! — 死魂灵 第二章 新来的绅士在城里已经住了一周有余,就这样每天走家串 户,参加晚会和午宴,和人们常提起的一样,过快乐的日子。这 时他终于决定改到城外去访问了,要拜会马尼洛夫和梭巴凯维奇 两位地主,因为答应过要去的。也许促使他这样做的是另外一个 更实质性的原因,一件更重要的,更贴心的事情??但是这一 切,读者自会逐渐地在适当的时候知道,只要您有耐心读完眼下 这篇很长的故事。越接近末尾,它的情节将展开得越发宽广。马 车夫谢利凡受命明天一大早套好那辆读者已经知道的轻便马车; 彼得卢什卡则受命留下照看房间和皮箱。读者也不妨认识一下我 们主人公的这两个家奴。尽管他们当然不是重要人物,不过是人 们说的二三流的角色,尽管长诗的转动部件和发条没有安装在他 们身上,顶多是在哪儿轻轻地擦到他们一点,稍稍地挂到他们一 点,不过作者做的所有事,特别喜欢面面俱到,从这方面说,自 己虽是俄国人,却想跟德国人一样一板一眼。不过这倒占不了多 少时间和篇幅,因为除了读者已经知道的,即彼得卢什卡身穿老 爷给的有点肥大的褐色常礼服,生着他们这种身份的人常有的大 鼻子和厚嘴唇,可以补充的组合。他的性格是寡言多于健谈,甚 至有一种好学的雅兴,那意思是爱读书而不在乎其内容:爱情传 奇也罢,识字课本或者祈祷书也罢,对他来说没有任何区别,他 读得同样认认真真;如果碰上一本化学书,他也不会弃之不顾 的。他喜欢的不是读什么,更多是读的本身,或者最好是说读的 过程:你瞅这些字母总能变出个什么字来,而那字有时候竟有那 么个怪意思呢。这种阅读多半是在下人的房间里以躺卧的姿势进 行的,总在床垫上躺着,床垫由于这种用途而变得又硬又扁,像 一张薄饼。除了对读书的强烈爱好,他还有两种习惯,构成了他 — "! — 世界文学名著百部 的另外两个特征:一是睡觉衣裳也不脱,原封原样,照旧穿着那 身常礼服;二是永远携带着一种特殊的空气,那是他自身发出的 气味,闻起来有点像卧室里的味,因此只要他要在什么地方,哪 怕是个没住过人的房间,搭起自己的铺,放进自己的外套和杂 物,就足以使人觉得这屋里有人住了十年。乞乞科夫这个一向很 敏感的在某些场合甚至很难侍候的人,清早起来用恢复了正常嗅 觉的鼻子吸进一股这样的空气,也只好皱着眉头,摇着脑袋说: “你这家伙怎么搞的,出汗了吧。去趟澡堂子也好啊。”对这话彼 得卢什卡从不答腔,总是马上千方百计地找点事做;或者拿个刷 子去刷挂在衣架上的老爷的燕尾服,或者只是归置点什么东西。 他嘴里一声不吭,心里怎么想(也许在肚里说:“你也真行,一 句话重复四十遍,也不嫌烦??”),上帝才知道;家奴听老爷教 训的时候,心里想的是什么,那是很难知道的。关于彼得卢什 卡,头一回能说的,就是这些了。马车夫谢利凡完全是另一号人 ??但是作者极不好意思拿下等人占读者们这么多时间,因为凭 经验知道他们是多么不喜欢认识下层人物。俄国人就是如此:他 有一种结交官衔哪怕只比自己高一级的人的强烈欲望,对他说 来,与伯爵或公爵的点头之交,胜过任何亲密的朋友关系。作者 甚至还为自己的主人公担心呢,所以他只是个六级文官。七级文 官也许还愿意跟他结识,但那些快升到将军级的人就难说了,也 许会对他投以轻蔑的一瞥,即他们平常投向匍匐在他脚下的一切 人的那种目光,也许更要糟糕,不加理睬,这对作者将是一个致 命的打击。我们还是得回头讲述我们的主人公。昨晚做了必要的 部署,第二天很早醒来,洗了脸,用湿海绵从头到脚擦了身,这 件事是只有礼拜天才做的———可那天正好是礼拜天———把脸刮得 使两颊就其平滑度和光泽度来说,变成了真正的缎子,穿上带小 花点的紫红色燕尾服;最后,披上了熊皮外套,由旅店伙计一会 儿从这面一会儿从那面搀扶着走下楼梯,在轻便的马车上。马车 — "! — 死魂灵 轰隆隆地穿过旅店院门,上了大街。一个过路的神甫脱下帽子, 几个穿着肮脏衬衫的孩子伸过手来说:“老爷,可怜可怜孤儿 吧!”车夫发现其中一个是爱扒后踏板的蹭车迷,抽了他一鞭子, 因此轻便马车就在卵石上蹦蹦跳跳地走起来了。当远远地看到那 根向人们预报卵石路以及其它种种苦难即将结束的条纹拦路杆 时,甚至非常愉快。乞乞科夫的头在车厢上又着实地撞了几下以 后,马车最后沿着柔软的土路飞快地跑开了。刚把城市甩到背 后,道路两旁照例就是一片荒芜的景象了:土墩子,云杉林,一 丛丛低矮细弱的幼松,烧得只剩树干的老松,野生的帚石南以及 诸如此类的不像样的东西。路过了房屋连成一排的几个村庄;农 舍像陈年的劈柴垛,灰暗的房顶下安的木雕装饰,就像挂在绳上 的有花纹的擦脸布。通常有几个庄稼人穿着光板羊皮袄坐在院门 前的长凳上呆望。农舍上层的窗户里有几个脸庞肥大、束裹着胸 乳的女人朝外探头;农舍底层不是有一头瞪着眼的牛犊,就是有 一口猪拱着像瞎子一样的嘴脸。反正是无人不晓的景象。走了十 五俄里,他想起来,照马尼洛夫所说,这里该是他的村庄了,但 是十六俄里的里程标都闪过了,还没见到村庄,要不是遇到迎面 来的两个庄稼人,他们恐怕真的要白跑一趟。听见问扎马尼洛夫 卡村还远不远,庄稼人把帽子摘下,其中那个留山羊胡子的比较 机灵一点的人回答说: “许是马尼洛夫卡,不是扎马尼洛夫卡吧?” “不错,是马尼洛夫卡。” “啊,马尼洛夫卡!再走一俄里,我是说你就径直往右拐。” “往右拐?”马车夫叮问了一句。 “往右拐,”庄稼人说,“那就是往马尼洛夫卡的道;可没有 什么扎马尼洛夫卡。这村就叫这个,我是说,村名就叫马尼洛夫 卡,可扎马尼洛夫卡,这地方压根就没有。你到那儿,一眼能看 见山上有座宅子,砖房,两层的,老爷的宅子,我是说,那是老 — "! — 世界文学名著百部 爷自己住的。这就是你的马尼洛夫卡了,这地方压根没有什么扎 马尼洛夫卡,先前是没有过的。” 这就往前去找马尼洛夫卡了。走了两俄里,拐进一条岔路, 那是乡间的土道,但是似乎已经走了两俄里,三俄里,四俄里, 还是没见到两层楼的砖房。这时乞乞科夫恍然大悟:如果有朋友 邀你到他的村庄,说是十五俄里,这就等于说保证有三十俄里。 马尼洛夫卡村的地势招不了多少人喜欢,地主的宅邸孤零零地盖 在一块开阔的高地上,就是说盖在一座四面不挡风的山包上;宅 邸四下的斜坡铺着剪平了的草皮。在斜坡上按英国人的方式布置 了两三处花坛,栽着几丛紫丁香和金合欢;五六株白桦,分成几 小丛,高挺着叶小枝稀的树梢。其中两棵下面露出一座亭子,绿 色的亭顶呈扁平形,浅蓝色的亭柱,额题为“静思的殿堂”;靠 下一点开辟了一个浮满绿萍的池塘,不过这在俄国地主的英国花 园里并不稀罕。沿着山脚,或者就在斜坡上,横七竖八地坐落着 一些灰不灰黑不黑的原木搭的农舍,我们的主人公不知道为了什 么原因当时就数开了,一共数出了两百多座;农舍之间看不到一 棵活树或者绿草;满眼见到的只有原木。给眼前的景象平添了生 趣的是两个乡下女人,她们像在画儿里那样地撩起了裙子,四下 掖住,趟着膝盖深的水在池塘里行走,用两根木杆拖着一张破鱼 网,可以看见网里卡着两只虾,一条落网的拟鲤闪着鳞光;两个 女人似乎发生了争执,正为了什么事相骂。稍远的地方,一片松 树林站立在一旁阴沉沉地泛着一种乏味的淡蓝。连天气和这一切 也很对路:天空说不上是晴,也说不上是阴,而是蒙着一层淡 灰,那是只有在卫戍部队士兵的旧制服上才能见到的颜色,这种 部队倒是和和平平的,只是每逢礼拜天多少有点神志不清就是 了。为了使画面更加完整,自然还少不了一只公鸡,这个冷暖阴 晴的预报者,尽管因风流韵事被别的公鸡啄穿了头皮,仍然在引 吭高唱,甚至拍打着被拽掉毛的像两片旧席子一样的翅膀。马车 — "! — 死魂灵 快驶到院子跟前的时候,乞乞科夫见到身穿绿色毛呢常礼服的主 人站在门前的台阶上,手搭凉篷,是为了看清远处驶来的马车。 轻便马车离门口越近,他的眼睛变得越加快乐,笑容变得越加开 朗。 “帕维尔·伊万诺维奇!”当乞乞科夫从马车里下来的时候, 他终于高声叫了出来。“您总算想起我们来了!” 两个朋友很热烈地接了吻,马尼洛夫把客人带进了宅子。他 们通过门廊、前厅和饭厅所需的时间,尽管有些短,但我们且试 试是否来得及利用这点时间介绍两句本宅的主人。但是作者必须 承认,做这件事是很难的。描绘非同凡响的性格要容易得多;那 只要放手把颜料往画布上甩就是:黑色的燃烧般的眼睛,浓眉下 垂,被一条深纹横断的前额,斜披在肩头的乌黑的或火红的斗篷 ———肖像就完成了;可是这一类的先生们,到处都是,他们外表 上都很相像,可是细看就会发现许多极难把握的特征———这些先 生的肖像太难画了。这就需要高度集中注意力,把所有细小的, 肉眼几乎看不见的特征能够浮现在你面前,而且总的来说,需要 把你的已经精于观察的眼光,变得更加深邃。 马尼洛夫是什么性格,或许只有上帝说得出来。有一类人, 人称平平常常,没什么好处;像谚语说的,既不是城里的波格 丹,也不是乡下的谢利凡。也许该把马尼洛夫归入他们一类吧。 他长得仪表堂堂;相貌不乏可爱之处,但是可爱里面似乎加进了 过多的糖份;他的言谈举止中有一种竭力讨好对方、竭力与人亲 近的东西。他微笑的样子很招人喜欢,头发淡黄,眼睛淡蓝。跟 他谈了一分钟,你只得说:“一个多么可爱,多么善良的人!”谈 了两分钟你就什么也说不出来,到了三分钟你就会说:“天晓得 这人什么样!”并且会远远走开,要是不走开,你就会感到一种 要命的无聊。从他嘴里听不到一句活生生的哪怕是狂妄自大的 话,只要你触及了让他来劲的事情,都是能听到这类话的。每一 — "! — 世界文学名著百部 个人都有最来劲的事:一种人最来劲的事是猎犬;另一种人觉得 自己是音乐的大欣赏家,能深刻领会其中的一切奥妙;第三个是 饕餮大师;第四个拼命想扮演比给他安排的哪怕高出一丁点的角 色;第五个人的愿望比较局限,就是在梦里也在想,要是能在游 园会上跟一个侍从武官并肩走走,让朋友、熟人甚至陌生人瞧 瞧,那该多美;第六个人的手生来有一种想把哪张方块爱司或者 方块二折个角的超自然的愿望;而第七个人的手总是痒痒着要整 顿一下秩序,要在驿站长或者驿站马车夫身上来几下,总之是各 有所好,但是马尼洛夫却什么也没有。在家里他很少说话,大部 分时间都在冥思默想,但是他在想什么,也是大概只有上帝才知 道的。田产不能说是他在经营,他甚至从来没有到地里去过,家 业像是在自生自灭。管家说:“老爷,顶好这么这么办。”“好, 不错,”他通常是一边抽着旱烟袋一边这样回答。他在军中服务 时就养成了抽旱烟袋的习惯,当时他被认为是一个最谦逊,最雅 致,最有教养的军官。“好,不错嘛,”他还会再说一遍。一个庄 稼汉跑来见他,抓着后脑壳说:“老爷,跟您告假出去干点活, 挣几个纳税钱。”“去吧,”他叼着烟袋说,根本没想这个庄稼汉 是要出去酗酒的。有时候他站在门口台阶上,望着院子和池塘 说,要是从房子这儿挖一条地道,或者在池塘上修一座石头桥, 桥的两边开了店铺,商人们在里头出售农民需要的各种小商品, 那该多好。这时候他的眼睛就变得特别甜蜜,脸上就出现了最心 满意足的表情;但是,所有这类计划说完就到此为止了。他的书 房里永远摆着一本什么小书,书签插在第十四页,他常读这本 书,已有两年之久。在他的宅子里,永远有什么东西是残缺不全 的:客厅里摆着一套很讲究的家具,非常漂亮的锦缎蒙在上面, 那料子准是很不便宜的;但是两把安乐椅却没蒙锦缎,仅仅绷着 一层席子;不过好多年以来,主人每次总是这么告诉客人:“请 您不要坐这两把椅子,它们还没完工。”有一间屋子四壁空空, — "! — 死魂灵 尽管结婚以后头几天就说过:“宝贝,明天张罗一下,叫他们在 这屋里摆点家具,哪怕临时摆摆也行。”天黑的时候,端来一盏 很考究的烛台放在桌上,青铜的,雕着三个希腊神话中的美女, 装着珠母做的考究的托板,但是和它并排摆着的另一个烛台,那 简直可以说是铜制的残废人,瘸腿,歪向一边,一身蜡油,虽然 男主人、女主人还是仆人都没把这当一回事。他的太太??不 过,这对夫妇互相间是如胶似漆的。虽然他们结为伉俪已经八年 有余,他们依然常常一个给另一个拿来或是一小片苹果,或是一 小块糖果,或是一粒核桃仁,以情意绵绵温柔动人的声音说: “宝贝儿,张开你的小嘴,我要把这一小块东西放进你的嘴里。” 不用说,在这种场合,小嘴自然会很优美地张开。每逢生日,总 要做些小礼品,给对方以意外的惊喜:诸如穿珠的牙签套之类。 这样的事常常发生:他们坐在沙发上,忽然,完全不知道是什么 原因,一个丢下烟袋,另一个丢下手里的针线活儿,如果当时手 里有的话,互相给一个深情的长吻,接吻时间之长,足够让人从 容地吸完一支小雪茄。总之,他们是所谓幸福的一对。当然,倒 是可提醒他们,除了漫长的接吻和小礼品以外,家里总还有许多 其它该做的事吧,也蛮可以就各类事情向他们提出好多问题:比 如,为什么厨房的菜做得那么糟,简直乱七八糟?为什么储藏室 里几乎空空如也?为什么女管家手脚不干净?为什么仆人们身上 肮脏不堪,个个是酒鬼?为什么下人们整天睡得昏天黑地,醒来 又不干正经事?不过这都是俗气的事情,而马尼洛夫太太受的可 是高雅的教育。而高雅的教育,谁也知道是要在寄宿女塾里接受 的。而寄宿女塾,谁也知道有三门功课造就着人类美德的基础: 法语,此为家庭生活幸福所必需;钢琴,是为给夫君以温馨时 刻;最后是主修的家政科目:即编织小钱包及其它给人以意外惊 喜的小礼品。不过,特别在今日,在教学法上常有各种改进与变 化,这一切更多取决于寄宿女塾校长本人的才智。有的寄宿女塾 — "! — 世界文学名著百部 做这样的安排:首先是钢琴,然后是法语,最后才是家政科目。 也有的把家政即编织小礼品放在第一,然后是法语,最后才是钢 琴。存在着不同的教学方法。不妨再指出一点,马尼洛夫太太 ??但是我得承认,我很害怕谈论太太们,而且时候也到了,我 该回头谈我们的主人公了,他们在客厅门前已经站了好几分钟, 互相请对方先进去。 “请吧,请吧,对我不用这样客气,我随后。”乞乞科夫说。 “不行,帕维尔·伊万诺维奇,不行,您是客。”马尼洛夫手 指房门说。 “不必费心,请不必费心,您先走。”乞乞科夫说。 “不,请您原谅,我不能让这样一位可爱的,有教养的客人 走在后面。” “过誉过誉,岂敢说什么教养???您先走,请吧。” “嗳,还是您先请。” “那是为什么?” “就该这样嘛!”马尼洛夫带着讨人喜欢的笑容说。 最后,两个朋友终于侧着身子,互相稍微挤着,同时进了 门。 “请允许我向您介绍我的内人,”马尼洛夫说。“宝贝儿,这 位是帕维尔·伊万诺维奇!” 乞乞科夫真的见到一位太太,他在门口和马尼洛夫互相谦让 时完全没有注意到她在里面。她长得不错,很会穿戴。居家穿的 月白色绸长袍显得很合身;她的纤细的小手急忙把一件什么东西 扔到桌上,然后捏住一块角上绣花的麻纱手绢。她从沙发上站起 身来。乞乞科夫不无快意地前去亲了她的小手。马尼洛夫太太说 话有点发不清舌颤音,她说他们夫妇很高兴他的光临,又说她的 丈夫天天都想他。 “是啊,”马尼洛夫补充说,“她老问我:‘你那位朋友怎么老 — "! — 死魂灵 不来呀?’‘再等等,宝贝儿,会来的。’如今,您终于大驾光临 啦。您带给我们的快乐真是形容不出来??五月的晴空,心灵的 命名日??” 乞乞科夫听到话已说到心灵命名日的份儿上,倒觉得不好意 思了,便谦逊地回答说自己既没有响亮的名声,甚至也没有显赫 的官阶。 “您全有,”马尼洛夫带着同样讨人喜欢的笑容打断他的话, “您全有,以至于更多些。” “您觉得我们这个城市怎么样?”马尼洛夫太太插进来说。 “在那儿时间过得可愉快?” “很好的城市,很美的城市,”乞乞科夫答道,“时间也过得 很愉快:遇到的人全都是彬彬有礼的君子。” “您觉得我们的省长怎么样?”马尼洛夫太太问。 “一位最令人尊敬,最温和的人,您说对吗?”马尼洛夫加了 一句。 “没错,”乞乞科夫说,“一位最可敬的人。他对职务多么精 通啊,理解得多么透彻啊!但愿这样的人多再些会更好。” “他,您知道,多么会待客啊,一举一动,礼数都那么周 全,”马尼洛夫微笑着做了概括,他高兴得眼睛差不多眯成了一 条缝,活像一只被人挠着耳根的猫。 “一位礼貌周到、令人愉快的人,”乞乞科夫继续说,“而且 有一双巧手!这一点我实在没预料到。各种家用的花样,他绣得 多么好!他给我看过他绣的那些小钱包:太太们也很少能绣得这 么巧的。” “还有副省长,一个多么可爱的人,您说是吧?”马尼洛夫再 次把眼睛稍稍眯起来说。 “最最最可爱的人,”乞乞科夫说。 “嗯,请问,您觉得警察局长怎么样?一个很令人愉快的人, — "! — 世界文学名著百部 是不是?” “十分令人愉快,而且人极为聪明,博学多识!我们在他家 同检察长和公证处长打惠斯特,直到鸡叫末遍。十分可敬的人!” “嗯,您对警察局长夫人有什么看法?”马尼洛夫太太补问, “一个待人非常亲切的女人,是不是?” “哦,这是我知道的最可敬的妇女之一,”乞乞科夫答道。 接着也没有漏掉公证处长,邮政局长,就这样,差不多把城 里所有官员都数遍了,他们本来都是非常令人得尊敬的人。 “你们总是呆在乡下吗?”终于轮到乞乞科夫提出问题。 “多半时间在乡下,”马尼洛夫回答,“不过有时候也进城, 只是为了和受过教育的人们见见面。如果总是闭门不出,您知 道,是会变粗野的。” “确实的,确实的,”乞乞科夫说。 “当然,”马尼洛夫接着说,“如果有好邻居,那就另当别论 了,如果,比方说,有这样一个人,你可以跟他,从某个角度出 来,谈谈待人的礼节,优良的举止,探讨一种什么学问,使得, 这个,精神为之振作,使心灵得到所谓的,这个,翱翔??”这 里他还想再加点形容,但是注意到有点离题了,仅仅用手在空中 胡乱划了一下,便接着说下去:“那时候,当然,乡村和幽居的 生活就会有许多乐趣了。可是这样的人一个都没有??现在只能 有时候读读《祖国之子》罢了。” 乞乞科夫点点头,补充说,没有什么比过幽居生活,欣赏自 然美景,有时候再读点什么书??更为快乐了。 “但是您知道吗,”马尼洛夫补充说,“如果没有能够谈谈心 的朋友,一切都??” “嗳,有道理,非常有道理!”乞乞科夫打断他。“那时人间 一切珍宝又有何益!一位贤人说过:‘宁可不要钱和财,要有好 友常往来’。” — "! — 死魂灵 “帕维尔·伊万诺维奇!您知道,”马尼洛夫说,脸上现出的 表情不仅发甜,以至于发腻了,像滑头的医生为了使病人爱喝而 死命地多加了糖的一杯药水,“那时你会感到某种的,从某个角 度来看,精神的享受??就比方说现在,命运给了我聆听高论、 如沐春风的可谓无以复加的幸福??” “惭愧,惭愧,我有什么高论??? 一个不值不提的人而 已。”乞乞科夫答道。 “嗳!帕维尔·伊万诺维奇,请让我说句实话:要是能获得您 身上的美德的一部分,我会欢欢喜喜地付出我的一半产业! ??” “反之,我会认为是自己最大的??” 两位友人相互爱慕之情的倾吐不知会达到什么地步,如果不 是仆人进来禀报饭已准备好了的话。 “恳请您赏脸,”马尼洛夫说。“您千万要包涵,我们可没有 豪门盛宴上和京城里的那种佳肴,我们这里是简简单单的俄国家 常菜,白菜汤,可这是一片诚心,请赏光。” 这时他们就该谁先进门的问题又进行了一番争论,最后还是 乞乞科夫侧着身子先进了饭厅。 饭厅里已经站着两个男孩,马尼洛夫的一对小少爷,他们已 经长到了可以上桌但还需要坐高椅子的年龄。家庭教师站在他们 身边,面带笑容,非常有礼貌的鞠了一躬。女主人在自己的汤碗 前坐下;客人被安排在男女主人之间,仆人在两个孩子的脖子上 系好餐巾。 “多么可爱的孩子,”乞乞科夫看了看他们说,“几岁啦?” “大的七岁多,小的昨天刚满六岁。”马尼洛夫太太说。 “泰米斯托克留斯!”马尼洛夫对老大说。仆人把餐巾系到了 这孩子的下巴颏上,他正往外挣脱。 乞乞科夫听到这个马尼洛夫不知为什么把字尾改成“留斯” — !! — 世界文学名著百部 的半希腊式的名字,稍微抬起了一下眉毛,但立即使劲让面孔恢 复了常态。 “泰米斯托克留斯,告诉我,法国最好的城市是哪个?” 这时教师把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到了泰米斯托克留斯身上, 仿佛恨不得钻进他眼里去,但是当泰米斯托克留斯终于说出“巴 黎”两个字的时候,才完全放心了,还点了点头。 “我国最好的城市是哪个?”马尼洛夫又问。 教师又不语了。 “彼得堡,”泰米斯托克留斯回答。 “还有哪个?” “莫斯科,”泰米斯托克留斯回答。 “真聪明,乖孩子!”乞乞科夫听了说。“哎哟,您说说??” 他立刻带着几分惊异的样子转过头对马尼洛夫说,“这个年纪已 经有这么多知识!我必须对您说,这孩子一定会成才的。” “噢,您一定还不晓得他,”马尼洛夫回答说,“他的脑子特 别灵。那个小的,阿尔基德,就没有这么快;这个大的不管碰见 了什么,小昆虫,小瓢虫,两只小眼睛立刻就滴溜溜地打转;马 上跟着它跑,盯着不放。我有意让他往外交方面发展。泰米斯托 克留斯,”他又接着问他,“想当公使不?” “想,”泰米斯托克留斯一边嚼着面包,一边晃着脑袋回答。 这时候站在后面的仆人擦了一下公使的鼻子,此举来得非常 及时,否则好大一滴无关的液体就要掉进汤里了。饭桌上开始了 有关恬静生活乐趣的谈话,女主人时而插进一些关于城里的剧场 和演员的意见。教师很留神地看着谈话的人们,只要发现他们准 备笑了,立刻把嘴张得大大的,开心的大笑起来。大约他是一个 富有感激之心的人,想以此来报答主人的善待。不过有一次他板 起了脸,眼睛直盯着坐在他对面的两个孩子,严厉地敲起桌子 来。他这样做得正是地方,因为泰米斯托克留斯咬了阿尔基德的 — "! — 死魂灵 耳朵;阿尔基德刚刚合上眼睛,张开嘴巴,正准备以最可怜的方 式大哭一场,但是因为忽然感到非常可能因此而吃不成这盘菜, 便让嘴巴又象原来一样了,噙着眼泪啃起羊排骨来,蹭得两边腮 帮油光锃亮。女主人时时地招呼乞乞科夫:“瞧您什么也不吃, 您吃得太少。”乞乞科夫每次都回答说:“我饱了,愉快的谈话胜 过美味的菜肴。” 吃完了饭,大家从桌边站起身来。马尼洛夫心里非常满意, 正要用手搭着客人的后背,把他送进客厅,客人忽然样子十分郑 重地表示,想跟他谈一件十分必要的事。 “这样的话,那就请您到我的书房来吧,”马尼洛夫说着就把 他带进了一个小房间,窗外是一片青灰色的树林。“这就是我的 小角落了,”马尼洛夫说。 “房间挺舒服嘛,”乞乞科夫左右看了看说。 房间的确并非没有令人惬意的地方:墙壁刷成接近淡灰的天 蓝色;四把靠背椅,一把圈椅,一张桌子,上面摆着我们已经抽 空提到的那本夹着书签的薄书,几张写满字的纸,但最多的是烟 草。烟草有各种摆法:有的装在厚纸口袋里,有的装在烟丝盒 里,有的散堆在桌上。两个窗台上还有烟斗里磕出的灰烬堆成的 一座座小山,被着意地排列得十分美观。很明显有时候主人也是 借此消磨光阴的。 “请允许我就坐在靠背椅上吧。” “请允许我不允许您这样做,”马尼洛夫面带微笑说,“这把 圈椅是我专门划归客人的:很舒服的,请坐。” 乞乞科夫坐下了。 “请允许我敬您一袋烟。” “不,我不抽烟。”乞乞科夫温柔地,好象带着遗憾的样子回 答说。 “那是为什么?”马尼洛夫也是温柔地,一满脸遗憾。 — "! — 世界文学名著百部 “恐怕是因为没有养成习惯;听说,抽烟对身体有害。” “请允许我告诉您,这是偏见。我甚至认为抽烟比闻鼻烟对 健康有益得多。我们团里有一个中尉,一个极好的、极有教养的 人,烟斗不离口,不仅饭桌上如此,而且在,别的各种地方,也 照抽不误。现在他已经四十多岁,可是感谢上帝,至今身体还是 那么健康,没有比这更好的了。” 乞乞科夫表示,确有其事,自然界有许多东西,连大学问家 也解释不清的。 “但是请允许我先请教一件事??”他忽然说了这么一句话。 声音里透出某种奇怪的或者几乎奇怪的意味,随后不知为什么回 头朝背后看了一眼。马尼洛夫不知为什么也回头看了一眼。“人 丁普查名册,您是什么时候送上去的?” “已好长时间了;我该说是记不得了。” “从那以后,您庄上死了多少农奴?” “我可说不上来;这件事我看要问管事的。喂,来人!把管 事的叫来,他理应今天来的。” 管事来了。这人靠近四十岁,没留胡子,穿一件常礼服,看 来日子过得很逍遥,因为面孔有一种虚胖的模样,发黄的皮肤和 一双小眼表明他对羽绒褥子留恋得有些过分。看了就知道了,他 发迹的路子,跟所有地主庄园管事们走的都一样:原先不过是宅 院里的一个粗识文字的家童,后来娶了太太的宠婢———一个叫什 么阿加什卡的女管家,从而自己也当上了管家,最后又高升为管 事。做管事了,行为自然也会和所有的管事们一样:跟村里的富 户交朋友,认干亲,向穷户多要赋税,多派劳役;早晨八点多才 睁眼,等着烧茶炊,喝早茶。 “喂,伙计!上回送了人丁普查名册以后,我们这儿死的农 奴有多少?” “什么‘有多少’?后来可死多了。”管事说,同时用巴掌像 — "! — 死魂灵 个小盾牌似的挡上嘴,打了个饱嗝儿。 “是的,实话说,我自己也是这么想的,”马尼洛夫跟着他 说,“可不嘛,是死了好多!”他马上向乞乞科夫扭过脸又说了一 句,“确实,很多。” “那么,比方说,有多大数目?”乞乞科夫问。 “是啊,有多大数目?”马尼洛夫跟着他问。 “数目?这可怎么说呢?死了多少可不知道,没人数过。” “是的,可不嘛,”马尼洛夫向乞乞科夫说,“我也估计死亡 率很高;完全搞不明白。” “那么劳驾你去计算一下,”乞乞科夫说,“开个详细名单 来。” “是的,开个详细名单。”马尼洛夫说。 管事说了一声:“是口罗!”就离开了。 “您要这个是为了什么原因?”管事退下以后,马尼洛夫问 道。 这个问题似乎把客人难倒了;一种紧张的表情出现在他脸 上,甚至使他脸都涨红了一下;这是人们要说出一件难以用言辞 表达的事情时感到的那种紧张。马尼洛夫最后当真听见了一件人 类的耳朵还从来没有听见过的奇怪的,非常寻常的事情。 “您问是为什么原因吗?原因是这样的:我想购买农奴??” 乞乞科夫说到这里突然打住了,话没说完。 “但请允许我问您一声,”马尼洛夫说,“您打算怎么买:是 连土地还是单单把人买走,就是说不连土地?” “不,我所要的不是,不算是完全的农奴,”乞乞科夫说, “我想要死的??” “什么?很报歉??我的耳朵有点背,我好像听见了一个奇 怪极了的字??” “我打算买进死的,但是必须是作为活人列在人丁名册里 — "! — 世界文学名著百部 的。”乞乞科夫说。 马尼洛夫当下就失手把长烟杆掉在地上,嘴张得大大的,就 这样张了足足有几分钟之久。刚才谈论交友之乐的两个朋友,现 在眼对着眼,一动也不动了,好像两幅古时候在大壁镜两侧对面 悬挂的肖像。最后,马尼洛夫俯身把烟袋杆拾了起来,就机偷看 了一下对方的脸,很想看出他嘴唇上是否有笑意,他是不是说了 句笑话;但是丝毫看不出这类迹象;相反,面孔似乎比平常还要 庄重;他接着想,客人莫不是忽然发了疯吧,他心怀恐惧地端详 了他一下;但是客人的眼睛很明净,里面没有疯子眼睛里闪动的 那种狂躁不安的火光;一切既体面又正常。该怎么办,做些什 么,马尼洛夫想来想去,除了把口腔里剩下的烟变成很细的一股 喷出来以外,没能想出任何其它的结果。 “这样,我想知道,您能否把实际上不活,法律上却活的这 一类人移交,出让或者以您认为更好的方式转到我名下?” 但是马尼洛夫局促和慌乱得只能望着他发呆了。 “我觉得您有些为难???”乞乞科夫说。 “我吗???不,我没什么,”马尼洛夫说,“我就是没能领 会??您别生气??我没能受到可谓在您举手投足间就显出的那 种卓越的教育;我不懂高超的表达艺术??也许,在这儿??在 您刚才的说法里面??藏着什么别的意思??也许,您使用这样 的词,是为了文笔的优美?” “不,”乞乞科夫就着他的话说,“不,我用的是实际上的意 思,就是那些确实已经死掉的魂灵。” 马尼洛夫根本不知如何是好。他觉得他应该做点什么,应该 提出个问题,可是鬼知道该提什么问题。末了又是喷出一股烟完 事,只是不再用嘴,而是通过鼻孔了。 “这样,假如没有什么妨碍的话,那么托上帝的福,是不是 就可以立一份买契了?”乞乞科夫说。 — "! — 死魂灵 “怎么,买死人的契约?” “啊,不是的!”乞乞科夫说。“我们要写是活人,按照人丁 名册的实况。我一向不做任何违法的事;尽管因此在仕途上受过 挫折,但是不行:义务对于我是无比神圣的,法律———我在法律 面前是绝无二话的。” 最后几句马尼洛夫倒觉得很中听,可是对于事情本身仍然一 点也摸不着头脑,他没有回答,只是使劲吸他的烟袋,劲头那么 大,以至烟袋最后像巴松管一样嘶嘶地叫起来了。看来他似乎是 想从烟袋杆里吸出一条有关这件闻所未闻的事情的见解;但是烟 袋只是嘶嘶地叫,再没有别的了。 “可能您毫无疑虑?” “噢,哪儿的话,丝毫没有。我不是说对您有什么,那个, 责难的地方。但是请允许我大胆地问一声,这件事情,或者用个 所谓更好的词儿,这项交易,———这项交易会不会有什么不符合 俄国民事法规和长远方针的地方。” 这时马尼洛夫晃了晃头,朝乞乞科夫的面孔意味深长地望了 一眼,他的面部线条,他的紧闭的嘴唇,显出一种也许在人类的 脸上从来没有见过的深沉的表情;要不然是在一位太聪明的大臣 的脸上或许能见到,那也是在他遇到最伤脑筋的问题的时候。 但是乞乞科夫简洁地说明:如此的事情,或者说这类的交 易,与俄国民事法规及长远方针丝毫没有抵触之处;片刻后又补 充说,国库还会因此而得益,因为它能收取一笔法定的契税。 “您认为是这样吗???” “我认为这是一件好事。” “啊,反正不是坏事,自然另当别论了,我不反对。”马尼洛 夫说,心里那块石头完全落了地。 “如今只剩下讲价钱??” “谈价钱?”马尼洛夫刚开口就停顿下来。“难道您认为我会 — "! — 世界文学名著百部 为那些在某种程度上结束了其存在的魂灵收钱吗?既然您产生了 这样一种可谓幻想式的愿望,那么我情愿把他们无偿地奉送给 您,契税也由我出。” 记述眼下这个事件的史家必将遭到莫大的谴责,假如他漏写 了马尼洛夫这话出口以后客人乐不可支的情景。不管乞乞科夫是 多么稳重和审慎,但这时候差点做出了一个山羊式的跳跃,而人 们知道这种动作是只有在欣喜欲狂的时候才做得出来的。他在圈 椅里转过身来,动作之猛,使得坐垫的毛料面都绷开了一道口 子;马尼洛夫有点困惑地向他看了看。在感激之情的促使下,乞 乞科夫当时就说了一大堆千恩万谢的话,弄得对方心里发慌,满 脸通红,连连摇头,最后终于开口说,这根本算不了什么,他不 过是想拿点什么来证明内心的倾慕和两情的相悦而已,死掉的魂 灵在某种程度上是毫无价值的废物。 “肯定不会是废物,”乞乞科夫握了握他的手说。这时他深深 地吐出了一口长气。看来是酝酿着倾诉衷曲的情绪;终于不乏感 情与表情地说出了下面一番话:“你有所不知,您以这种看来是 废物的东西给一个无名无位的人帮了多大的忙!的确,什么坎坷 我没有经历过?我就像惊涛骇浪中的一叶孤舟??什么样的排 挤,什么样的迫害没有遭到过,什么样的痛苦没有尝受过,可都 是因为什么?都是因为我秉公办事,我良心清白,我向流离失所 的寡妇和苦命的孤儿伸出过援助之手!??”说到这儿,他甚至 掏出手帕揩掉了一颗夺眶而出的泪珠。 马尼洛夫被完全感动了。两个朋友长久地握着对方的手,长 久地互相默默地凝视着对方泪光闪闪的眼睛。马尼洛夫说什么也 不肯放开我们主人公的手,继续握得这样热烈,以至对方已经不 知道如何才能把它解脱。最后,他悄悄地把手抽了出来,并说买 契不妨尽快订立,最好他能亲自进一趟城。然后拿起帽子,转身 离去。 — "! — 死魂灵 “怎么?您就要走了?”马尼洛夫这才猛然清醒过来,惊慌地 说。 这时候马尼洛夫太太走进了书房。 “丽赞卡,”马尼洛夫样子有点儿伤感地说,“帕维尔·伊万诺 维奇要离开我们啦!” “因为我们让帕维尔·伊万诺维奇厌烦了。”马尼洛夫太太回 答说。 “夫人!在这儿,”乞乞科夫说道,“在这儿,就是这里,”这 时他把手放在心口上,“是的,这儿将会永远留着和你们度过的 愉快的时光!请不要怀疑,如果能够跟你们朝夕相处,即使不在 同一幢房子里,只要能做个顶近顶近的邻居,在我看来,也是最 大最大的幸福啦。” “我说,帕维尔·伊万诺维奇,”马尼洛夫很喜欢这个想法, 便说道,“如果能这样住在一起,同在一座房子里,或者同在一 棵什么榆树的树荫下谈谈哲理,深入思考一些问题,要是真的该 多好呀!??” “噢,那会是天堂的生活啦!”乞乞科夫叹了一口气说。“再 见,夫人!”他接着说,一边走向前去吻马尼洛夫太太的小手。 “再见,我最尊敬的朋友!不要忘记我的请求!” “噢,您放心!”马尼洛夫回答说。“我和您分别,顶多两 天。” 大家走进了饭厅。 “再见,可爱的孩子们!”乞乞科夫看见阿尔基德和泰米斯托 克留斯就说,他俩正在玩一个胳膊鼻子都没有了的木头轻骑兵。 “再见,我的好孩子们。别生我的气,我没有带给你们什么礼物, 因为说实在的我原来连世界上有没有你们俩还不知道呢,下回一 定带来。我给你带来一把马刀,想要马刀不?” “想要。”泰米斯托克留斯答道。 — "! — 世界文学名著百部 “给你一个小鼓;给你小鼓,好不好?”他接着弯下腰对阿尔 基德说。 “小鼓,”阿尔基德低下头,小声说。 “好,我给你带个小鼓来。非常好看的小鼓,打起来得隆 ??咚咚,得拉??哒哒,哒哒哒??再见,小宝贝儿!再见!” 他吻了吻他的小脑袋,转身对马尼洛夫夫妇轻轻一笑;为了向做 父母的示意他们的孩子的愿望是多么天真时,一般笑就是这样。 “真的,您还是留下来吧,帕维尔·伊万诺维奇!”大家都走 到台阶上的时候,马尼洛夫说道。“您瞧,云多黑呀。” “只是几小块乌云。”乞乞科夫回答说。 “您知道去梭巴凯维奇家的路吗?” “正要向您请教呢。” “请等等,我马上告诉您的车夫。”马尼洛夫以同样殷勤的口 吻把走法告诉了马车夫,以至于有一次称呼他“您”。 马车夫听见要过两个岔道口,碰到第三个岔道时拐弯,便说 了一声:“老爷,没错。”于是乞乞科夫的马车就出发了,两位主 人踮起脚尖,向车后鞠躬,挥舞着手帕,久久地送别。 马尼洛夫久久地站在台阶上,目送着远去的轻便马车;它已 经完全看不见了,他仍旧在那里站着,抽着烟袋。最后他终于走 进屋里,坐在一把椅子上,陷入了冥想;因为给了客人一个小小 的满足,心里感到特别高兴。后来他的思绪转到了别的事情上, 最后竟飘荡到了天知道的什么地方。他想着和朋友一起生活的妙 趣,顶好和一个朋友住在一条什么河的河岸上,然后他在这条河 上建一座桥,然后建一座很大很大的房子,顶上有一个很高很高 的望楼,从那儿连莫斯科都能看得见,黄昏时露天坐在那儿,喝 喝茶,讲些有意思的事情。后来,想他和乞乞科夫乘着漂亮的马 车,来到一个什么社交场合,以他们优雅的举止使所有人都为之 倾倒了,似乎皇上得知他们有着如此的友谊,便赏给了他们将军 — "! — 死魂灵 的头衔;接下去想的是什么,那只有上帝知道,他自己是怎么也 没法搞清了。乞乞科夫那项奇怪的请求忽然打断了他全部的幻 想。他觉得这件事在脑子里好像特别卡壳,翻来覆去地琢磨,总 也想不出个能让自己明白的道理;他一直坐在那里,抽他的烟 袋,一直到吃晚饭的时候。 — "! — 世界文学名著百部 第三章 乞乞科夫心情很满意地坐在车里,他的轻便马车早已奔驰在 竖着里程标的大道上了。从上一章里已经可以看出他主要的兴趣 及爱好所在,所以他很快整个身心地陷入了这些事情就毫不奇怪 了。种种预测、盘算和构想在他脸上来回游动着,看起来都令他 无比快乐,因为从他时时露出的惬意的微笑里可以看出它们留下 的痕迹。他一心想着这些,一点也没有去注意他的马车夫怎样对 拉右帮套的花斑马作着极为中肯的批评;马车夫刚才受到了马尼 洛夫下人们的款待,现在心里非常自在。这匹花斑马狡猾透顶, 它仅仅做出好像拉车的样子,实际上是枣红色的辕马和那匹从民 选官手里买来的所以就叫“民选官”的淡栗色边马在全心全意地 出力,连它们眼睛里都显出了它们从中得到的快乐。“你刁,你 刁!让我刁给你瞧瞧!”谢利凡欠起身,抽了懒家伙一鞭。“你要 知道你是干什么的,你这德国裤衩子!枣红马就叫人敬重,本分 上的事,人家竭尽全力,多给它一斗料我也愿意,因为人家叫人 敬重嘛。还有民选官,也是匹好马??怎么,怎么!干吗摇晃耳 朵?人家说话,你这傻瓜就得乖乖听着!你这笨蛋,我不会教你 干坏事的。瞧它在往哪儿跑!”说着又抽了它一鞭子,一边骂: “嗨,蛮子!你这该死的波拿巴??”然后又朝全体三套马吆喝 了一声:“伙计们,跑起来!”同时在它们全体身上各给了一鞭, 但这已经不是作为惩罚,而是想以示他们的满意。赏给了它们这 样的一种快乐以后,他又回头向花斑马开始演说了:“你以为你 的行为能瞒得住人?不行,你要别人敬重你,就得活得老老实 实。你看咱们刚去的那个地主家,都是好人。只要是好人,我就 乐意跟他聊聊;我跟好人从来是朋友,高雅的朋友:喝碗茶,喝 杯酒,只要是好人,我都乐意。好人谁都敬重。瞧咱们老爷,没 — !! — 死魂灵 人不敬重;因为他,听见没有,给皇上当过差,他是六级文官 ??” 谢利凡扯得越来越远,最后拐到最抽象的事情上去了。如果 乞乞科夫仔细听听,准能听到好多有关他本人的细节。但是他的 思想全被他自己的事情占据了,一声响雷才使他清醒过来,往四 周一看:黑云铺满了整个天空,零星的雨点砸在尘土飞扬的驿道 上。接着又打了一声更响更近的雷,忽然下起倾盆大雨。雨点起 初是斜的,抽打着马车的一面,然后是另一面,然后改变了进攻 的方式,变成了垂直的,鼓点似的正正地敲打着马车的顶篷,最 后水滴都溅到了脸上。这使他不得不放下开着两个看路景的圆孔 的皮帘子,吩咐谢利凡走快点。谢利凡也是正好演说到半截时被 打断的,明白确实是慢不得了,他从座位下拽出一件灰呢子缝的 什么破烂,套在外面,抓住缰绳,对三套马吆喝了一声,三匹马 勉强地开始挪动,因为那些教诲性的演说使它们获得了愉快的松 弛感。可是谢利凡怎么也记不起来究竟过了两个还是三个岔路 口。基本上回想了一下走过的路,悟出来有好多个岔路口他都越 过去了。因为俄罗斯人在关键时刻用不着深思远虑就能做出决 定,所以他碰上了头一个岔路口就往右一拐,吆喝一声:“驾, 驾,老兄弟们!”便放开猛跑了,并没怎么想这条道是往哪儿去 的。 但是这雨像是要下个没完。路上的灰尘和成了泥浆,马拉得 一时比一时费劲。这么久还没有看见梭巴凯维奇的村庄,乞乞科 夫心里开始不安。按他的计划,早就该到了。他朝两边观望,可 是外头一片漆黑,伸手不见五指。 “谢利凡!”他终于从车座里探出身去说。 “啥事,老爷?”谢利凡应了一声。 “你瞧瞧,看得见村庄不?” “没有,老爷,什么也看不见了。”说完了,谢利凡一边摇晃 — "! — 世界文学名著百部 着鞭子,一边唱起了一种说歌不是歌的长得没完没了的东西。什 么都唱进去了:全俄国从一头到另一头的人们请马欣赏的那些鼓 励性的和催促性的吆喝啊,不动脑子自己蹦出来的各类形容词 啊。来来回回的唱,最后把马都叫成秘书先生了。 这时候乞乞科夫发觉马车前后左右地晃动起来,不断让他结 结实实地挨撞;这使他感到他们已经脱离了道路,大概正在翻耕 过的田地上硬拖。谢利凡好像自己也悟到了这一点,但是一句不 吭。 “你这骗子,你走的什么道?”乞乞科夫说。 “老爷,没法子,都这么晚啦,竟然看不见鞭子,真叫个黑 呀!”说完这句话,他把马车赶得斜成这样,使乞乞科夫非得两 手抓住车帮不行了。这时候他才发现,谢利凡喝得酩酊大醉。 “勒住,勒住,你要把车弄翻了!”他朝他喊。 “不会,老爷,怎么气呢,”谢利凡说。“翻车不是好事,这 我可知道;我怎么也不能让它翻哪。”然后他把车稍稍往一边拐; 拐着拐着,终于把马车朝一边倾倒了。乞乞科夫手脚着地叭唧一 声跌进了泥里。然而谢利凡总算把马停住了;但马会自动停下来 的,因为累垮了。这件没料到的事着实让他非常惊讶。当老爷正 在泥泞里挣扎着爬出来的时候,他从赶车的座位上下来,双手叉 腰站在马车前头,思索了一番以后说:“你瞧,还真翻了!” “醉得不像话了!”乞乞科夫说。 “不,老爷,我哪能醉呢!我知道喝醉了可不是好事。跟朋 友聊了会儿,因为跟好人可以聊聊,挺不错就一起喝上了。喝两 口不算坏事;跟好人可以喝两口。” “你上回喝多了以后,我怎么对你说的?啊?忘了?”乞乞科 夫说。 “没有,老爷,我哪能忘了。我知道自己的本分。我知道喝 醉了不好。与一个好人说了好久,因为??” — "! — 死魂灵 “看我狠狠抽你一顿,你就知道跟好人聊聊是怎么回事了!” “那全在老爷您啦,”百依百顺的谢利凡答道,“要抽鞭子, 尽管抽吧;这事我一点也不反对。理应如此,为什么不抽?主子 高兴怎么办,就得怎么办。鞭子是得抽的,因为庄稼人淘气嘛, 就得让他们守规矩。抽得应该,那就抽吧,为什么不抽呢?” 对于这番议论,老爷完全找不到词儿回答。但正在这个时 候,好像命运决定要怜悯他们了。有狗叫声从远处传来。喜出望 外的乞乞科夫吩咐把马赶快点。俄罗斯赶车人具有一种比眼睛还 灵的感觉,因此有时候他能眯上眼睛拼了命似地赶车,而且总能 把车赶到个什么地方。谢利凡眼前一抹黑,可是却把马不偏不斜 地赶进了一个村庄,直到车辕碰上了围墙,已经绝对没地方去 了,所以停住。乞乞科夫只是透过浓密的雨幕看见了一个像房顶 的东西。他叫谢利凡去找院门,这件事无疑会持续很久的,如果 在俄罗斯没有顶替守门人的恶狗的话。它们关于来客的通报声之 响,使他不得不抬手挡住耳朵。一个小窗户里亮起了灯光,微弱 的射到墙上,向我们的行路人指出了大门在什么地方。谢利凡敲 了敲门,很快有一个披着厚呢外套的人打开栅栏门,探出头来, 主仆二人听见了嘶哑的女人的声 “谁在敲门?发疯啦?” “过路的,大娘,让我们借住一宿吧,”乞乞科夫说。 “可真会走路,这时候来!这儿不是客店,是太太的院子。” “没法子,大娘,你瞧,迷路了。这时候总不能在野地里过 夜吧。” “是啊,这时候可黑呀,这可不是时候,”谢利凡加上了一 句。 “闭嘴,傻瓜。”乞乞科夫说。 “那您是谁呀?”老大婆说。 “是贵族,大娘。” — "! — 世界文学名著百部 “贵族”这个字使得老太婆仿佛动了动脑筋。 “您等等,我去跟太太说,”她说完这话,两三分钟以后就拿 着一盏罩子灯回来了。 门打开了。另一个窗户里也有了点亮光。轻便马车进了院 子,在一幢黑暗中很难看真切的小宅子的门前停下。窗户里发出 来的光只把这宅子照亮了一半;房子前面有一滩水,灯光正好射 在那上面。雨水嘭嘭地敲打着木板房顶,像淙淙的小溪似的流进 摆在下面接水的木桶。这时狗们正用各个声部进行着合唱:一只 昂首的狗,发出的声音那么悠长,唱得那么卖劲,好像为这差事 领取着天知道多大的一笔薪水;另一只急急忙忙,潦草从事,就 像教堂里的读经僧;它们当中夹着一个毫不停歇的童高音,声音 像邮车铃销一样清脆,准是一只年幼的狗崽子。这一切最终都被 一个男低音盖住了,那或许是它们里面的一个狗性特强的老头 吧,因为它哑着嗓子吼叫的样子,就像演出达到高潮时的倍低音 歌手:男高音们出于要发出一个高音的强烈愿望,都踮起脚尖, 仰着头,不管什么声音都要让它向上面迸发出来,只有他一个人 把胡子拉碴的下巴缩进领结里,身子蹲下,屁股几乎挨着地面, 从低处发出能把玻璃震得哐哐响的歌声。单凭由这些音乐家组成 的狗合唱队就能断定这个村子相当大;但是我们的浑身湿透、冻 得发僵的主人公,除了一张床,什么别的也不想了。轻便马车还 没有停稳,他已经蹦到了台阶上,跌跌撞撞地,几乎跌倒。又有 一个女人从屋里出来,比原来那个年轻点,可是长得很相似。她 把他带进房间。乞乞科夫朝周围略微瞄了两眼:房间糊着陈旧的 条纹壁纸;有几幅画着些什么鸟的图画;窗户之间挂着古式的小 壁镜,镶在卷叶形的暗色镜框里;每个镜子背后都塞着东西,也 许是信件,或是一摞旧纸牌,或是一只袜子;刻度盘上画着花朵 的挂钟??再没见到什么别的。他觉得眼皮发粘,好像有谁在上 面抹了蜂蜜。不一会儿,女主人进来了。她是个老女人,戴着一 — "! — 死魂灵 顶匆忙戴上的睡帽,围着一条法兰绒披肩,属于那样一类小家小 业的女地主,她们总是歪着脑袋抹着眼泪抱怨收成不好,损失多 大,但是同时她们一点点地把钱攒起来,藏进分别掖在五斗橱各 个抽屉里的花粗布小口袋里。一只小口袋装的全是一卢布银币, 另一只是五十戈比的,第三只是二十五戈比的,尽管表面看来, 柜子里除了几件内衣,睡袍,几个线团,以及一件拆开的女罩袍 之外,似乎没有什么别的;那件女罩袍是准备改成连衣裙的,如 果旧连衣裙在烤肉节吃葱肉馅饼的时候不知怎么的烧坏了,或者 自己磨破了。但是连衣裙不会烧坏的,也不会自己磨破的;这是 个节俭的老太婆,女罩袍注定要长久地拆着搁在这儿,然后跟各 种破烂一起根据正式遗嘱落到远房姊妹的侄女手里。 乞乞科夫为突然打扰表示了歉意。“没什么,没什么,”女主 人说,“上帝怎么在这个时候叫您来啦!乱哄哄的,狂风暴雪的 ??走了一路本该吃点什么了吧,但半夜三更的,没法做呀。” 女主人的话被一种奇怪的咝咝声打断,直把客人吓了一跳; 这种噪音使人以为整个房间爬满了蛇;但是朝上一看,就放了 心,因为他明白了,一定是挂钟该打点了。紧接咝咝声之后,是 一阵呼哧呼哧的声音,挂钟终于憋足了劲,敲了两下,那声音像 是有谁拿棍子在敲一个破瓦罐,过后,钟摆又平静地一左一右地 滴答起来。 乞乞科夫谢谢女主人,说他什么也不需要,说他除了一张床 之外没有别的要求,只是想知道他如今到了什么地方,这里离地 主梭巴凯维奇家远不远;这个名字老太婆说没听过,说压根就没 有这家地主。 “至少您知道马尼洛夫吧?”乞乞科夫说。 “马尼洛夫是谁呀?” “一个地主,老妈妈。” “不,没听说过,没这样个地主。” — "! — 世界文学名著百部 “那么这地方有些什么人家呢?” “波布罗夫,斯温因,卡纳帕季耶夫,哈尔帕金,特列帕金, 普列沙科夫。” “他们富有吗?” “不,老爷子,没有太富的。家里的魂灵有二十个的,三十 个的。要说上百,可真没有。” 乞乞科夫发现自己这下可走到个偏远地方来了。 “起码您知道这儿离城多远吧?” “总得有六十来俄里吧。您没的吃,我挺过意不去的。老爷 子,您想喝点茶不?” “老妈妈,谢谢。除了睡觉的地方,不需要任何东西。” “是啊,走了这么一路,可该歇歇啦。老爷子,就请您在这 张沙发上将就一夜吧。哎,费季尼娅,拿羽绒褥子,枕头,床单 来。上帝给了个什么天呀:雷打得天响,我那圣像前的蜡一宿都 点着。哎哟,我的老爷子,你身上怎么跟猪一样,整个背上和腰 上都是泥!在哪儿弄成这么脏的?” “光弄脏就是老天爷保佑了,还得谢谢上帝没让我把腰摔折 呢。” “圣徒们哪,吓死人了哟!不要用什么擦擦脊背吗?” “多谢,多谢。不打扰了。只要吩咐您的老妈子把我的衣裳 拿去烘干刷净就行了。” “听见了吗,费季尼娅?”女主人对刚才拿着蜡烛走到台阶上 的那个女人说,她已经抱进来一床羽绒褥子,当她用手从两边拍 松的时候,羽绒在房里飞得一天一地。“你把这位老爷里里外外 的衣裳全拿去,先在火上烘干,就像给过世的老爷做的那样,过 后再好好搓搓泥,打打土。” “是,太太!”费季尼娅把床单铺在褥子上,把枕头放好,一 边答应。 — "! — 死魂灵 “瞧,给你铺好了一张床,”女主人说。“再见,老爷子,祝 你晚安。您还需要什么不?也许,我的老爷子,你习惯临睡有人 给你挠挠脚后跟?我那死鬼没这个怎么也睡不着的。” 但是客人连脚后跟也不要人挠。女主人出去了,他连忙脱了 衣裳,把脱下来的全部披挂,外面的,里面的,都交给了费季尼 娅;费季尼娅也向他道了个晚安,抱走了这一堆湿淋淋的铠甲。 剩下一个人之后,他相当满意地看了看了自己的高得快够着天花 板的铺位。费季尼娅看来是一个拍羽绒褥子的能手。当他踩着椅 子爬到铺上以后,铺位在他身子下面沉了下去,像地板一样平, 被他挤出褥套的羽毛飞得满屋子每个角落都是。他熄灭了蜡烛, 盖上印花布面的被子,像虾米一样蜷成一团,立刻就睡着了。第 二天醒来,已经很不早了。阳光穿过窗户直射在他的眼睛上,昨 天安安静静地在墙上和天花板上睡觉的苍蝇,这时候全都冲他来 了:一只在嘴唇上停下,另一只在耳朵上,剩下的那只总爱落到 眼睛上,那只不谨慎地紧挨鼻孔落下的,被他迷糊糊地吸进鼻子 里面去了,害得他猛烈地打了个喷嚏,———此事便构成了他醒来 的原因。他朝房间四面看了看,现在发现了,画上不全是鸟:那 里头还有库图佐夫的肖像和一个老人的油画像,老人身着保罗一 世时代穿的那种带红翻边的制服。挂钟又发出了咝咝的声音,一 共十下;一个女人的脸在门缝里探了一下,马上又缩回去了,因 为乞乞科夫想睡个痛快觉,把全身脱得精光。探出来的面孔他觉 得好像有点眼熟。他暗自回想这可能是谁,最后想起来了,这是 女主人。他穿上衬衫,已经烘干刷净的衣裳就摆在他旁边。穿好 衣服,走到镜子前面,又是如此响亮地打了个喷嚏,使得这时候 走到了离地面很近的窗口的一只火鸡用自己的奇怪的语言忽然急 匆匆地向他讲了一句什么话,也许是“愿你平安”的意思,乞乞 科夫回答了它一声“傻瓜”。他走到窗口,开始观赏眼前的景致: 窗外几乎是个养鸡场,至少他面前的一个小窄院里挤满了家禽和 — "! — 世界文学名著百部 各种家畜。火鸡和母鸡多不胜数;一只公鸡迈着方步在她们当中 踱来踱去,鸡冠子直晃,不断向侧面转头,仿佛在倾听着什么; 这里也出现了一头携家带口的猪,在院里拱垃圾堆的时候顺嘴吃 掉了一只鸡雏,但它对此并未觉察,接着便照常大啃起它的西瓜 皮来。这个小院子,因是养鸡场,四面围着木板墙,围墙外面有 好大一片菜园子,种着白菜、葱、马铃薯、甜菜和别的家常蔬 菜。菜园里稀稀拉拉地长着些苹果树和其他的果树,上面支着防 喜鹊和麻雀的网,麻雀像一团团斜飘而下的乌云似的从一处飞到 另一处。以便对付麻雀,还插了几个在长杆子上张着胳膊的稻草 人;其中一个头上戴着女主人的睡帽。菜园外面就是农舍了,虽 然是散乱着盖的,没有排成整齐的街道,但根据乞乞科夫的观 察,它们能让人看出住户的富足,由于都得到了应有的维护:家 家房顶上糟朽的木板都换成了新的;没有见到一个歪歪斜斜的院 门;在那些朝他这边开着门的农家棚屋里,他看见停放着几乎全 新的备用大车,有的一辆,还有两辆的。“她的村子真不小。”他 说。他当即决定要和女主人谈得深些,交情套得近些。他往她探 头的门缝里瞧了一眼,看见她在茶桌边坐着,于是带着快乐而亲 切的样子走进了那个房间。 “您好,老爷子,睡得怎么样?”女主人从椅子上欠起身来 说。她穿得比昨天好点,———一条深色的米裙,已经不戴睡帽, 但是脖子上仍然围着点什么东西。 “睡得好,睡得好,”乞乞科夫说着,在一张圈椅里坐下。 “您怎么样,老妈妈?” “不好,我的老爷子。” “怎么回事?” “失眠。腰里总是疼,还有一条腿,从踝骨以上,又酸又 疼。” “老妈妈,会好的,会好的。放心好了。” — "! — 死魂灵 “上帝保佑快好吧。我拿猪油抹过,也拿松节油擦过。您喝 茶要对什么?瓶子里有水果汁。” “不赖嘛,咱们就喝点果汁水吧。” 我想读者已经注意到,乞乞科夫样子虽然亲切,然而说话的 态度却比和马尼洛夫谈话随便多了,根本不客气。需要说的是, 我们俄国人如果在某些别的事上还没赶上外国人,那么在待人接 物的本领上却远远地超过了他们。我们待人态度中的各种层次和 奥妙,是数也数不完的。法国人或者德国人一辈子也领悟不到、 理解不了它们的全部特殊的地方和不同的地方;他对百万富翁或 对小烟草商说话,会使用几乎同样的声音和同样的语言,尽管骨 子里当然还是想对前者适当地巴结一点。我们这儿则不一样了: 我们有这样一些能人,他们对有两百个魂灵的地主说话,完全和 对有三百个魂灵的地主说话不一样,对有三百个的说话,和对有 五百个的不一样,对有五百个的说话,又和对有八百个的不一样 了,———总而言之,哪怕上升到一百万,也能找到相应的层次。 比方,假定说有一个衙门,不是咱们这里的,而是十万八千里以 外的一个国度里的,这个衙门里假定有一个办公厅主任。我请您 看看他坐在下属当中时的样子,———你会吓得话也说不出来!那 真是一脸的傲慢和高贵,没有任何表情?拿起画笔画就是了:普 罗米修斯,绝对的普罗米修斯!目光炯如雄鹰,谈吐四平八稳, 话音一板一眼。同是这只雄鹰,只要出了房门,往自己上司办公 室去,那就会胳肢窝里夹着公文像只鹌鹑似的一路颠颠小跑了, 模样让人受不了。在社交场合或者晚会上,如果都是官衔不大 的,普罗米修斯还是普罗米修斯,可是要有个官衔稍微比他高一 些的,普罗米修斯就会发生这样的变形,那真是连奥维德也想象 不出来的:他竟成了一只苍蝇,而且比苍蝇还小,变成了一粒细 沙!“这可不是伊万·彼得罗维奇,”看着他你会说。“伊万·彼得 罗维奇个子高高的,这个却是矮矮的,瘦瘦的;那个说话声若洪 — "! — 世界文学名著百部 钟,从来没有笑脸,这个却鬼知道怎么搞的:吱吱地像鸟叫,并 且总是笑嘻嘻的。”你上前面来看———还真是伊万·彼得罗维奇! “唉,天哪!”你会暗暗感慨??然而我们现在该转向小说里的人 物了。我们已经看到,乞乞科夫决定完全不讲客套话了,因此端 起茶杯,往里倒了点水果汁,便开口说: “老妈妈,您这村子挺好的。村里有多少魂灵?” “魂灵啊,靠近八十个,我的老爷子,”女主人说,“倒霉的 是年景不好;你瞧,去年的收成坏得可千万别再碰上了。” “可是庄稼人样子都很健壮嘛,房子都很结实嘛。您姓什么。 我昨天迷迷糊糊的??到您这儿的时候都半夜了??” “科罗博奇卡,十级文官太太。” “谢谢。名字和父名呢?” “娜丝塔西娅·彼得罗夫娜。” “娜丝塔西娅·彼得罗夫娜?好名字———娜丝塔西娅·彼得罗 夫娜。我有一个嫡亲的姨也叫娜丝塔西娅·彼得罗夫娜。” “如何称呼您?”女主人问,“我猜,您是个民选官吧?” “不是,老妈妈,”乞乞科夫暗笑了一下说,“真的不是,是 为了点私事出来的。” “啊,那么您是收购商!真可惜,我那么便宜就把蜂蜜卖给 买卖人了,要不,我的老爷子,你一定会买我的。” “蜂蜜我不会买的。” “那要什么别的?莫非要大麻?可是大麻我现在也不多了, 总共才半普特。” “不,我要另外一种货。请问,你们这儿有农奴死了的吗?” “哎哟,老爷子,十八个!”老太婆叹了口气说,“死的全是 好的,会干活的。不错,过后又生下了一堆,可有什么用:全是 些小崽儿;民选官来了,就交人丁税,一人一份。全死光了,还 得当活人一样为他们交税。上礼拜我的一个铁匠烧死了,多能干 — "! — 死魂灵 一个铁匠,连钳工手艺都会。” “老妈妈,难道这里闹火灾了?” “上帝保佑没出这种事,要是闹了火灾那就更糟了;是他自 己烧了,我的老爷子。他肚子里头不知怎么起了火,喝得太多 了,只见他身上冒出蓝火苗,整个烧化了,烧化了,变成一块黑 炭了,本是多能干的一个铁匠!现在我出门都坐不成车:没人给 马钉掌了。” “什么都是上帝的意志,老妈妈!”乞乞科夫叹了口气,“对 上帝的智慧,不能埋怨人??把他们让给我行吗,娜丝塔西娅· 彼得罗夫娜?” “老爷子,把谁?” “是死的这些。” “那怎么让啊?” “就这么让嘛。要卖也行。我给您钱。” “怎么回事?说真的,我不懂?你该不是想把他们从土里刨 出来吧?” 乞乞科夫看出来老太婆想远了,必须让她明白是怎么回事。 他用了三言两语向她解释说,转让或者买卖仅仅是纸面上的,这 些魂灵在字据上要写成活人。 “那你拿他们有什么用?”她两眼直直地盯着他说。 “这就是我的事了。” “可他们是死的呀。” “谁说他们是活的来?就是由于死了,才让您受损失嘛!您 为他们纳税,而我现在要让您免掉这些麻烦和税款。您懂吗?不 仅免掉,另外还要给您十五卢布呢。如今懂了吧?” “说真个儿的,我不知道,”女主人一个字一个字地说,“死 的魂灵我可从来没有卖过呀。” “还用说!要是您什么时候卖过,那倒是怪事了。莫非您认 — !! — 世界文学名著百部 为他们当真能派什么用场?” “不,我没这样想过。他们能有什么用场?什么用场也没有。 就因为他们是死了的,才叫我为难哪。” “看来这娘儿们是个死脑筋!”乞乞科夫心里想。 “老妈妈,您听我说。你应该好好算一算:您现在是大把地 花着冤枉钱,您就像为活人一样,为死人在交税??” “哎哟,我的老爷子,这就别提啦!”女地主接下了他的话 茬。“两个礼拜前还交了一百五十多卢布呢。还给民选官塞上了 点。” “你看对吧。您现在只要考虑这一条就行了,您今后再也用 不着给民选官塞钱了,因为现在由我来纳税;是我,不是您;我 承担全部义务。连契税也由我出,您明白这个吗?” 老太婆寻思起来。她看这件事倒真像是有利,可就是太新鲜 了,太希罕了;因此十分担心,怕这个收购商使着什么法儿哄 她;上帝知道他是从哪儿来的,而且还是深更半夜里。 “怎么样,老妈妈,可以成交了吗?”乞乞科夫说。 “说真的,我的老爷子,我还从来没经过卖死人的事。活的 我卖过,两年前我卖给大司祭两个丫头,一百卢布一个;他对我 感激不尽,两人变得能干着呢,餐巾都能自己织。” “嗯,我说的不是活人;活人随他去!我问的是死了的。” “说真的,我担心,这是头一回,别让我吃了什么亏。也许, 我的老爷子,你在糊弄我,他们,那个??他们会更有价值。” “听我说,老妈妈??哎,有您这样的吗!他们能值什么钱? 您仔细看看:这是一把灰。您懂吗?这不过是一把灰。您就拿任 何一件没用的,最次的东西,比方随便一块破布吧,那破布也能 有价:至少有人买去给造纸厂,可是这东西,什么用都没有。请 您自己说,它能有什么用?” “这是真的。它当真一点用也没有;可是我犹豫的就是他们 — "! — 死魂灵 已经死了呀!” “瞧她这个木脑壳!”乞乞科夫心里说,他开始忍耐不住了, “请你去对付她吧!该死的老太婆把我的汗都急出来了!”这时他 从衣兜里掏出手帕,开始擦额头上当真冒出来的汗水。不过乞乞 科夫大可不必生这个气:有的很受人们的尊敬,甚至是管国家大 事的人,事实上却是一个十足的柯罗博奇卡。脑子里认定了什 么,你拿什么也扳不动它;不管向他摆出多少像大白天一样明显 的论据,他一听到总是回头就跑,就像橡皮球碰到墙壁就弹回来 一样。乞乞科夫把汗水擦干,决定试试能不能从另外一个什么方 面开导开导她。 “老妈妈,您,”他说,“要不就是不懂我的话,要不就是故 意这么说,纯粹是没话找话??我给您钱:十五卢布纸票。您懂 吗?这可是钱哪!这是您上街拾不到的!您说实在的,蜂蜜卖的 什么价钱?” “一普特十二卢布。” “这么说可是昧了良心了,老妈妈,卖不到十二卢布。” “天地良心,卖到了。” “这不是吗?然而这是蜂蜜呀。您收集这东西,也许花了将 近一年工夫,操心,费力;放蜜蜂,熏蜜蜂,又要在地窖里喂养 一个冬天;可是死魂灵不是咱们人间的事。您对这事一点没费过 什么力,他们都死了,给您的家业造成损失,这全是上帝的意 志。在那件事上,您花了劳动,费了心血,得了十二卢布,可在 这件事上您没花费什么,白拿钱,而且不是十二卢布,是十五卢 布,还不是银币,全是蓝票子。”做了如此有力的劝说之后,乞 乞科夫对老太婆终将投降几乎已经坚信不疑了。 “说真的,”女地主回答说,“我是个没经过事儿的寡妇!我 顶好还是再等等看,万一有买卖人来呢,我便于比比价。” “老妈妈,丢人啊,丢人啊,简直是丢人!您这是在说什么, — "! — 世界文学名著百部 自己想想!谁会来买那个?嗳,他拿去有什么用呢?” “那没准在家务上碰巧了用得上??”老太婆反驳说,话还 没说完,就张开嘴几乎带着恐惧地望着他,想知道他对这句话会 怎么反应。 “死人在家务上用?看您胡说什么呀!莫非夜晚在您菜园子 里吓唬麻雀,是不是?” “上帝保佑,你说的什么吓人话呀!”老太婆划着十字说。 “您还想拿他们派什么用场?再说,骨骸和坟墓都还是您的, 过户只在纸面上。那么怎么样?行不行?您起码回答一下呀。” 她又开始沉思起来。 “您在想什么,娜丝塔西娅·彼得罗夫娜?” “说真的,我还是闹不清我该怎么办;顶好还是卖给你大麻 吧。” “说大麻干什么?劳驾了,我求您的完全是另外的东西,可 您老要塞给我大麻!大麻归大麻,我下回来,把大麻也买去好 了。那么,怎么样,娜丝塔西娅·彼得罗夫娜?” “天地良心,这货太奇怪,从没做过这种买卖!” 这时乞乞科夫的忍耐已经超出了最后的限度,他生气地抓起 椅子往地板上一顿,咒她见鬼去。 “鬼”字把女地主怕得不得了。 “哎哟,不要再提它了,去它的吧!”她叫了一声,整个脸都 发白了,“前天晚上我还整夜梦见了一个恶鬼呢。祷告完毕,我 想睡觉前拿纸牌算个命,看来上帝就是为这个派它来惩罚我的。 梦见了个这么难看的;头上长的角比牛犄角还长。” “我奇怪怎么没让你梦见几十个。我这么做完全是出于基督 徒的一片仁爱心:我看见一个寡妇受罪,日子艰难,才??算 了,你就跟你的全村一道完蛋去吧,饿死去吧!??” “哎呀,你怎么说骂人的话呀!”她恐惧的望着他说。 — "! — 死魂灵 “跟您找不出别的话!真的,就像是躺在干草垛上的一条什 么看家的母??我不说那个难听的字儿了,自己不吃干草,也不 让别人吃。我本来想收购您的各种产品的,因为我也管给公家采 办??”他在这里扯了个谎,虽然只是脱口而出,没有什么更多 的打算,但却歪打正着。“为公家采办”对娜丝塔西娅·彼得罗夫 娜产生了强烈的作用,至少她已经用近于恳求的声音说了以下的 话: “你干吗生了这么大的气?想不到你如此爱生气,我一句也 不会跟你顶嘴啦。” “有什么气可生的!连个空蛋壳都不值的事,我将因此不高 兴!” “那好吧,我同意卖十五个纸卢布!不过,我的老爷子,采 办的事你可得照顾着点;碰上了要买面粉,不管是黑麦的还是荞 麦的,或者是原粮,或者是牲口肉,千万不能亏待我。” “不会,老妈妈,亏不了您,”他说,同时用手抹掉脸上流着 的一道道汗水。他问她在城里有没有什么代理人或者熟人,能委 托他办理过户手续和其它该做的事。 “肯定有啦,大司祭基里尔神父有个儿子在公证处当差,”柯 罗博奇卡说。 乞乞科夫请她给他写一份委托书,以便免得有多余的烦恼, 他甚至自己动手来写。 “要那样就好了,”柯罗博奇卡这时产生了一个念头,“顶好 他把我的面粉和牲口也给公家采办了去。这得买动买动他:昨天 晚上和好的面还有剩的,要出去告诉费季尼娅烙几张薄饼;顶好 再做一个鸡蛋馅的死面馅饼,我家里做得不错,而且也花不了多 少时间。”女主人走出屋子,以便将她关于做馅饼的思想付诸实 施,此外大约还要添上家庭烘烤和烹调的几样其它作品;而乞乞 科夫则走进了昨晚睡觉的客厅,以便从他的红木匣子里取出需用 — "! — 世界文学名著百部 的纸张。客厅早已收拾过,豪华的羽绒褥子拿走了,沙发前面摆 上了一张铺着台布的方桌。他把匣子放到桌上,稍作休息,因为 觉得浑身是汗,跟掉进河里一样:他全身上下,从衬衫到袜子, 全都是湿的。“瞧这该死的老太婆,把我折磨得够呛!”他歇了一 阵子说,接着便打开了匣子。作者确信会有这样一些好奇的读 者,他们甚至想知道匣子的设计和内部的安排。也好,给他们一 个满足有何不可呢?请看,这就是内部的安排:最中间是肥皂 盒,肥皂盒四边有六七个放刮胡刀的小窄格;然后是匣角上放撒 沙器和墨水瓶的四方格,在它们之间有一个船形的槽,放鹅毛 管、火漆及其它比较长的东西;然后是为放置较短的物件的各种 有盖的和无盖的格子,里面摞满了存着作纪念的名片、讣告、戏 票之类的纸片。这个有格的上层抽屉能整个拿下来,它下面的空 间是一叠叠的单页纸张占据着的;再下面有一个藏钱用的小小的 暗屉,可以难以觉察地从匣子里抽出来。这个暗屉主人总是急匆 匆地拉出来并且即刻推进去,因此没准里面装了很多的钱。乞乞 科夫马上办起正事来,他削好一根鹅毛管,便着手写委托书了。 这时候女主人走进了这间屋子。 “你这匣子真好哇,我的老爷子,”她在他身边坐下说,“看 样子是在莫斯科买的吧?” “在莫斯科,”乞乞科夫答道,一边接着写。 “那儿什么都做得好,这我可知道。前年我妹妹从那儿带来 一双小孩穿的厚靴子:结实极了,到现在还穿着呢。哎哟哟,你 有多少印花纸哟!”她往他的匣子里瞄了一眼继续说。那里头印 花纸当真不少。“送给我一张也好哇!我还没有呢;碰上要向法 院递个呈子什么的,连印花纸都没有。” 乞乞科夫解释道,这不是那种纸,它是订契约用的,不是写 呈子用的。不过为了安抚她,还是给了她一张价值一卢布的。写 好了委托书,他让她签上名,要她附上一张农奴名单。原来女地 — "! — 死魂灵 主从不用什么记录和名单,所有的事差不多全记在心里。他要她 马上口授一份。有些农奴的姓氏,特别是他们的绰号,让他十分 惊讶,所以每次听到,总要停顿一下,然后才写。特别让他吃惊 的是一个叫什么“彼得·萨维利耶夫·别爱牲口槽”的,使他不由 得冒出了一句“哎呀,好长!”另一个人的名字后头挂着“牛屎 砖”三个字,还有一个很简单:“轮子伊万。”将要完事时,他用 鼻子嗅了嗅周围的空气,闻到了一股煎炸什么东西的诱人的气 味。 “您尝些小吃吧。”女主人说。 乞乞科夫一回头,看见桌子上已经摆上了小蘑菇,小馅饼, 小烘饼,油炸饼,薄饼,各色的烤饼:葱皮的,罂粟皮的,奶渣 皮的,胡瓜鱼皮的,什么都有。 “尝尝鸡蛋馅的死面饼!”女主人说。 乞乞科夫身子朝鸡蛋馅死面饼那边挪了挪,马上吃了多半 个,说很好吃。馅饼本身确实好吃,经过跟老太婆费的这番口舌 和耍的这场把戏之后,就令人感到更加可口了。 “薄饼不尝点?”女主人说。 乞乞科夫听了,便把三张薄饼卷在一起,往化稀了的奶油里 一蘸,送进嘴里,再用餐巾擦干净嘴唇和手指。他把这个动作重 复了三遍以后,便请女主人吩咐下人给他套车。娜丝塔西娅·彼 得罗夫娜当下就派费季尼娅去安排,同时吩咐再拿点热薄饼来。 “老妈妈,您家的薄饼很好吃。”乞乞科夫说着又拿起刚端上 来的热的吃。 “我家的饼很好的,”女主人说,“但可惜的是,庄稼长得不 好,磨出来的面太次??老爷子,您干吗这么着急呀?”她看见 乞乞科夫把帽子拿到了手里,便说:“马车还没套上呢。” “就会套好,老妈妈,就会套好。我手下人套车快着呢。” “给公家采办的事,您一定要记着。” — "! — 世界文学名著百部 “忘不了,忘不了。”乞乞科夫走进门廊时说。 “猪油您不买吗?” “为什么不买?买,不过要等下回。” “圣诞节前后我也会有猪油。” “要买,要买,全都买,猪油也买。” “或许公家也需要家禽毛。到了菲利普斋节我也能有家禽 毛。” “好的,好的。”乞乞科夫说。 “你看,我的老爷子,你的车没准备好呢。”他们走到台阶上 的时候,女主人说。 “边说边准备。只是请您告诉我怎么才能上大路。” “怎么个告诉法呢?”女主人说。“说起来可费事啦,要拐好 多弯;要不我给你个小丫头子,让她领路。你那赶车的座上想是 有地方让她坐下吧。” “不会没有的。” “那我就给你个小丫头子吧;她认识道;只是你千万别把她 拐走了!我已经有一个被买卖人拐走了。” 乞乞科夫向她保证不会拐走的,柯罗博奇卡放了心,就开始 察看她院子里的一切了;她把眼睛盯住从储藏室里取出一木罐蜜 蜂的女管家,又盯住了一个出现在大门口的庄稼人,她整个人渐 渐地转入了家务生活。但是为什么要在柯罗博奇卡身上花这么长 时间?柯罗博奇卡也好,马尼洛夫太太也好,管家务生活也罢, 不管家务的生活也好,———都只应一笔带过!不然的话,世界上 可有这么一种奇怪的规律:如果你在快乐事物面前停滞太久,快 乐的转眼间会变成悲哀的,那时你的脑海中会产生天知道什么样 的念头。大概你会认为,算了吧,柯罗博奇卡在人类趋向完美的 无穷阶梯上站得当真这样低吗?把她和她的姊妹隔开的那道鸿沟 当真是这样宽吗?她的姊妹深居贵族府邸,宅内有香气扑鼻的铸 — "! — 死魂灵 铁楼梯、闪亮的铜制器件、红木家具和地毯,她手里拿着一本没 有读完的书,烦闷地等待着谈吐机智的社交界朋友们来访,那时 她将获得炫示智慧、谈论背熟了的见解的用武之地,按照新鲜事 物流行的常规,这些见解将能风靡全城一礼拜之久。这些见解无 关乎她府邸里和由于对经营的无知而混乱破败的田庄上的事务, 而是关于法国正酝酿着一场怎样的政变,当今时兴的天主教有了 什么新的趋势。不过这不用详细说,一笔带过吧!为什么要谈这 些?但是在无所用心的、快活的、无忧无虑的时刻,为什么又会 突然闪过一道神奇的光:笑容尚未从你脸上褪尽,周围还是同一 些人,而你却已变成了另外一个人,在你的脸上有另一种光彩 ?? “车来了,车来了!”乞乞科夫喊起来,他终于看见他的轻便 马车靠过来了,“你这笨蛋,为什么磨蹭这么久?看来昨天的酒 劲还没过。” 谢利凡一言不发。 “大娘,再见!您的小丫头在哪儿?” “喂,彼拉盖娅!”女地主对站在台阶旁的一个大约十一岁的 小女孩说,这个女孩穿着土法染制的连衣裙,光着脚,两条腿糊 满了刚踩上的泥,远看还会以为是一双皮靴呢。“给老爷领路 去。” 谢利凡帮这女孩爬上赶车人的座位,她一只脚踩在老爷的踏 脚板上,把它弄得稀脏,然后才爬到上头,在赶车的身边坐下。 她上去以后,乞乞科夫本人也抬起一只脚蹬在踏脚板上,把轻便 马车压得朝右边倾斜,因为他是颇有点分量的,稳稳坐下后说: “啊!现在好了!再见,老妈妈!” 马儿走动了。 谢利凡一路沉着脸,但是对差事却很认真,每回或是犯了什 么错,或是喝醉了酒,始终如此。马匹刷洗得出奇地干净。一匹 — "! — 世界文学名著百部 马的套包,以前总是破破烂烂地戴着,皮面下露着麻絮,现在巧 妙地缝好了。他一路寡言少语,只是时而甩甩鞭子,也没有对马 儿们发表什么训词,虽然花斑马当然是很想聆听点什么教诲的, 因为凡在这时候,缰绳总是懒懒地握在谈兴正浓的赶车人手里, 鞭子也只是走形式地在脊背上空晃悠。但是这一次从他闷闷不乐 的嘴里听到的只是单调而讨厌的吼叫:“哎,哎,你这磨蹭鬼! 叫你发呆!叫你发呆!”———什么也没有了。连枣红马和民选官 也不满意,因为一次也没听见称它们“好伙计”或者“老兄”。 花斑马感觉到鞭子极不舒服地打在自己肥而宽的部位。“你瞧, 这小子挨的骂不轻!”它稍稍动弹了一下耳朵,偷偷的想。“别 说,他还真知道往哪儿打!他不端正地抽在背上,还专拣怕疼的 地方:不是捎带上耳朵,就是往肚皮底下裹。” “往右,是吧?”谢利凡向坐在身边的小女孩冷冰冰地问,用 鞭子指着清新碧绿的田野中的一条雨后变成黑色的道路。 “不,不,我一会儿指给你看。”小姑娘回答。 “往什么地方走呀?”离路口更近的时候,谢利凡说。 “那边,”小姑娘用手指着说。 “唉,你呀!”谢利凡说。“这是向右呀:这丫头不知道哪儿 是右,哪儿是左!” 天气虽然很好,不过一地烂泥,车轮子挂上它就像是包了一 层毛毡,使得马车重了好多,再加上土壤是黏土质的,特别粘。 两者都是他们未能在午前走出乡间土路的原因。要是没有这个小 女孩,他们恐怕连这也做不到,因为道路就像从口袋里倒出来的 一堆活虾,向四面八方乱爬,谢利凡准得走很多自废的路,不过 这次已经怪不着他了。不久小女孩指着远处一座发黑的建筑物 说: “那边就是官道!” “那房子呢?” — "! — 死魂灵 “酒店,”小女孩说。 “好啦,现在我们自己能到了,”谢利凡说,“你回家吧。” 他把车停下,帮她从车上下来,小声地说了一句:“唉,你 呀,你这黑腿子!” 乞乞科夫给了她一个铜板,她就慢慢地往家走,在驾车的位 子上坐了一阵,已倍感满意。 — "! — 世界文学名著百部 第四章 到了小饭店门前,乞乞科夫让车停下来。这有两个原因:一 是让马歇歇腿,二是自己吃点东西,提提精神。对这种人的食欲 和肠胃,作者必须承认是十分羡慕的。住在彼得堡和莫斯科的那 些上等先生们,成天挖空心思地想着明天吃些什么,后天安排一 顿什么样的宴席,可是如果不先吞下几粒药丸,这顿宴席他们是 无法吃下的;他们大嚼其牡蛎、海蜘蛛和其它千奇百怪的东西, 然后到卡尔斯巴德或者高加索去消食,对他们,作者绝对看不上 眼。这些先生们从来没有引起过作者的嫉妒。但是中等的先生们 却不一样了,他们在第一个驿站上要了火腿,第二站上要了乳 猪,第三站上点了大片鲟鱼或者什么葱头烤腊肠之类,然后随时 可以若无其事地坐下来进餐,就着鲶鱼尾馅饼,大喝加了江鳕肉 和鱼精腺的小体鲟鱼汤,只听见鱼汤在他嘴里吱溜吱溜,咕嘟咕 嘟地响,把别人的胃口毫不留情的调起,———这些先生们的天资 才真正令人羡慕啊!不只一位上等先生情愿立即拿出他的一半农 奴和田产,不管是典押出去的还是没典押出去的,实行了外国式 改良还是俄国式改良的,以换取一副中等先生的肠胃;但糟糕的 是,无论拿出多少钱,甚至拿出实行了改良的和没实行改良的田 产,都换不来中等先生一般具有的那种肠胃。 小饭店的房屋是木造的,发出一种乌黑的颜色,门前用几根 像教堂里的旧式烛台似的刨光了的细柱支着一个遮阳棚,乞乞科 夫便走到了这个窄窄的、好客的遮阳棚下面。店舍有点像俄国农 家的木屋,只是略大一些。窗口周围和屋顶下新做的雕花垂檐的 鲜明而生动的花纹使昏暗的屋墙变得五颜六色;护窗板上画着一 些插了花的瓶罐。 他沿着狭窄的木梯爬到楼上,穿行在一条宽阔的过道上,一 — !! — 死魂灵 个穿着花布衣裙的胖老太太咯吱一声把房门打开,说了一声: “这边请!”在这个房间里,如今大道两旁盖了不少的这类木造小 饭店里常见的那些老相识,都到了,这就是:结了碱斑的茶炊, 刮光了皮的松木墙,屋角上摆茶壶茶杯的三角柜,用蓝红两色细 带吊在圣像前的描金瓷蛋,刚下了崽的母猫,把两只眼照成四 只,把脸照成烤饼的镜子;插在圣像旁边的几束香草和石竹,它 们已经干成这样,谁要想闻闻,除了打喷嚏之外,没别的结果。 “有乳猪吗?”乞乞科夫问在一旁站着的女人。 “有。” “加辣根和酸奶皮的?” “加辣根和酸奶皮的。” “来一份!” 老太婆跑去忙活了一番,把一个碟子拿来了,一块浆得像干 树皮一样直挺挺的餐巾,一把骨柄发黄,薄得像鹅毛笔刀似的餐 刀,一把只剩两个齿的叉子和一个在桌上怎么也摆不平的盐罐。 我们的主人公照例和她聊了起来,详细打听饭店是她一人开 的还是有老板,饭店有多大盈利,儿子们是不是跟他们住在一 起,老大娶亲没有,媳妇是什么人家的,嫁妆多否,老丈人满意 不满意,是否嫌聘礼少而生过气,———总而言之,什么都问到 了。不用说,关于附近有哪些地主,就问的更详细了。他打听到 了各式各样的地主:布洛欣,波奇塔耶夫,梅利诺伊,切普拉科 夫上校,梭巴凯维奇。“啊!你认得梭巴凯维奇吗?”他问老太 婆,即刻得知她不仅认得梭巴凯维奇,而且认得马尼洛夫,说马 尼洛夫比梭巴凯维奇有派头:开口就要整只的煨鸡,再加一份小 牛肉;假如有羊肝,也会要一份羊肝,所有的菜只是尝上几口, 而梭巴凯维奇要一样什么菜,全都吃个精光,甚至还要求再添 点,连钱都不多给一分。 这样边谈边吃,当乳猪只剩下最后一块的时候,他听见向这 — "! — 世界文学名著百部 里驶来的车轮声。往窗外一望,看见一辆套着三匹好马的轻便马 车在饭店门前停下。两个男人走车里走出来:一个是浅色头发 的,高个子;另一个稍矮些,毛发乌黑。浅色头发的穿着一件深 蓝色的匈牙利骠骑兵制服式样的上衣,黑色毛发的随便地套着一 件花条毛料束腰长袍。有一辆小小的轿式马车远远地跟在后面, 空的,由四匹套包破烂、以麻绳当挽具的长毛马勉强地拖着。浅 色头发的立刻登上楼梯,黑色毛发的留在下面,在轻便马车里摸 索什么东西,正跟仆人说着什么,同时还向跟在后面的轿式马车 挥舞胳膊。他的声音乞乞科夫觉得有点耳熟。他正在细看,浅色 头发的已经找到房门,门被推开后走了进来。这是一个高个子的 男人,面容削瘦,或者像人们说的:一副“糟践坏了”的面孔, 嘴上蓄着棕红色的小胡子。根据他那张发乌的脸,可以断定他是 久经烟熏的,如果不是火药的烟,至少也是烟草的烟。他礼貌地 向乞乞科夫鞠了一个躬,后者也照样客气地还了一个礼。再有几 分钟,他们两个一定能够谈起来,并且能够彼此认识,因为已经 开了个头:两人几乎同时对昨天的雨压下了路上的灰尘,现在坐 车既凉爽又舒服,表示了满意,可是这时候那个黑发同伴走了进 来,他把头上的带遮檐的便帽往桌上一甩,用一种豪爽的姿势搔 开了他的浓密的黑发。这是一个中等身材、体形健美的年轻男 子,两颊丰满而红润,齿白如雪,须黑似漆。他那鲜嫩的肤色, 好像牛奶里倒进了鲜血;健康仿佛不停地从他脸上喷发出来。 “哎呀呀,哎呀呀!”他一见乞乞科夫便张开双臂,猛然叫了 起来。“你这是从哪儿来?” 乞乞科夫认出是曾经一道在检察官家吃午饭的诺兹德廖夫, 那时这人在几分钟之内就跟他那么亲密,已经用“你”相称,尽 管乞乞科夫这方面并没有为这种亲热提供什么理由。 “问我去什么地方了?”诺兹德廖夫没等回答就接着说,“我, 老兄,是赶集回来的。恭喜我吧:我输的惨成什么样了!你信 — "! — 死魂灵 不,我一辈子没这么输过。我是赁老百姓的马拉着回来的!你从 窗户里特意瞅瞅!”这时他亲自动手按下乞乞科夫的头,差点没 让他撞在窗框上。“瞧见了吗,牲口多赖!该死的东西好容易才 拉到的,我已经改坐到他的车上了。”诺兹德廖夫说这句话的时 候用一根手指头指指他的同伴。“你们还没认识吧?我姐夫,米 茹耶夫!我跟他一上午都在念叨你。‘喂,我说,看着点,没准 能碰见乞乞科夫。’暖,老兄,你不知道我输得多惨!我身上的 表链,手表,都没了??”乞乞科夫瞄了一眼,看见他身上果然 没有表链,也没有手表。以至于他感到,他面颊上一侧的胡须缺 少了一片,剩下的也不如另一侧浓了,“要是口袋里还有二十个 卢布,”诺兹德廖夫继续说,“只要二十个,不必多,能全部赢回 来,除了赢回来,我们正人君子说话,当时就能往钱包里多装三 万。” “可你那时候也这么说过,”浅色头发的回答他,“我给了你 五十卢布,立刻又把它输了。” “本来输不了!老天爷在上,本来输不了!要不是我自己犯 了傻,当真输不了。假如我不在赌注加倍以后,再往七点上加 码,准能把庄家的钱全赢过来。” “但我又输了,”浅色头发的说。 “没赢过来是因为码加的不是时候。你以为你的少校玩得 好?” “不管好不好,可他把你赢了。” “嗨,没关系!”诺兹德廖夫说,“我照样能赢他。要他玩一 次‘杜布莱特’试试,那时候我再瞧瞧,那时候我再瞧瞧他是个 什么样的玩家!不过,乞乞科夫老兄,前两天喝得真有意思!真 的,这场集棒透了,连商人们都说从来没有过这么大的聚会。我 从村里运去的东西,全都卖了个顶好的价钱。嗨,老弟,喝得可 真够劲!连这会儿想起来还??那才叫痛快!真可惜你不在。你 — "! — 世界文学名著百部 闭上眼睛想一下,离城三俄里驻扎着一个龙骑兵团。你信不,他 们光军官就有四十个,全体进了城??我们这一喝起来,老弟 ??骑兵上尉波采鲁耶夫??漂亮!嘴上那胡子,老弟!他把波 尔多酒干脆叫黄汤。‘拿点黄汤来!’老兄,他就这样说的。库甫 申尼科夫中尉?哎呀,老弟,那人太可爱啦!可以说,他才算个 标准的酒桶。我一直跟他们在一起。波诺马廖夫真给我们拿出来 了好酒!你得知道他是个大骗子,什么都不能在他铺子里买:什 么破破烂烂的东西都往酒里搀———檀香木,烧焦的软木,连接骨 木他这无赖都研成末往里搀;可是如果他从后面一间小屋,他管 那叫特藏室,拎出一瓶什么酒,嗨,老兄,那你就上了九重天 啦。我们喝的那香槟———跟它比,省长家的算得了什么?干脆是 克瓦斯!你想象一下看,不是克利歌,而是一种克利歌———马特 拉杜拉,意思是双料的克利歌。他还拿来一瓶叫‘嘣嘣’的法国 香槟。味道吗?玫瑰香,要什么味有什么味。喝得多极了!我们 之后来了个什么公爵,派人到这铺子里买香槟,可是全城一瓶都 没了,全被军官们喝光了。你怀疑吗,我一人一顿饭就喝了十七 瓶香槟。” “嗳,你一定喝不下十七瓶。”浅色头发的指出。 “十足的好人说话,喝了。”诺兹德廖夫回答说。 “你爱对自己怎么说就怎么说,可是我要告诉你,你连十瓶 也喝不了。” “我喝得了,打个赌吗?” “拿什么打赌?” “就拿你在城里买的那杆猎枪。” “我不干。” “试试看吧!” “试也不想试。” “你准得把猎枪输掉,就跟把帽子输掉了一样。嗳,乞乞科 — "! — 死魂灵 夫老兄,我是说,真遗憾你不在场。我准知道你跟库甫申尼科夫 会难舍难分。你们俩保险合得来!这人可不是检察官和城里那些 为一个戈比浑身哆嗦的小气鬼。这个人哪,老弟,玩加尔比克, 玩坐庄的,随便玩什么,都行。唉,乞乞科夫,那时候你为什么 不来呢?说真的,就凭这一点,你真对不起人,十足一个当马夫 的料!亲亲我,亲爱的,我他妈真爱你!米茹耶夫,瞧吧,这叫 缘分!你说他跟我,我跟他,有哪门子关系?他是天知道从哪儿 来的,我也是??住在这儿的??老兄,光轿式马车就有多少辆 啊,那才叫!" #$%&。转了一次轮盘:赢了两罐发膏,一个瓷碗, 一把吉他;后来押上再赌,上当了,全转没了,还倒贴了六个卢 布。你可不知道库甫申尼科夫见了女人那个赖样!我们到过所有 的舞会。一个女的打扮的那个俏劲:身上又是荷叶边又是什么 边,鬼知道还有什么没有的??我心里想的只是:‘见她的鬼!’ 可是库甫申尼科夫,我是说个大色鬼,赶紧挨过去坐下,用法语 给她猛灌米汤??你信吗,他连姿色一般的女人也不放过。他把 这叫做‘尝一口草莓’。运到集上来的还有上好的鲜鱼和鱼脊肉 干。我带回来一块;幸好是还有钱的时候想起来买的。现在你这 是往哪儿去?” “去见个人。”乞乞科夫说。 “会个什么人哪,别管他了!到我家去!” “不,不行,有事。” “又说有事啦!瞎编的!唉,你这人,奥波节尔道克·伊万诺 维奇!” “真的有事,而且是必须办的事。” “我敢打赌,你撒谎!你只要告诉我你要去找谁?” “嗯,找梭巴凯维奇。” 诺兹德廖夫这时大笑起来,那只是精力充沛、身体健壮的人 才发得出的响亮的笑声,这种人笑起来,满口白糖一样的牙齿齐 — (’ — 世界文学名著百部 齐地露到外面,两边的脸蛋哆嗦着,不停地动,隔着两道门的邻 居都会从梦中惊跳起来,瞪大眼睛说:“他怎么会醉成这个样 子!” “这有什么好笑的?”乞乞科夫对他这样笑有点不满。 但是诺兹德廖夫继续放声大笑,一面说: “哎呀,饶了我吧,真的,要笑破肚子了!” “这没什么可笑的:我答应过他要去的。”乞乞科夫说。 “你要到了他那里,活都不想活了:那是个死抠门的家伙。 我还不知道你呀,如果你想在他那儿玩一场坐庄的牌,喝一瓶什 么‘嘣嘣’酒,那你就得干瞪眼了。听我说,老弟:让梭巴凯维 奇去见鬼吧,咱们一起到我家去!我要拿上好的鱼脊肉招待你! 波诺马廖夫这老滑头鞠躬哈腰地说:‘这是专门为您准备的’,他 说:‘您就把集上搜遍了,也找不到这么好的’。可他是个老狐 狸。我当面对他说:‘你和我们那个包税商是一对头号的骗子!’ 这个老滑头听了还摸着胡子笑呢。我和库甫申尼科夫天天在他铺 子里吃早饭。嗳,老兄,我忘了对你说:我知道你现在不会溜号 了,可我把话说在头里,给我一万卢布我也不放你走。喂,波尔 菲里!”他走到窗口,朝他的仆人喊;仆人一只手拿着一把小刀, 另一只手拿着一块面包和一块他从轻便马车里取东西的时候顺手 割下来的一块咸鱼脊肉。‘喂,波尔菲里,”诺兹德廖夫喊:“把 小狗崽抱来!你看这狗崽如何!”他扭头向乞乞科夫说。“偷来 的,它的主人说不给任何东西。我答应给他淡栗色母马,你记得 不,就是从赫沃斯蒂廖夫手里换来的那匹??”不过无论淡栗色 的母马还是赫沃斯蒂廖夫,乞乞科夫出生以来就没见识过。 “老爷!不想吃点什么?”老太婆这时候走上来问他。 “什么都不要。哎呀,老兄,喝得真痛快!但是,来杯伏特 加也行;你有什么的?” “茴香的。”老太婆回答。 — "! — 死魂灵 “好吧,就来茴香的。”诺兹德廖夫说。 “我也要来一杯!”浅色头发的说。 “戏园子里有个女角,那妖精,嗓子跟金丝雀儿似的!库甫 申尼科夫坐在我旁边说:‘这下就该’?他说‘尝尝草莓了!’光 草台班子,我估计,就有五十来家。费纳尔迪像磨盘一样地打了 四个钟头旋子。”这时他从老太婆手里接过酒杯,老太婆向他低 低地弯了个腰。“啊,拿到这儿来!”他看见波尔菲里抱着小狗进 来了,便喊。波尔菲里跟老爷一样,也穿着一件絮着棉花的花条 毛料束腰长袍,只不过油渍多一些。 “拿过来,放地上!” 波尔菲里把小狗放到地上,它四脚摊开,闻着地面。 “你看这小狗崽!”诺兹德廖夫揪住它的脊背提起来。小狗发 出了相当可怜的呜呜声。 “你没照我说的做,”诺兹德廖夫仔细检查了一下小狗的肚 子,回头对波尔菲里说,“也没想着给它篦篦?” “不,我篦过。” “那怎么还有跳蚤?” “我不知道。没准是马车里跳上去的。” “你撒谎,你撒谎,你压根没想要篦;我看你这笨蛋把自己 身上的也传给它了。你瞧瞧啊,乞乞科夫,瞧瞧是什么样的耳 朵,来呀,拿手摸摸。” “为何要摸,我就这样也能看出来:是良种!”乞乞科夫答 道。 “你特意捏一下,摸摸耳朵。” 乞乞科夫为了迎合他,摸了摸狗耳朵,随口说了一句: “不错,能长成一条好狗。” “还有鼻子,你觉察到了吗,多凉?拿手捏捏。” 乞乞科夫不愿意得罪他,也捏了捏鼻子,说: — "! — 世界文学名著百部 “鼻子很灵。” “真正的莫尔达施,”诺兹德廖夫继续说,“我说实话,我对 莫尔达施早就眼馋了。给你,波尔菲里,把它拿走!” 波尔菲里托着狗肚子,把它送到轻便马车里。 “听我说,乞乞科夫,你现在一定得到我家去;总共才五俄 里,一口气就跑到,过后你到梭巴凯维奇家去也行。” “也好,”乞乞科夫心里想,“当真也到诺兹德廖夫家去一趟 吧。他有什么比别人差的?也是跟别人一样的人嘛,况且还输了 钱。看来这人对什么都大大咧咧,兴许能跟他白要点什么。” “好吧,咱们去,”他说,“可是千万别让我耽搁,我的时间 宝贵。” “嗨,亲爱的,这就对了嘛!这才够意思嘛,等一等,我为 这个来亲亲你。”诺兹德廖夫马上和乞乞科夫接了个吻。“太棒 了:三个人一道走!” “不,还是请你把我放了吧,”浅色头发的说,“我得回家。” “扯淡,扯淡,老兄,我不放。” “真的,太太会不高兴的;现在反正你能坐他的车子。” “不行,不行,不行,你就别想!” 浅色头发的属于那样一类人,在他们的性格中,初看有一种 顽强性。你还没来得及开口,他们就摆出争论的架势,他们似乎 永远不会同意与他们的思维方式明显对立的东西,永远不会把愚 蠢称为聪明,特别不会同意‘随着别人的笛声跳舞’,但最终, 在他们的性格中总会出现一种柔软性,以至于他们恰恰会同意刚 才他们拒之千里的东西,会把愚蠢称为聪明,然后会在别人的笛 声下跳得比谁都卖力,———总而言之,以英雄开始,狗熊画上句 号。 “胡说八道!”诺兹德廖夫斥回了浅色头发的提出的某种请 求,把帽子往他头上一扣,于是浅色头发的就随着他们出发了。 — "! — 死魂灵 “酒钱,老爷,您还没付??”老太婆说。 “啊,好,好,大妈。喂,好姐夫!你付好了。我口袋里一 分钱没有。” “给你多少?”姐夫说。 “不多,老爷子,总共才两个银戈比。”老太婆说。 “胡说,胡说。给她五十戈比纸票,足够。” “这可太少了点,老爷。”老太婆说,但还是感激万分地把钱 收下并且赶着去给他们开门。她毫不吃亏,因为酒钱多要了三 倍。 来饭店的几位客人在车上坐好了。乞乞科夫的轻便马车和诺 兹德廖夫同他姐夫共乘的马车并排而行,因此一路上他们三个人 可以很方便地谈话。从居民那里赁来的几匹瘦马拉着的诺兹德廖 夫的小轿式马车跟在后面,老是跟不上。波尔菲里带着小狗坐在 那辆车里。 因为旅人之间的谈话对读者不大有趣,所以我们最好还是说 一点关于诺兹德廖夫本人的话;在我们长长的诗歌里,诺兹德廖 夫也许还要扮演一个重要的角色呢。 诺兹德廖夫的面孔,读者大概已经有点熟悉了。如此一个人 物,每个人都会遇到过不少。他们被称为活跃分子,在童年,在 初等学校里,就有好哥儿们的名声,同时也常常被揍得鼻青脸 肿。在他们脸上永远能看到一种开朗的、直爽的、豪放的特征。 他们向来不知什么是陌生,一眨眼工夫,就用“你”字跟你说话 了。交朋友,好像要跟你好一辈子;可是几乎总会出这种事:刚 交上的朋友当天晚上在友好的酒席上就会跟他们干起仗来。他们 永远是话篓子、酒坛子,逞强好胜,名闻遐迩。诺兹德廖夫三十 五岁时还跟十八岁、二十岁时一模一样地专爱东游西逛。结婚丝 毫没能改变他,何况他的妻子早早地就归了天,留下两个他绝不 需要的娃娃。孩子反正有一个长得挺顺眼的小保姆看着。他在家 — "! — 世界文学名著百部 里一会儿也不能呆了。他的灵敏的鼻子闻到几十俄里以外有集 市,集市上正举行着各种聚会和舞会:一眨眼工夫他已经到了那 里,已经在绿呢牌桌上跟人争吵,胡作非为了,因为他跟所有这 类人一样,牌瘾还特别大。他玩牌,我们从第一章里已经知道, 心眼坏极了,手脚不那么干净,懂得很多搞鬼的办法和其它各种 花招,因此玩牌的游戏往往以另一种游戏结束:人们或是用皮靴 猛踢他一顿,或是在他的浓密的非常漂亮的连鬓胡子上搞鬼,以 至有时候回家连鬓胡子只剩下一边,而且还相当稀疏。但是他的 健康而丰满的面颊质地优良,含有很高的肥力,所以连鬓胡子很 快就能重新生长起来,而且比原来的更茂盛。最奇怪的是一种只 有在俄国才能发生的事:过了一段时间之后,他就又和揍过他的 朋友们凑在一起了,就像什么事也没出过一样,他,与常言道的 一样,毫不介意,他们也照样没有丝毫介意。 诺兹德廖夫在某一方面是个故事性人物。任何一个集会,凡 有他参加,少不了有故事。总是要闹出件什么事的:或是宪兵们 把他架出会场,或是朋友们不得不把他推出去。假如不发生这种 事,也会发生点什么别人绝不会干的事:或是在小吃部里灌得只 剩下会傻笑,或是谎话说得大大地漏了马脚,最后弄得自己都下 不来台。他会完全没有必要地说一堆瞎话:他忽然会讲,他有过 一匹什么天蓝色或者玫瑰色的马,以及诸如此类的无稽之谈,使 得听的人说了声“老兄,看来你又在吹牛皮了”然后全都会走 开。有些人有一种给身旁人使坏的强烈愿望,有时候这毫无来 由。打个比方说,有的甚至是当大官的人,仪表堂堂,胸前佩带 着一颗星星,见面跟您握手,会和您谈论一些引人思考的深奥问 题,然后你看吧,他会立刻,就在您的眼前,给您使坏。而且使 起坏来,就像个十四级文官,压根不像胸前佩带星星,谈论引人 思考的问题的人;弄得你只能站在那儿发愣,除了耸耸肩膀,没 有别的办法。诺兹德廖夫也具有这种奇怪的欲望。跟他越熟的 — "! — 死魂灵 人,他越要糟蹋谁:他会给您散布一些异想天开的谣言,搅乱您 的婚姻或者交易,同时却压根不认为自己是您的敌人;相反,如 果他有机会再碰上您,又会友好之至,甚至会说“你他妈真不是 东西,怎么老不到我那儿去”。诺兹德廖夫在许多方面又是一个 多面性人物,意思是什么都来得。在同一分钟之内,他会向您提 出各种建议,要么乘车到随便什么地方去,就算是远在天边,要 么到你想去的随便什么场所,要么建议您拿随便什么东西交换你 想要的随便什么东西。猎枪,狗,马———全都可以是交换对象, 但是他这样做丝毫不是为了占便宜:这纯粹是由于性格中某种永 恒的活泼与豪爽所致。如果他在集市上侥幸碰上一个傻瓜,把那 人赢了,就会在铺子里买上一堆东西,反正是见什么买什么:马 套包,熏烛,给小保姆的头巾,一匹公马,葡萄干,银制的盥洗 盆,荷兰麻布,精粉,烟草,手枪,干鲱鱼,图画,磨刀工具, 瓦罐,长统靴,瓷器———直到钱被花光。不过很少有把它们带回 家去的时候;差不多在同一天内这些东西全都会落到另一个运气 更好的赌徒手里,有时候甚至还搭上自己用的烟袋,连同烟荷包 和烟嘴,下一回还会把拉车的四套马全部搭上,连马车带车夫, 弄得马车的主人只能穿着一件短上衣或者一件薄长袍去找朋友, 以便搭人家的车回家。诺兹德廖夫就是这么个人!也许人们会说 这是一种老掉牙的人物性格,会说现在已经没有诺兹德廖夫了。 唉,这话错了!诺兹德廖夫还会久久地留在世界上。他在我们当 中仍然到处可见,也许只是穿着另一件长袍;但是人们是肤浅而 缺少洞察力的,他们觉得穿上另外一件长袍的人就是另外一个人 了。 说话间,三辆马车已经来到诺兹德廖夫家的门前。家里对他 们的到来毫无准备。饭厅当中支着高凳,两个农夫站在上面刷 墙,嘴里哼着一支没完没了的什么歌;地板上溅满了灰浆。诺兹 德廖夫当即命令农夫搬着高凳滚蛋,然后跑到另一个房间去颁发 — !! — 世界文学名著百部 指令。客人们听见他如何在吩咐厨子为午饭做好准备;已经来了 食欲的乞乞科夫估量了一下形势,看出他们五点以前是上不了饭 桌的。诺兹德廖夫回来就带领客人们去参观他的村子。两个小时 后,把什么都让他们看了个遍,直到再没剩下什么可看的。首先 是参观马厩,看见了两匹母马,一匹灰的,有黑圆斑,另一匹是 浅栗色的,再就是一匹枣红公马,颇不中看,但是诺兹德廖夫发 誓说是花了一万买的。 “你买它没花一万,”姐夫说,“它一千也不值。” “向上帝保证,花了一万。”诺兹德廖夫说。 “你可以随便向自己发誓,想说多少都没有关系。”姐夫回答 说。 “那我们打个赌!愿意不?” 姐夫不想赌。 然后诺兹德廖夫让他们看了几排空马栏,说原来也是拴着一 些好马的。他们在马厩里还看到一头山羊,按照老辈子的迷信, 认为那是马厩里必须养的;看来它和马匹非常要好,在马肚皮底 下逛来逛去,像在自己家里一样。然后诺兹德廖夫带他们去看一 只用绳子系着的小狼。“瞧这只狼崽儿!”他说,“我特意喂它生 肉。我要它保持十足的兽性!”又去参观一座池塘,据诺兹德廖 夫说,池里有两个人使足了劲才能拖出一条的大鱼,然而他的亲 戚对此却当即表示了怀疑。“乞乞科夫,”诺兹德廖夫说,“我让 你看了几条最伟大的狗:那大腿,结实得能把你吓一跳,那尖嘴 ———比针头还细!”于是把他们带到一座盖得很漂亮的小房子旁 边,房子坐落在一个建有围墙的大院当中。进入院内,他们看见 了各种各样的狗,有浑身长着长毛的,有浑身短毛只在尾巴和大 腿上长着长毛的,什么颜色和图形的都有:黑里透红的,黑底黄 斑的,白底黄斑的,黄底黑斑的,红花斑的,黑耳朵的,灰耳朵 的??什么样的称呼都有,各种命令式的动词都用上了:开枪, — "! — 死魂灵 骂呀,飞吧,着火,莽撞鬼,骂大街,烤他,烫他,急性子,小 燕子,奖赏,女督学。诺兹德廖夫在它们当中俨然是一家之长; 它们霎时间竖起被养狗人称为“杆子”的尾巴,直奔过来,向客 人们致意。有十来条把爪子搭到了诺兹德廖夫的肩膀上。“骂呀” 向乞乞科夫表示了同样的友情,它用后脚站起来,伸出舌头不偏 不斜地舔了舔乞乞科夫的嘴唇,害得乞乞科夫立刻吐了一口唾 沫。他们把那几头大腿结实得能叫人吓一跳的猎犬仔细地观赏了 一番———当真是好狗。然后便一起去欣赏那头克里米亚母狗,它 现在什么也看不见了,而且据诺兹德廖夫说,不久就要死了,但 两年以前可是一头很好的母狗呢;他们把母狗也仔细端详了一番 ———真是只瞎狗。然后又去参观水磨房,木磨上缺了安装磨石的 铁座子,就是那块被称为“飞铁”的东西;而磨石因为是在竖轴 上快速旋转的,所以按照俄罗斯农民的奇妙的说法,就被叫做 “飞石”了。 “现在快到铁匠作坊了!”诺兹德廖夫说。 一段路之后,他们果然看见了一间铁匠作坊,对它也进行了 参观。 “在这块地上,”诺兹德廖夫指着一片田野说,“灰兔多得成 了灾,把地面都遮住了;我亲自用手抓后腿逮住一只。” “哼,你用手逮不住灰兔!”姐夫说。 “可是我就逮住了,我特意逮住了!”诺兹德廖夫回答。“现 在我带你去看我的地界,”他扭头对乞乞科夫说。 诺兹德廖夫带客人走在布满土墩子的农田里。客人们必须在 休闲地和翻耕过的庄稼地之间穿行。乞乞科夫觉得有些累了。好 多地方他们脚下能踩出水来,可见地势之低洼。起先他们还很留 神,小心地迈着步子,接着觉得一点用都没有,索性不管烂泥多 少,照直地向前跋涉了。走过好长一段距离,他们果真看到一道 以木桩和狭窄的壕沟构成的地界。 — "! — 世界文学名著百部 “这是界限啦!”诺兹德廖夫说,“你在这边看到的,全是我 的,连那边的,整个那片发蓝的林子,还有林子后面所有的东 西,全都是我的。” “这片林子什么时候归了你?”姐夫问。“难道是你不久前买 的?原来它可不是你的。” “对了,就在前不久买的。”诺兹德廖夫回答。 “你什么时候这么快买下的?” “怎么啦?我前天就买下来了,花的钱,见它的鬼,可真不 少。” “那时你在集上吧。” “哎哟,索弗隆,瞧你这人!难道不能同时又在集上又买地 吗?嗯,我是在集上,那是我的管事自己在这儿买下的。” “啊,原来是管事!”姐夫说完又产生了疑团,便晃了晃脑 袋。 客人们沿着讨厌的原路返回了住宅。诺兹德廖夫把他们领进 自己的书房,不过在那间屋里并见不到书房应有的标志,即书籍 或纸张;他们只看见几把马刀和两支猎枪,据说一支值三百卢 布,另一支值八百。姐夫仔细看了看,只是摇了摇头。然后主人 展示了几把土耳其短剑,其中一把上误刻了“工匠萨维利·西比 里亚科夫制”等字样。接着请客人们观看一只手摇风琴。诺兹德 廖夫当场摇出了一支什么曲子。风琴演奏得很动听,但是半中腰 好像出了什么问题:因为马祖尔卡舞曲末尾变成了歌曲《马尔巴 勒出征了》,而《马尔巴勒出征了》突然又以一首人们早已熟悉 的华尔兹舞曲结束。诺兹德廖夫早就不摇了,可是风琴里有一支 怎么也不愿意停下来的特别起劲的笛子,还单独地吹了很久。下 面开始展示烟斗———木制的,陶制的,海泡石的,熏黄了的和没 有熏黄的,有麂皮套的和没有麂皮套的,不久之前赢来的一杆镶 着琥珀嘴的长烟袋,还有在某个驿站上对他一见钟情的某位伯爵 — "! — 死魂灵 夫人亲手绣的烟荷包,这位夫人的小手,照他自己的话说,是 “虚不蒂,虚伯弗律”的,这个字在他嘴里大概是美妙绝伦的意 思吧。他们先吃干咸鱼脊肉开胃,五点左右才坐上了饭桌。看来 吃饭不是诺兹德廖夫生活的主要内容;菜肴的好坏是无关大局 的,有的烧糊了,有的根本没熟。看来大师傅多半是在某种灵感 的指挥之下做菜的,手边碰到什么就放什么:旁边有胡椒面就撒 胡椒面,碰上白菜就搁白菜,牛奶、火腿、豌豆,只管往里加就 是;总之,三下五除二,只要热了,准是能出点什么味道的。然 而诺兹德廖夫把酒当作重点:汤还没上,就给客人各满上一大杯 波尔图葡萄酒,在另一只玻璃杯里斟上高级索尔特纳白葡萄酒, 因为在省城和县城里从来没有普通的索尔特纳白葡萄酒。然后诺 兹德廖夫吩咐拿一瓶马德拉葡萄酒来,说是陆军元帅都没有喝过 比它更好的了。马德拉喝到嘴里真和着了火一样,由于商人们知 道爱喝高级马德拉的地主们的口味,总是大量搀进罗姆酒,有时 候还往里面倒王水,指望俄罗斯人的胃什么都能受得了。后来诺 兹德廖夫又要人拿来一瓶什么特殊的东西,据他说,里面是布尔 冈红酒和香槟的混合物。他很殷勤地拿它往客人的玻璃杯里倒, 一会儿给右边的,一会儿给左边的,一会儿给姐夫,一会儿给乞 乞科夫。然而乞乞科夫无意中注意到,他往自己的酒杯里每次只 少少地加一点。这使他只好多加注意,只要诺兹德廖夫谈得起劲 或者给姐夫斟酒,他总是利用这一瞬间把自己玻璃杯里的东西倒 进盘子里。不一会儿,端上了一瓶花楸露酒,照诺兹德廖夫的说 法,它充满了李子味,但令人惊讶的是,它却有十成的自制烧酒 的劲头。后来又喝一种芳香的液体,它的名字甚至很难记住,连 主人自己每一次叫它都用了另一个名字。饭早已吃完,尝遍了所 有的酒,但是客人们还在饭桌边坐着。乞乞科夫无论如何不愿意 当着这位姐夫的面和诺兹德廖夫谈那件正事。这位姐夫毕竟是外 人,而那件事情却要求一场单独的和友好的交谈。不过这位姐夫 — "! — 世界文学名著百部 未必能成为一个可怕的人物,因为似乎已经灌够了分量,坐在椅 子上,脑袋像鸡啄米似的时时往前冲。那人自己也觉出来有些顶 不住了,终于开口告假回家,但话音是懒洋洋的,无精打采的, 照俄国人的说法,就像是被硬往脖子上戴套包时的牲口。 “不行,不行!我不放!”诺兹德廖夫说。 “不,别让我为难,我的朋友,真的要走了,”姐夫说,“你 太难为我了。” “扯淡,扯淡!我们马上玩牌。” “不,兄弟,你自己玩吧,我不陪你了,太太会很生气的, 我需要给她讲讲集市上的见闻。兄弟,真的,需要让她高兴高兴 才是。不,别挽留我!” “什么太太,见她的??去!你们俩在一起能有什么真要紧 的事做?” “不,兄弟!她实在可敬,这么忠厚老实!给我多大帮助 ??真的,我眼里都含着泪了。不,你不要留我;这是实在话, 我要走啦。天地良心,我可一句没骗你。” “让他走吧,留他有什么好处!”乞乞科夫小声对诺兹德廖夫 说。 “可也对!”诺兹德廖夫说。“我顶讨厌这种窝囊废!”接着大 声说了一句:“行了行了,见你的鬼,快回家陪老婆去,呆鸟!” “不,兄弟,你别骂我呆鸟,”姐夫回答说,“我的生活全靠 有了她。真的是一个那么善良可爱的女人,对我那么温柔??叫 我感动得流泪;她会问我在集市上都看见了些什么,需要全都告 诉她,她,真的,那么可爱??” “行了,去吧,和她一块儿瞎吹吧!你的帽子在这儿。” “不,兄弟,你完全不应该这样说她;你这样说她,可以说 就是欺负我,她是那么可爱。” “行了,快滚到她那儿去吧!” — "! — 死魂灵 “是的,兄弟,我走了,原谅我不能留下来。高兴是高兴, 而是不能。” 姐夫好长时间还在翻来覆去地道歉,没有注意到自己早已坐 在轻便马车里,马车早已驶出了大门,他面对的早已只剩下旷野 了。想来,他的太太未必能听到多少集上的详情。 “纯粹是破烂!”诺兹德廖夫站在窗前望着拉走的马车说。 “走得这么慢!那匹拉边套的马倒是不赖,我早就想弄过来。可 是跟他怎么也谈不拢。笨蛋,彻头彻尾的笨蛋!” 在这以后,然后走进了屋里。波尔菲里拿来了蜡烛,乞乞科 夫发现主人手里拿着不晓来自哪里的一副纸牌。 “怎么样,老兄,”诺兹德廖夫用手指压紧这副牌的两侧,轻 轻一窝,一张牌就啪地一声跳了出去。“嗳,消遣消遣嘛,我出 三百卢布做庄!” 但是乞乞科夫装做没听清他说什么,仿佛忽然想起来似地 说: “啊!为了别忘记,我先说吧:我对你有个请求。” “什么请求?” “你必须事先照我说的做。” “是什么请求呢?” “嗯,先答应我!” “好吧。” “绝不失言?” “一言为定。” “是这么个请求:你大概有好多已经死了可是还没有从人丁 普查名册里销掉的农奴吧?” “有哇,怎么样呢?” “把他们转给我,转到我名下去。” “你要它干什么?” — "! — 世界文学名著百部 “总之我用得着。” “有什么用?” “反正是有用??这就是我的事了,??总之,有用。” “你一定在搞什么名堂吧。说实话,搞什么鬼?” “有什么名堂?拿这种空空如也的东西能搞什么名堂。” “那它们有什么用?” “哎哟,真是太好奇了!什么破烂他都想亲手摸摸,怕是还 想拿鼻子闻闻呢!” “那你又为什么不肯说?” “你知道这个有什么好处?好吧,毫无原因,忽然心血来 潮。” “我这么跟你说:只要你不说出来,我就不干!” “看见没有,这是你的不诚:答应了又变卦。” “你爱怎么说都行,反正你不说做什么用,我就不干。” “对他说什么好呢?”———乞乞科夫心里想,他思考了片刻之 后宣称,他需要死魂灵是为了取得社交界里的身份,他没有大的 田产,因此暂且有点农奴也是好的。 “你骗人,你骗人!”诺兹德廖夫不等他说完就喊。“老兄, 你撒谎!” 乞乞科夫自己也发觉编得不很巧妙,这是个无力的借口。 “好吧,那我就对你直说了吧,”他定了定神说,“不过千万 请你不要对别人透露。我打算结婚了;不过你要晓得,我未婚妻 的父母是两个虚荣心特别重的人。所以出了一个这样的难题,弄 得我对攀上这门亲事都后悔莫及了;他们坚持,未来女婿拥有的 魂灵无论如何不能少于三百个,而我还差得整整一百五十个 ??” “嗨,你撒谎!你撒谎!”诺兹德廖夫又叫起来。 “我这么说,”乞乞科夫说,“连这么一点点谎也没撒。”他用 — "! — 死魂灵 大拇指在小指尖上比划出一个极小极小的部分。 “我敢拿人头打赌,你没有说实话!” “这可是欺负人了!我当真是个什么人!我为什么一定要撒 谎?” “你是什么人我还不知道吗?请允许我看在朋友的情分上告 诉你:你是个大骗子!我要是你的上司,我会在一棵树上把你吊 死。” 这句话使乞乞科夫感到受了侮辱。任何稍许粗鲁或者有伤体 面的言辞,他听了都会很不高兴。他甚至不喜欢让人们在任何场 合下以过分亲昵的态度对待自己,除非对方是一个地位极高的人 物。因此他现在当真恼了。 “向上帝保证,准会吊死,”诺兹德廖夫又说了一遍,“我开 诚布公地对你这么说,不是故意气你,完全是友好的话。” “凡事都应有个限度,”乞乞科夫义正辞严地说。“假如你想 炫耀一下这样一类的言论,就应去兵营。”最后又捎带着说了一 句:“不想送,那就卖吧。” “卖!我可知道你,你真无耻,你绝不肯出大价钱的,是 吧?” “唉,也真有你的!你看看!你把他们当什么啦,是不是当 成钻石做的啦?” “真就这样,我早就知道你嘛。” “得了吧,老兄,你怎么装着一肚子犹太人的贪心!你应该 把他们干脆送给我才是。” “听我说,为了向你证明我压根不是什么吝啬鬼,我分文不 要。你把我的公马买去,魂灵我白饶。” “得了吧,我要你那公马干什么?”乞乞科夫说,这项建议当 真使他惊讶不已。 “这话怎么说?我可是花一万卢布买的。我只卖你四千。” — "! — 世界文学名著百部 “我要公马干什么,我又没有养马场。” “听着,你还没明白:现在我统共只拿你三千,剩下的一千 你可以后付。” “我不需要公马,不要说它了!” “那你就买那匹淡栗色母马。” “更不用。” “一匹母马,还有一匹你见过的灰马,我只要你两千。” “我不需要马。” “你卖掉它们,一牵上集市,人家会出多两倍的价。” “既然你确信能多赚两倍的钱,最好你自己牵去卖嘛。” “我知道能多赚钱,可是我想要你拣点便宜。” 乞乞科夫感谢了他这一番好意,可不管是灰马还是浅栗色母 马,他都断然拒绝了。 “好吧,那就买狗。我把这样一对卖给你,保证把你吓得脊 梁骨发凉!有胡子,浑身的毛向上竖着,跟猪鬃似的。两肋不可 思议地滚圆滚圆,像木桶一样,爪子缩成一个小团团,能脚不沾 地地跑!” “我为什么要狗,我从来不打猎。” “可是我希望你有狗嘛。听我说,如果真不想要狗,那就买 我的手摇风琴吧,一只神奇的手摇风琴;我们这样的人说话,自 己花了一千五,卖给你只要九百。” “我为什么要手摇风琴?我又不是德国人,用它满街乞讨。” “要知道这可不是德国人带的那种手摇风琴。这是正儿八经 的风琴;你特意看看:整个是红木做的。我再给你看一次!”这 时诺兹德廖夫抓住乞乞科夫的手,要把他拖进另一个房间;不管 他怎样把脚撑着地板,不管他怎样保证说他已经知道手摇风琴的 样子,他仍然不得不再听一遍马尔巴勒是怎样出征的。“如果你 不想花钱买,那你听我说,可以这样办:我把手摇风琴和我全部 — "! — 死魂灵 的死魂灵都给你。你把你的轻便马车给我,外搭三百卢布。” “瞧,又来这个啦,那我怎么走?” “我另外给你一辆轻便马车。现在我们就去车棚,我指给你 看!你只要把它重新油漆一下,它是一辆再好不过的马车。” “是哪个不安生的魔鬼把他缠上了!”乞乞科夫暗想,决心把 任何轻便马车,手摇风琴,一切品种的狗,不管两肋如何不可思 议地滚圆,爪子如何缩成一团,都一概拒之门外。 “你要知道,轻便马车,手摇风琴和死魂灵,全都在一起 呀。” “我不干,”乞乞科夫又说一次。 “为什么?” “不干就是因为不干,就到这儿。” “我说你这个人!跟你这人,我看,没法像跟好朋友、好哥 儿们那样办事,你这个人,真的!??我现在看出来了,你这人 假!” “我怎么啦,是傻瓜还是什么?你自己掂量一下:我为什么 要买对我绝对没有用的东西?” “行啦,请您,别说了。现在我可把你看透了。真是不折不 扣的大坏蛋!喂,你听我说,愿意赌一盘吗?我把死人全押上, 手摇风琴也押上。” “靠赌牌解决———那就是依赖未知数。”乞乞科夫说,同时斜 眼瞅了瞅他手里的牌。两副牌都像是做过手脚的,背面花纹的样 子也极为可疑。 “哪儿来的未知数?”诺兹德廖夫说。“没有未知数!只要你 有运气,什么金银财宝都能赢来。瞧这张!好运来了!”为了激 起对方的赌兴,他开始发牌。“运气来了!运气来了!瞧:尽是 好牌!这就是那张上回让我输个精光的该死的九点!我当时就觉 得它要害我,我眯上眼睛心里想着:‘见你的鬼,害就害吧,见 — "! — 世界文学名著百部 鬼!’” 诺兹德廖夫说这话的时候,波尔菲里端上来一瓶酒。但是无 论玩牌还是喝酒,乞乞科夫都一概拒绝了。 “你为什么不想玩牌?”诺兹德廖夫说。 “嗯,是因为没有兴趣。而且,说实话,我根本就不爱玩 牌。” “为什么不爱?” 乞乞科夫耸耸肩膀说: “只因不爱。” “你真是个废物!” “有什么法子?上帝把我造成这样。” “纯粹一个笨蛋!我原先以为你多少还能算个正派人,可是 待人接物你一窍不通。和你根本不能像和好朋友那样说话??没 一点爽快劲,没一点真心实意!十足一个梭巴凯维奇,无赖一 个!” “你为什么骂人?难道我不玩牌就有罪了?你就只把魂灵卖 给我好了,反正你对什么都无所谓。” “卖给你个秃头鬼!本来想白送的,现在你可就得不到了! 你拿三个王国来换,我也不给。你这大骗子,讨人嫌的砌炉匠! 从现在开始,什么交道也不想跟你打了。波尔菲里,说给马房的 人听,不给他的马喂燕麦,让它们光吃干草。” 最后的结局是乞乞科夫绝没有料到的。 “要是你根本没有让我见到过,反倒没什么了!”诺兹德廖夫 说。 但是,尽管吵了这一架,客人和主人还是在一起吃了晚饭, 虽然这一次那些名称稀奇古怪的酒,桌上全没有了。仅仅孤零零 地摆着一瓶被人称为百分之百的酸汤的塞浦路斯产的什么酒。晚 饭以后,诺兹德廖夫把乞乞科夫领到给他准备了床铺的一间侧室 — !! — 死魂灵 里,对他说: “这床是你的!我连晚安也懒得对你说!” 诺兹德廖夫走了以后,乞乞科夫心情特别沮丧地留在房里。 他对自己有一肚子埋怨,骂自己不该跑到这里来,白废时间。但 是骂得最狠的,是自己不该和这个人谈起那件事,这一步走得太 大意了,像小孩一样,像傻瓜一样:因为这种事情根本不能让诺 兹德廖夫知道??诺兹德廖夫不是个东西,诺兹德廖夫会信口开 河,添油加醋,会散布些鬼知道什么话,有人还会就此造谣生事 ———不好,不好。“我简直是个傻瓜,”———他对自己说。昨晚睡 得糟糕极了。一些非常活跃的小昆虫把他咬得痛不可忍,他只得 五指并用,在被咬的地方不住地抓挠,一边咒骂着:“让你跟诺 兹德廖夫一道见鬼去吧!”他一大早就醒了,头一件事就是穿上 睡袍和皮靴,经过院子走到马厩去吩咐谢利凡立即套车。走回院 子时,遇到了诺兹德廖夫,他也穿着睡袍,嘴里叼着长烟袋。 诺兹德廖夫态度友善地和他打招呼,并且问他睡得怎么样。 “稀里糊涂。”乞乞科夫冷冷地回答。 “可我,老兄,”诺兹德廖夫说,“整夜都在喂那些讨厌的家 伙,说着都恶心,昨天喝了一通,嘴里那股味就像是一个骑兵连 在那里头宿了一夜营。你知道吗:我梦见我被人用鞭子抽了一 顿,真的,真的!想得出来是谁吗?死你也不会猜出来:是骑兵 上尉波采鲁耶夫跟库甫申尼科夫俩人一道。” “是啊,”乞乞科夫心里想,“要是大白天把你揍了一顿就好 了。” “向上帝保证!打得疼极了!醒过来一看:当真有地方怪痒 痒,一准是那些婊子养的跳蚤。行了,你现在快去穿衣裳,我马 上过来。我先得把这个混蛋管事训两句。” 乞乞科夫进屋去穿衣洗脸。完事以后走进饭厅,桌上已经摆 好了茶具和一瓶罗姆酒。屋里还有昨天午饭和晚饭留下的痕迹; — "! — 世界文学名著百部 似乎地板刷子还根本没有碰过地面。地板上散落着面包屑,甚至 台布上都能见到烟灰。主人马上进来了,他的睡袍底下,除了长 着像络腮胡子似的东西的裸露的胸膛之外,一无所有。当他手持 烟袋杆,从茶杯里喝茶的时候,对于那些讨厌像理发店招牌上的 那种把头发梳得光光的,烫得卷卷的或剪得平平的先生们的画 家,实在是个不错的模特。 “喂,现在你考虑得怎么样?”诺兹德廖夫沉默了一会儿之后 说。“不想拿魂灵赌赌玩?” “我早告诉过你,老兄,不玩;买———可以,我买。” “可我不愿意卖,这不够朋友。我不赚这个莫名其妙的钱。 当赌注就另当别论了。我们试一把吧!” “我说过,不玩。” “也不想交换吗?” “不想。” “那么,听我说,我们下棋,你赢了都是你的。你要知道, 我该从人丁普查名册里销号的人数可多着呢。喂,波尔菲里,拿 棋盘来。” “算了,我不下。” “这可不是赌牌呀!这一点也不能靠运气,也不能作弊:全 靠本事!我甚至可以先告诉你,我根本不会下棋,除了你肯让我 几步。” “唉,算了,”乞乞科夫心里想,“我就跟他下盘棋吧!我棋 下得还行,这种事他不容易搞鬼。” “行,就这么办,我可以下一盘棋。” “魂灵顶一百卢布。” “何必那么多?五十就够了。” “五十算个什么注?顶好在这个数上再给你加一只中等的狗 崽或者一个表链上挂的那种金图章。” — "! — 死魂灵 “可以!”乞乞科夫说。 “你让我几步?”诺兹德廖夫说。 “这凭什么?肯定是寸步不让。” “至少让我两步。” “不行,我自己也下得不好。” “我们知道你们下得怎么不好!”诺兹德廖夫向前走了一步 说。 “很长时间没下棋了!”乞乞科夫也动了一个棋子说。 “我们知道你们下得很好!”诺兹德廖夫向前走了一步说。 “好长时间不下了!”乞乞科夫动了一个棋子说。 “我们知道你们下得怎么不好!”诺兹德廖夫说,他走了一步 棋,同时用袖口把另一个棋子往前推了一步。 “好久没摸过??嗳,嗳!老兄,这是怎么回事?退回去!” 乞乞科夫说。 “退回什么?” “棋子啊,”乞乞科夫说,此时,他几乎在自己鼻子底下又发 现另一个棋子,好像就要落底变成王棋了;只有上帝才知道这颗 棋子是从哪儿来的。“不,”乞乞科夫从桌边站起身来说,“根本 没法和你下棋,怎么能这么走,一下走三个棋子儿。” “哪儿走了三个?这是没留神。一个棋子不小心往前带了一 下,我把它挪回来就是。” “那另外一个是从哪儿来的?” “什么另外一个?” “你瞧,要落底的这个,是怎么回事?” “你看你这人,好像你不记得似的!” “不,老兄,我每步都数过,全没忘;你是刚刚把它搁在那 儿的。它应该在这个地方!” “什么,该在什么地方?”诺兹德廖夫涨红了脸说。“我看你, — "! — 世界文学名著百部 老兄,真会瞎编!” “不,老兄,瞎编的似乎是你,只是编得不好罢了。” “你把我当什么人?”诺兹德廖夫说。“我是骗子吗?” “我不把你当什么人,只是从现在起再不跟你下棋了。” “不行,你必须下,”诺兹德廖夫说,他已经急了:“已经开 了局!” “我有权利不下,因为你不按正经人的规矩下棋。” “不,你瞎说什么,不许你说这种话!” “不,老兄,你自己才是胡说!” “我没有骗人,你必须下,你必须把这盘下完!” “你不能强迫我这么做,”乞乞科夫冷静地说,他走到棋盘跟 前,把棋子搅乱。 诺兹德廖夫发火了,他朝乞乞科夫走过去,近近的靠着他, 逼得他倒退了两步。 “我就要强迫你下!你搅乱了棋子也没关系,我记得每一步。 我们把它摆回来。” “不,老兄,就到这儿吧,我不跟你下了。” “不行,说句痛快话,你真的不想下了?”诺兹德廖夫说,他 逼得更近了。 “是的!”乞乞科夫说,并且把两手抬到脸前,以防万一,因 为事情当真不是闹着玩的了。 这个预防措施还是非常得当的,因为诺兹德廖夫挥起了胳膊 ??我们主人公的令人愉快的团团的面颊的一侧,眼看就可能蒙 受难以洗净的耻辱了。但是他幸运地避开了打击,抓住了诺兹德 廖夫的两只寻衅的手,紧紧抓住不松开。 “波尔菲里,巴夫卢什卡!”诺兹德廖夫发疯似地叫,竭力把 手挣脱出来。 乞乞科夫一听这话,为了不让下人们目睹这个动人的场面, — "! — 死魂灵 同时也觉得揪住诺兹德廖夫没有什么用,就放开了他的手。波尔 菲里就在这时候进来了,和他一起进来的还有巴夫卢什卡,一个 粗壮的小厮,跟他打交道不会有任何好处的。 “你真的不想下完这盘棋了?”诺兹德廖夫说,“痛痛快快地 回答我!” “无法下完这盘棋,”乞乞科夫说,他朝窗户外面看了一眼。 他的轻便马车停在那里,已经完全备好了,谢利凡似乎在等着号 令,以便向台阶靠过来,但是从房间里插翅难逃:两名粗壮的傻 农奴把着房门。 “你当真不想下完这盘棋了?”诺兹德廖夫重复了一遍,脸红 得像火烧似的。 “如果你按正经人的规矩下还行。但是现在我没法下。” “啊!你不下,你这无赖!你眼看就要输了,就没法下了! 揍他!”他转脸向波尔菲里和巴夫卢什卡狂喊,自己也把樱桃木 烟袋杆抓在手里。乞乞科夫的脸变得像纸一样刷白。他有话想说 时,但是感到光是嘴唇在动,没有声音。 “揍他!”诺兹德廖夫喊着,手持樱桃木烟袋杆向前冲,他浑 身发烧,满头是汗,仿佛正在逼近一座坚不可摧的要塞,“打 他!”他的喊声,就像某个不顾一切的中尉在总攻时对全排士兵 高喊“弟兄们,冲啊!”这个中尉的蛮勇是出了名的,以至上面 专门下了一道命令,在战事激烈时必须把他管住。但是中尉已经 被战斗的激情所陶醉,脑袋里一切都在打转。他眼前出现了向前 飞奔着的苏沃洛夫的身影,于是他便冲上前去,进入伟大的战 争。“弟兄们,冲啊!”他叫喊着向前冲杀,并不考虑他已经在破 坏着预定的总攻计划;从坚不可摧、高耸入云的要塞壁垒上的枪 眼里已经伸出了百万支枪口,他那个不堪一击的身体即将被打得 血肉横飞了,那颗准备封住他惯于呐喊的喉咙的致命的子弹已经 在空中呼啸了。但是如果说诺兹德廖夫体现了那个逼近了要塞的 — "! — 世界文学名著百部 不顾一切、迷迷糊糊的中尉的话,他正在进攻的那个要塞却无论 如何也不像是坚不可摧的。相反,要塞感到了这样的恐惧,以至 灵魂都躲到脚后跟里去了。他企图借以自卫的椅子已经被两个奴 仆从他手里夺过去,他已经闭上眼睛,不死不活的,准备饱尝他 的主人的切尔克斯式烟袋杆的滋味了,他会有怎样的遭遇,真的 只有上帝才知道;但是命运有意拯救我们主人公的腰、肩膀和一 切高雅斯文的部位。出人意料地,突然响起了好像来自天外的车 铃声,清楚地听到一辆马车向门前隆隆驶来,三套马车停下后, 连跑热了的牲口的沉重的响鼻声和喘粗气的声音,都传进了屋 里。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地朝窗外看去:有个留髭须的,身穿军式 上衣的人正从车里下来。他在门廊里问了一声,便走进了房间, 正是在乞乞科夫还没有摆脱恐惧,还处于凡人处过的最可怜的状 态中的那个时刻。 “请问这里哪位是诺兹德廖夫先生?”陌生人有点迷惑不解地 看了看手持烟袋杆站着的诺兹德廖夫和刚开始从狼狈状态中恢复 常态的乞乞科夫,然后说。 “请允许我先问一声,您是谁?”诺兹德廖夫向他走过去说。 “县警察局长。” “您有什么贵干?” “我来向您宣布我接到的一个通知,在您的案子没有了结以 前,您处于听审的地位。” “什么破破烂烂的,什么案子?”诺兹德廖夫说。 “您与一个案情有牵连,案由是酒醉后以树条抽打地主马克 西莫夫,给他造成了很大的伤害。” “您胡说!我根本没见过地主马克西莫夫!” “尊敬的先生!请允许我告诉您,我是一个军官。这种话您 可以对您的仆人说,却对我说不得!” 此时乞乞科夫不等诺兹德廖夫怎么回答了,赶快抓起帽子, — "! — 死魂灵 从县警察局长背后溜到台阶上,坐到马车里,吩咐谢利凡快马加 鞭,逃之夭夭。 — "! — 世界文学名著百部 第五章 我们的主人公吓坏了。虽然轻便马车已经拼命地跑着了,诺 兹德廖夫的村庄早已被田野、斜坡、岗丘遮住,连影子也没有 了,但他总在惴惴不安地回头看,似乎担心马上有人追上来。他 喘气都困难,用手摸摸心口,觉得心跳得和笼子里的鹌鹑一样。 “好一顿臭骂!哪见过有你这样的!”这时他对诺兹德廖夫做出了 许多有分量的和强烈的祝愿,里面千奇百态,甚至还用进了一些 不太好的词儿。有什么办法?俄罗斯人嘛,况且正在气头上。再 说,事情确实是够悬的。“不管怎么说,”他对自己说,“要不是 县警察局长赶来,我也许就再没有看一眼这个世界的份了!就会 像水泡一样咕嘟一声就没影了,没留下后代,也没给子孙留下财 产和名声。”我们的主人公对于留后代的问题是非常关心的。 “这个坏老爷!”谢利凡心里在想。“还没有见过这样的老爷。 我是说,他干的事真叫人瞧不起!宁可你不给人吃,也得给马喂 料啊,因为马喜欢的是燕麦。这粮食是它的:比方说,我们吃的 是饭,它吃的就是燕麦,这是它的粮食啊。” 几匹马对诺兹德廖夫好像也有不好的想法:不仅枣红马和民 选官,就连花斑马情绪也不高。虽说平时给它的那份燕麦总是差 一等,而且谢利凡不先说一句“哎,你这无赖!”是不往它的槽 里撒的,但那毕竟是燕麦,不是光让吃干草啊,这种料它还是嚼 得津津有味的,而且时时地把长嘴伸进同伴的料槽里,打探它们 的口粮是什么滋味,特别是当谢利凡不在马厩里的时候;可是现 在只有干草??不好;大家全都非常不高兴。 但是正在宣泄不满的人和马,很快都被一个完全没有料到的 突然事件打断了。他们大伙儿,包括赶车的,只是在被一辆六驾 的轿式马车撞上,头顶上传来对面车里女眷的惊叫声和车夫的咒 — "! — 死魂灵 骂声的时候,才猛然清醒过来。那边的马车夫骂道:“哎,你这 混蛋!我使劲对你喊:笨蛋,靠右,靠右!你喝多了吗?”谢利 凡觉出是自己大意了,但是因为俄罗斯人不爱在别人面前认错, 所以马上端起架子说:“你干吗这么疯跑?眼睛押在酒馆里当酒 钱啦?”说完就设法往后倒车,想从对方的挽具中挣脱出来,可 是不成,全搅和在一起了。花斑马好奇地上下嗅着夹在它两边的 新朋友。轿式马车里的女眷们惊慌失色地注视着这一切。她们一 个是老太婆,另一个是妙龄女郎,十六七岁的样子,秀发金黄, 在娇小的头上梳得灵巧可爱。俊俏的瓜子脸,像蛋壳般浑圆,也 像鲜蛋似的晶莹剔透,那是一只刚下的鸡蛋,被女管家的黢黑的 手拿着对亮观看时,在灿烂的阳光透射下显出的颜色;她的玲珑 的耳朵也仿佛是透明的一般,被穿过它的温暖的光线映得绯红。 惊呆地张着的小口,噙着泪水的眼眶———她的一切竟是这么可 爱,以致我们的主人公在几分钟内目不转睛地看着她,丝毫没有 注意两家的马匹和马车夫之间发生的纷扰。“往后倒啊,倒啊, 你这尼日戈罗德的糊涂蛋!”对方的马车夫喊。谢利凡往后拽缰 绳,对方的马车夫也同样拽,马向后退了几步,但是它们踩住了 挽绳,又撞到一起了。在这个事态当中,花斑马对新结交的朋友 产生了如此之深的好感,以至无论如何也不愿意退出由于意想不 到的命运而陷入的车辙,它把自己的长嘴搭到新朋友的脖子上, 似乎朝它的耳朵里悄悄地说些什么,大概是一些无聊透顶的蠢 话,因为那位来客把耳朵抖动个不停。 幸好不远有座村庄,村里的农夫们都赶来看这场热闹了。因 为这类场面对于庄稼人,就像报纸和俱乐部对于德国人一样,是 一桩天大的乐子,所以马车四周很快便聚拢了一大片人,村子里 只剩下老太婆和小娃娃了。挽绳理清了;在花斑马脸上捅了几 拳,逼着它退后了几步;总之是把两方分离了,牵开了。但是对 方那几匹马不知是恼恨朋友们被拆散,还是仅仅因为犯了傻劲, — "! — 世界文学名著百部 无论赶车的如何抽,它们纹丝不动,好像在地上生了根。农夫们 的关切心高涨到了难以置信的程度。人人都争着出主意:“安德 留什卡,你去牵右边那匹拉帮套的,米佳伊大叔骑上拉辕的!米 佳伊大叔,骑呀!”又高又瘦,一脸火红络腮胡的米佳伊大叔爬 上了辕马,变得像村里的钟楼,或者更像是打井水用的吊钩。赶 车的给了马一鞭子,但是不起作用,米佳伊大叔一点忙没帮上。 “停下,停下!”农民们喊。“米佳伊大叔,你骑到边马上,让米 涅伊大叔骑拉辕的!”米涅伊大叔,宽肩阔体,络腮胡黑得像煤 炭,肚子大得像冷天为整个市场煮蜜水用的头号大茶炊,高高兴 兴地骑到辕马背上,差点没把它压趴下。“这回行啦!”农民们喊 着。“来狠的,来狠的!”抽那浅黄的一鞭子,谁让它像科拉摩拉 蚊子一样窝着脊梁!”但是米佳伊大叔和米涅伊大叔看到事情毫 无进展,来什么狠的都不管用,两人就都骑到了辕马背上,让安 德留什卡骑上拉边套的。最后赶车人也没了耐性,把米佳伊大叔 和米涅伊大叔都赶了下来。他这是做对了,因为马已经浑身热气 腾腾,就像是一口气跑了一站路。他让牲口歇了一会儿,它们就 自动地走起来了。在人们折腾车马的这段时间里,乞乞科夫一直 非常专注地望着那位陌生的妙龄女郎。他几次企图和她搭讪,但 不知怎么没能找到机会。两位女眷终于乘车离去了,那漂亮的小 脑袋,清秀的面庞,纤巧的腰肢,像幻觉似地消失了,剩下的又 只是大道、马车,读者已熟悉的三匹马、谢利凡、乞乞科夫和四 周平坦而空旷的田野。不管是在怎样的生活中,是在穷愁潦倒、 粗野肮脏的下层,或是在锦衣玉食、冷漠乏味的上层,一个人的 人生道路上,至少有一次会遇到一个与他以前所见绝不相似的景 象,它至少能在他心中唤起一次与他命中注定一生仅能体验的感 情绝不相似的感情。不管我们的生活是以怎样的愁苦编织的,闪 光的喜悦总会有一次欢快地迎面飞来,就像一辆华美的马车,有 着金制的挽具,如画的骏马,闪亮的玻璃窗,有时也会突然在一 — "! — 死魂灵 个只见过农家大车的荒僻贫穷的小村中飞驶而过;虽然神奇的马 车已经离去,已经无影无踪,旁观的农夫们依然久久地张着嘴呆 站着,不知道早已该把帽子戴在头上。她便这样,在我们的故事 中突兀地出现,又同样突兀地消失了。如果当时不是乞乞科夫, 而是一个二十岁的青年,不管是一个骠骑兵,一个大学生,或者 单纯是一个初出茅庐的青年,———我的上帝啊!他心中有什么不 会苏醒、萌动、呼喊啊!他会久久地痴立在原地,两眼茫然地凝 视着远方,忘记了赶路,忘记了将会遭到的记过,对耽误公事的 申斥,把自己也忘了,自己的差事,忘记了世界和世界上的一 切。 但是我们的主人公已经人到中年,并且具有审慎而冷静的性 格。他也产生了想法并且一直在想,但是他的想法比较实在,不 那么飘渺,有些甚至是有根有据的。“多美的姑娘!”他打开鼻烟 壶,嗅了一点鼻烟后说。“但是你知道她主要的好处在哪里?她 好就好在看来是刚从寄宿女塾或者贵族女中毕业的,她身上还没 有一点像人们说的娘儿们气,也就是没有女人身上最叫人讨厌的 东西。她现在还是个孩子,完全单纯,想说就说,该笑时就笑 吧。随便把她做成什么都成,她可以成为珍品,也可以变为废 物,而且毫无疑问地会变为废物!只要她的妈妈和婶子大娘们一 下手调教,接着看。不出一年,娘儿们气就足足的了,连亲爹也 认不出她来了。拿架子,装拘谨,好像天生就会;一举一动都遵 照牢记的教导,该和谁说话,怎样说,说多少,眼睛应该如何 看,看什么人,都是煞费苦心的。她时时刻刻害怕说了不该说的 话。弄到最后,连自己也不明白,结果会一辈子说假话,干脆变 成一个鬼才知道的什么人!”他沉默了半晌,然后接着说下去: “真该知道她是谁家的小姐?她的父亲是什么人?是一个品德高 尚的殷实地主,还是一个靠做官赚来一笔家财的正人君子?如 果,假定说,这个姑娘能有二十来万陪嫁,那她将是一块很肥的 — !! — 世界文学名著百部 肥肉。能让一个体面人享一辈子福了。”二十万这个数字在他脑 子里构成了这样一幅诱人的画面,以至他开始暗自责怪自己为什 么在马车出麻烦的时候没有向前导马驭手或马车夫探听那辆车里 坐的是谁家的女眷。然而很快出现的梭巴凯维奇的村庄驱散了这 些心思,使它回到它经常牵挂的那件事情上来。 他觉得这个村庄相当大,村庄左右各有一片树林,像它伸出 的两个翅膀,一支深色一只浅色,一片是桦树林,一片是松林; 村庄当中有一座木造的住宅,带阁楼,红屋顶,墙壁是深灰色的 或者说是没有涂色的,就像是我国为军屯和日尔曼族移民村建造 的那种房屋。能看出,盖这座住宅的时候,营造师曾不断和房主 的口味进行斗争。营造师墨守成规,要求对称,房主要求的却是 方便,于是像我们见到的这样,他把一边的窗户全用木板钉死 了,另开了一个小窗口,大概是阴暗的贮藏室采光的需要。尽管 营造师使出浑身解数,三角山墙也未能对正房屋的中央,因为按 房主的命令取消了靠边的一根圆柱,结果门前只立着三根圆柱, 而不是原定的四根。院子四周围着用过分粗大的木料作成的结实 的栅栏。这位地主为保证建筑物的牢固性看来真是煞费了苦心。 盖马厩、木棚、厨房,使用的都是认定百年不坏的又重又粗的原 木。农民的木屋建造的非常好:没有刨平的外墙,没有雕花和其 他的装饰,但是一切做得严丝合缝,规规矩矩。连井口都是用结 实的木解木做的,那是只有建造磨房或者船舶的时候才使用的。总 而言之,他眼前见到的一切,全是非常稳当,端端正正的,都有 一副牢靠而笨拙的模样。马车到了住宅门前的时候,他见到一个 窗口里几乎同时露出了两张脸:一张是女人的脸,瘦瘦长长,像 一根黄瓜,另一张是男人的脸,又圆又宽,像莫尔达维亚产的葫 芦。在俄国,人们拿它做巴拉莱卡琴,就是那种给二十岁的机灵 小伙儿增添光彩和快乐的两根弦的、轻巧的巴拉莱卡琴,每当白 胸脯白脖颈的姑娘们围拢来听他轻轻地拨弄琴弦,这个风流小伙 — "! — 死魂灵 儿就会频频地向她们挤挤眉眼,吹吹口哨。两张脸露出了一下, 马上就消失了。一个身穿缝着天蓝色立领的灰短衣的仆人从门里 出来,把乞乞科夫领进门廊,这家的主人已经站在了那里。看见 客人,他只简短地说了一声“请!”就带领他走进房里。 乞乞科夫斜眼看了一下梭巴凯维奇,这一次他觉得他极像一 只中等个头的熊。他身上燕尾服的颜色也和熊皮一模一样,这就 变得更像了;袖口长,裤腿长,脚步摇摇晃晃,时常要踩别人的 脚。脸皮是一种烫人的火红色,像五戈比的铜板上那样的颜色。 大家知道,世界上有好多的脸,造化在制作它们的时候没有花工 夫思考,没有使用任何小型的工具,如小锉小钻之类,只顾抡起 大斧猛劈,一斧子下去就出来个鼻子,再一斧子就是两片嘴唇, 用大钻头捅出两只眼,不刮不刨,说了声“活了!”就打发到世 界上来了。梭巴凯维奇就有这样一幅十分结实的构造奇妙的面 相:他把它更多是保持在朝下而不是朝上的姿态,并且从来是不 转动脖子的,因为脖子动不了,他的眼睛很少看着谈话的对方, 经常不是望着炉角就是望着房门。穿过饭厅的时候,乞乞科夫又 斜着看了他一眼,偷偷叫道:“狗熊!地地道道的狗熊!哪有这 么巧的:连名字都叫米哈伊尔·谢苗诺维奇。”他知道他有踩别人 脚的习惯,所以脚步移动得特别当心,并且总让他走在前面,主 人仿佛也感觉到自己有这个毛病,马上就问:“我没打扰您吧?” 但是乞乞科夫谢了谢他,说还没有发生任何这类的事。 朝客厅走出,梭巴凯维奇指了指圈椅,又说了一个“请!” 字。乞乞科夫落座的时候看了一眼墙壁和挂在墙上的画。画上全 是英雄豪杰,全是希腊将领们的全身版画像:身穿红色长裤和制 服、鼻子上架着眼镜的马弗罗科达托斯、米阿乌利斯、卡纳里 斯。这些英雄们的大腿全都如此粗壮,嘴上的髭须都如此浓密, 足以令人不寒而栗。在这些强壮的希腊人中间,不知道是怎么回 事,不晓得原因是什么,挂着一张巴格拉季翁的画像,瘦小的身 — "! — 世界文学名著百部 体下面画着一些小旗帜、小火炮,镶在一个最小的画框里。接下 去又是希腊人了,这位是希腊女杰波别利娜,她的一条腿要比充 斥着当今客厅的公子哥儿们的腰还粗。主人自己是一个健康强壮 的人,好像想用一些也是健康而强壮的人来装饰他的房间。在波 别利娜旁边,紧挨窗户,挂着一个鸟笼,关着一只黑里带白斑的 鸫鸟,样子也很像梭巴凯维奇。主客枯坐了不到两分钟,客厅的 门开了,女主人走了进来,这位太太身材极高,戴一顶包发帽, 帽带是用土染料改染过的。她神态庄重地走了进来,直挺挺地昂 着头,像一棵棕搁。 “这是我的费奥杜利娅·伊万诺夫娜!”梭巴凯维奇说。 乞乞科夫前去吻费奥杜利娅·伊万诺夫娜的手,她的手简直 是硬塞到了他的嘴唇上,这时他觉出了她的手是用腌黄瓜的水洗 过的。 “亲爱的,我给你介绍介绍,”梭巴凯维奇接着说,“帕维尔· 伊万诺维奇·乞乞科夫!在省长和邮政局长家里认识的。” 费奥杜利娅·伊万诺夫娜请客人坐下,也只说了个“请!” 字,用头做了个扮演女王的演员们做的动作。接着她在沙发上坐 下,披好细羊毛围巾,连眼睛和眉毛都不再动一下了。 乞乞科夫把眼睛抬起来,又看见了卡纳里斯和他的粗壮的大 腿、长垂的髭须,波别利娜和笼中的鸫鸟。 差不多整整五分钟,所有人都不吱声;只听见鸫鸟啄食笼底 的谷粒时鸟喙碰撞木头的笃笃声。乞乞科夫重新看了遍房间,房 间里不管什么东西全是高度结实和粗笨的,并且和这座宅子的主 人有着某种奇怪的相似;客厅的一角摆着一张胡桃木做的长着四 条极为丑陋的粗腿的大肚子写字台:活活是一只狗熊!桌子,圈 椅,靠背椅,无不给人以极大的重压感,让人很不安,———总而 言之,每一样东西,每一把椅子,好像都在说:“我也是梭巴凯 维奇!”或者:“我也很像梭巴凯维奇!” — "! — 死魂灵 “我们在公证处长伊万·格里戈里耶维奇家里说到过您,”乞 乞科夫终于开口了,因为他看到谁也没有开始谈话的意思。“那 是上个礼拜四。在他家过得非常愉快。” “是的,那天我没去处长家。”梭巴凯维奇回答说。 “是个十分好的人!” “谁?”梭巴凯维奇眼睛对着炉角说。 “处长啊。” “嗯,可能你觉得是这样:我看他就是个共济会,而且是世 界上从没见过的傻蛋。” 乞乞科夫被这句相当尖锐的评语搞得有点发窘,但是恢复了 常态后,接下去说: “当然,每个人都不可能是完美;然而省长真是一位卓越的 人物!” “省长是卓越人物?” “对呀,不是吗?” “天下头号的强盗!” “怎么,省长是强盗?”乞乞科夫说,他一点儿也不理解省长 怎么会成了强盗。“我承认,这事我怎么也没能想到,”他继续 说,“然而请允许我说,他不是那样行事的!相反还得说他有好 多地方很柔和呢。”这时他甚至拿省长亲手绣钱包的事实充当证 明,并且把他脸上的慈祥表情也恭维了一番。 “脸也是一张强盗脸!”梭巴凯维奇说。“只要给他一把刀, 放他上大道———一定会杀人,为一分钱就会杀人!他,还有副省 长———就是果戈和马果戈。” “不行,他们不合,”乞乞科夫心里想。“我现在跟他谈谈警 察局长:他们两个好像是朋友。” “不过对于我说来,”他说,“我承认,顶喜欢的还是警察局 长。性格多爽直,非常乐观;脸上总露着一股憨厚劲。” — "! — 世界文学名著百部 “骗子!”梭巴凯维奇很冷漠地说,“你被他卖了,骗了,还 会和您一道吃喝!这些人我全知道;这些人全是骗子,全城都是 这类货:骗子骑着骗子,后头赶着他们的也是骗子。全都是些出 卖耶稣的犹大。那里只有一个还算是正经人:检察长;但那个 人,说实在的,是一头蠢猪。” 听了对各色人等的这些充满“溢美”之词但稍嫌简略的评介 之后,乞乞科夫看到,其他官员已经无需再提了,同时想起来, 梭巴凯维奇是不爱说任何人好话的。 “怎么样,亲爱的,我们去进餐吧。”夫人对梭巴凯维奇说。 “请!”梭巴凯维奇说。 于是,大家靠拢摆着冷盘的小桌,客人和主人照例各喝了一 小杯伏特加,照例品尝了各种盐腌的小菜及其它开胃的食品,无 非是整个辽阔的俄罗斯城里和乡下饭前都要品尝的那些东西。然 后他们走进饭厅,三个人相继走进来,女主人在前面带路,像一 只浮游在水面上的母鹅。一张不大的餐桌上摆了四套餐具。在第 四个座位上很快出现了一个难以断定身份的女士,非太太即小 姐,不知是亲戚、管家妇或仅仅是一名食客:只能说是一个没戴 包发帽、大约三十岁、包着花头巾的什么人。有一类人,他们在 世界上不作为一个实体存在,而只是附着在某个实体上的不相干 的斑点。她们总是坐在同一个地方,脑袋总是保持着同一个姿 态,你几乎会把她们当成屋里的家俱,以为她们生来还没有开口 说过话;可是她们只要到了女仆室或是贮藏室:啊哟哟!那可就 够你瞧的了。 “菜汤,亲爱的,天气好极了!”梭巴凯维奇说,他喝了一口 菜汤,从盘子里切下了老大一块羊肚包子,这是一样配菜汤吃的 名菜,是羊肚里填荞麦饭、羊脑和蘑菇茎,“像这样的羊肚包 子,”他转身对乞乞科夫继续说,“在城里你根本吃不到,那里给 您吃的不知道是什么鬼东西!” — "! — 死魂灵 “不过省长家里的饭菜还是挺不错的。”乞乞科夫说。 “您知道那是拿什么做的?您要知道,就不会再想吃了。” “我不知道是怎么做的,我不能评论这方面,但是他们的猪 肉饼和焖鱼好吃极了。” “这是您觉得。我可知道他们在市场上买些什么。那个跟法 国人学出来的混蛋厨子会买上一只猫,剥了皮,当兔肉端上桌。” “唉呀!你说得多恶心哪。”梭巴凯维奇夫人说。 “亲爱的,没办法,他们就是这么做的,这不能怪我,他们 全都是这么做的。凡是人家不要的东西,凡是我家阿库利卡扔 进,请原谅,泔水缸里的东西,他们都放进汤里!放进汤里!就 放到那里!” “你老是在吃饭的时候说这些!”梭巴凯维奇夫人又抗议了。 “亲爱的,要是我自己这么做,”梭巴凯维奇说,“那就不说 了。可是我直接告诉你,这些肮脏东西,我决不会吃。哪怕把青 蛙裹上糖,我一滴不沾,牡蛎我也不吃:我知道牡蛎像个什么东 西。吃羊肉!”他转身向乞乞科夫继续说,“这是羊排骨加麦粥! 这可不是贵族厨房里用在市场上放了四五天的羊肉做的那种浇汁 肉丁!这都是法国、德国大夫们的鬼主意,只为这个,我就想把 他们全都绞死!他们想出来了个什么饮食制度,饥饿疗法!他们 德国人的体质天生稀松,以为他们那套办法也能整治俄国人的 胃!不行,这全不对劲,这全是胡说,这全是??”说到这里梭 巴凯维奇甚至气愤地晃动了一下脑袋。“他们老说什么:文明, 文明,可是这种文明———去它??的吧!我本想把那个字也说出 来,只是饭桌上说不合适。我可不这样办。我这里要吃猪肉——— 就上整猪,吃羊肉———来全羊,吃鹅肉———来整只的!我情愿吃 两道菜,但是要吃够我想要的那个量。”梭巴凯维奇用行动证实 了这句话:他把一半羊排骨拨进了自己的盘子,全部报销,把每 一根骨头都啃干净,一干二净。 — "! — 世界文学名著百部 “不错,”乞乞科夫心想,“这位可真是个吃家。” “我不是那样的,”梭巴凯维奇用餐巾擦着手说,“我可不像 什么普柳什金那样:有八百个魂灵,可是过得、吃得还比不上我 家放牲口的!” “这个普柳什金是谁?” “骗子一个,”梭巴凯维奇答道。“一个您想都想不出来的守 财奴。披枷带锁的囚犯也比他生活得好:他饿死了他的下人。” “真的吗!”乞乞科夫极有兴趣地接下这个话茬。“您是说, 他底下人当真是在大量地死亡吗?” “无数人都死了,跟苍蝇一样。” “跟苍蝇一样!请问他住得离这里多远?” “五俄里。” “五俄里!”乞乞科夫叫了一声,以至于觉得心在跳。“要从 您的大门出去,是往右还是往左?” “我看您连去这老狗家的路都不必知道。”梭巴凯维奇说, “哪怕去逛一个什么低级下流的地方,也强过于到他家。” “不,我问这个并不为什么,只是有兴趣知道各种地方。”乞 乞科夫这样回答。 羊排骨之后,上来了奶渣饼,全都大过盘子,然后是个赛牛 犊的火鸡,肚里填着各种好货:蛋啦,米啦,肝啦以及不知道是 什么的东西;把这些一股脑儿都塞进了胃里,午饭到此就算结束 了;但是从桌边站起来的时候,乞乞科夫感到自己足足增加了一 普特的分量。他们走进客厅,那里已经有各色蜜饯摆在一个小碟 子里———不过无论梨、李子或是浆果,主人和客人都没有碰一 下。女主人走出去再拿几个碟子盛些蜜饯来。乞乞科夫趁她不 在,便对梭巴凯维奇开了口,那人瘫坐在圈椅里,在这样一顿饱 餐之后,他就只能呼哧呼哧地喘粗气,嘴里发出些含含糊糊的声 音,不时地朝嘴划十字并且用手捂住嘴巴。乞乞科夫打头的一句 — "! — 死魂灵 话是:“我们谈谈好吗。” “还有蜜饯,”女主人拿着一个碟子回来说:“蜜水煮的水萝 卜!” “我们一会儿再吃!”梭巴凯维奇说,“你现在回自己屋去, 我和帕维尔·伊万诺维奇要脱掉燕尾服,稍作休息一会儿!” 女主人表示要叫人拿鸭绒褥子和枕头来,但是男主人说: “算了,我们就在圈椅里歇一会儿吧。”于是女主人就出去了。 梭巴凯维奇把脑袋稍微往前倾了一点,做好听的准备。 乞乞科夫从很远的地方扯起,笼统地谈论整个俄罗斯国家, 对它幅员的辽阔也大加颂扬,说连最古老的罗马帝国也没有它广 大,外国人的惊讶不是没有道理的??梭巴凯维奇一直低头听 着。他接着说,按照这个光荣无比的国家的现行规定,业已结束 了生命的农奴,在进行新的人丁普查之前,仍作为活人计算,其 原因是为了避免以大量繁琐而无益的查询工作增加有关衙门的负 担,也是为了避免加深业已十分复杂的国家机构的复杂性??梭 巴凯维奇一直低头听着,———他说,虽然措施非常合理,但是, 由于它要求农奴的主人为死物像为活物一样交纳赋税,对于许多 农奴主人说来,多少还是一种负担,他说,他本人出于对他个人 的敬意,甚至愿意为他分担一些这种确属沉重的纳税义务。关于 那个主要的对象,乞乞科夫的用语非常谨慎:他决不把死掉的农 奴称为死魂灵,仅仅称为不存在的魂灵。 梭巴凯维奇照旧在低头听着,脸上没有显出过任何一点像是 表情的东西。好像这个身躯里面根本就没有灵魂,或许有,但是 根本不在它应该呆的地方,而是像长生不死的“科谢伊”的灵魂 那样,藏到了群山后面,罩上了厚厚的外壳,无论深处如何波 动,都绝对不会在表面造成任何震荡。 “您看怎么样???”乞乞科夫说,不免有些激动地等待着 回答。 — "! — 世界文学名著百部 “您需要死魂灵?”梭巴凯维奇用平平常常的,一点不带惊讶 的口气问,好像谈的是一桩粮食生意。 “是的,”乞乞科夫答道,然后又补充了一下,以便再次改成 比较婉转的用语:“不存在的魂灵。” “能有,怎么会没有呢??”梭巴凯维奇说。 “假如有的话,那您,毫无疑问??愿意把他们甩掉?” “请原谅,我同意卖。”梭巴凯维奇说,这时已经稍稍抬起了 头,他想到买主在这上面准能得什么便宜。 “去他的,”乞乞科夫暗想,“我还一字没提,这家伙就说到 卖上去了!”于是开口说: “可是,比方说,您要什么价钱呢?尽管,不过,为这么个 东西??讲价钱好像都有点怪??” “要的不多,一百卢布一个!”梭巴凯维奇说。 “一百一个!”乞乞科夫叫了起来,他张大了嘴,直瞪瞪地看 了一下对方的眼睛,不知道是自己听错了,还是梭巴凯维奇天生 笨拙的舌头转错了,一个字换成另一个字。 “怎么,难道您觉得贵了?”梭巴凯维奇说完又补充了一句, “那么您的价钱是多少?” “我的价钱!我们必定没弄对,或者是谁也不明白谁,我们 忘了谈的是什么事。讲良心话,我认为八十戈比一个魂灵,是最 好的价了!” “您说到哪儿去了———八十戈比一个!” “照我看,不能再多了。” “我卖的不是烂草鞋。” “可是您也得承认:这不过是些死人。” “您认为您能找到一个傻瓜,肯按几戈比卖给您一个在册人 丁?” “但是报歉:您为什么把他们称为在册人丁,要知道这些魂 — "! — 死魂灵 灵本身早已经死了,剩下的只是一个看不见摸不着的声音。为了 在这上面少费口舌,好吧,每个我给一个半卢布,再多不行了。” “这个价亏您说得出来!您这是有意杀价,说个像样的价 吧!” “没法再加了,米哈伊尔·谢苗诺维奇,请您相信我说的是良 心话,没法再加了:做不到就是做不到。”乞乞科夫说,然而终 于还是每个添了半卢布。 “您怎么这么抠?”梭巴凯维奇说,“真的,我要价不贵!碰 上个骗子,会糊弄你,卖给您的是些废物,而不是魂灵;我给您 的全是实瓤的核桃,个个是挑过的:不是个工匠,就是个壮实的 庄稼人。您就仔细瞧瞧吧:比方说,您瞧这个车匠米赫耶夫!别 的马车不做,专做轿式马车。他造的车很牢靠,可不是莫斯科的 那种用了一个钟头就散架的,他自己又会包铁皮,又会上油漆!” 乞乞科夫大张着嘴,想指出米赫耶夫早就不在人世了;但是 梭巴凯维奇谈到兴头上,一下子变得滔滔不绝了: “还有那个木匠软木塞斯捷潘呢?要是您能在哪儿找到一个 这样的汉子,我的头就是您的了。别提力气有多大!要是在近卫 军里当兵,天知道会给他个什么官做,身高三俄尺还多一寸!” 乞乞科夫又想指出“软木塞也不在人世了”,但是梭巴凯维 奇看来已经一发不可收,他大若悬河的说下去,你就只有听的 份: “米卢什金,烧砖的!在什么房子里都能砌炉子。马克西姆· 捷利亚特尼科夫,皮靴匠:三锥两锥就是一双,是一双就是好样 的,而且还滴酒不沾!还有叶列梅伊·索罗科普廖欣!这个农奴 比所有别人都顶用,到莫斯科做过买卖,光代役租金每回都交五 百卢布。您看都是些什么样的人!这不是那个什么普柳什金能卖 给您的那些玩艺儿。” “不过很报歉,”乞乞科夫终于说了出来,这一串江河泛滥似 — "! — 世界文学名著百部 的漫无边际的言论确实叫他感到惊讶:“您何必一样样地介绍他 们的长处呢,他们现在一点用也没有了,这些全都是死人了。像 俗话说的:死人的身子,毫无作用。” “那当然,是死的,”梭巴凯维奇说,似乎大梦初醒,记起来 他们当真是死了的,可是又说:“但话又说回来:现在算是活着 的那些魂灵,又能顶什么用?这都是些什么?一群苍蝇,不是 人。” “不管怎么说,他们真的不存在,而那些只是一种幻想。” “不,不是幻想!我告诉您米赫耶夫的模样,这样的人您是 找不到的:跟一座大机器一样,连这屋子都进不来;不对,这可 不是幻想!两个肩膀的力气,一匹马都比不上;我倒愿意晓得, 您在什么别的地方能找到这样的幻想!” 最后几句他已经是对墙上挂着的巴格拉季翁和科洛科特罗尼 斯说的了,人们谈话时候往往有这种情形,其中一个人不知道为 什么忽然不把话朝着与谈话内容有关的人说,而是朝着偶然进来 的甚至是根本不认识的第三者说,明明知道他不会回答,也不会 发表什么意见或提供证明,然而却把目光对准了这个人,好像要 求他充当一个中间人;一时有点发慌的陌生人不知道是对他一无 所闻的事情做回答好,还是遵守应有的礼貌站一会儿然后再走开 好。 “不,超过两卢布我不能出。”乞乞科夫说。 “好吧,为了免得您说我漫天要价,说我一点不肯帮忙,那 么每个魂灵您就给七十五卢布吧,但要交纸票,当真这只是看在 朋友的面子上!”“他真的是把我当成傻瓜了吗?”乞乞科夫心里 想,接着便说: “我真的感到奇怪:我们是在演什么戏玩吧,或者是在上演 一出喜剧吧,不然我就没法解释了??您似乎是一位相当聪明的 人,您是有知识的。我们谈的不过是吹口气似的东西。它值什 — !! — 死魂灵 么?有谁要?” “您这不是在买吗,看来也有人要。” 这时乞乞科夫咬住嘴唇,没想出来该怎么对答。他开始拿家 庭与家族方面的许多原因来搪塞,但是梭巴凯维奇平淡地答道: “我无需知道您的那些关系:我不干预别人的家务,这是您 的事。您需要魂灵,我卖给您,您要不买的话,将来准会后悔。” “两卢布。”乞乞科夫说。 “您这就像俗话说的:雅科夫的喜鹊,只会老一套。认准了 两卢布,死不挪窝了。您就给个像样的价钱吧!” “去他的,”乞乞科夫心想,“再给他加上半卢布,把这条狗 撑死吧!” “好吧,每个加半卢布。” “那好,我也对您说个最后的数:五十卢布!吃亏也认了, 这么好的农奴,再便宜您到哪儿买去!” “好一个‘拳头’”乞乞科夫暗说,接着似乎生气似地说: “真的是怎么啦??好像当真是什么大事一样;我在别处随便就 能得到的东西。好多人巴不得尽早甩掉,能交给我,心里还高兴 着呢。大概只有傻瓜才愿意留在身边,因为他们而交税!” “但是您知道吗,这话是咱们私人看朋友情面说的,这种交 易不大好听,要是我或者别人说出去———搞这种事的人怕是要名 誉扫地,别想再签什么合同,订什么占便宜的契约了。” “瞧他在往哪边扯,无赖!”乞乞科夫想,马上态度颇为冷静 地说: “随您怎么说,我买,并不是像您想的,因为有什么实际需 要,只是一种个人的爱好。您不同意两卢布半———只能再见!” “真还吓不住他,这小子挺硬!”梭巴凯维奇想。 “得啦,三十卢布一个,拿去吧!” “不,我看您是不想卖,再见了!” — "!! — 世界文学名著百部 “等一等,等一等,”梭巴凯维奇抓着他的手说,他这时踩了 一下乞乞科夫的脚,因为我们的主人公忘记了防范,因此遭到了 惩罚,痛得嘴里嘘??嘘??地叫起来,用一条腿在地上蹦。 “请原谅!我好像是打扰了您。请往这里坐!请!”他把乞乞科夫 安置在一张圈椅里。梭巴凯维奇这时候的动作甚至有了一点儿灵 劲儿,像一只经过调教的狗熊,会打滚,会按人们的喊声:“喂, 米沙,来个女人洗蒸汽浴!”或者“米沙,小孩怎么偷豌豆的?” 做许多表演。 “真的,我是在浪费时间,我要赶紧走了。” “再坐一小会,我马上对您说一个您准爱听的词儿。”于是梭 巴凯维奇挨紧他坐下,好像要透露一个秘密似的对着他耳朵小声 说:“一个角,行了吧?” “您说的是二十五卢布?不行,不行,不行,连一个角的四 分之一也不给,不加一个戈比。” 梭巴凯维奇沉默了,乞乞科夫也沉默了,沉默持续了两分 钟。长着鹰勾鼻子的巴格拉季翁从墙上非常关注地看着这项交 易。 “您最后的价是多少?”梭巴凯维奇终于开了口。 “两个半卢布。” “说实话,您把人的魂灵看得比焖萝卜还贱。哪怕给三卢布 呢?” “不。” “真拿您没办法,好吧!明显地这样我就吃亏了,可是我就 有这么一个贱脾气:总想给别人一点快乐。我想,照规矩办事, 还得立个契约吧。” “当然。” “就是啊,还要进一趟城。” 买卖就这样成交了。两人决定明天就进城办过户契约。乞乞 — !"! — 死魂灵 科夫要一张农奴名单。梭巴凯维奇立刻答应,马上走到写字台 前,亲手开列名单,不仅写出所有人的姓名,甚至注明了每个人 的长处。 乞乞科夫由于没事可做,便站在梭巴凯维奇背后对他宽阔的 身影仔细地研究起来。他望了望他的像维亚特卡矮马似的宽肩, 他的像立在人行道上的铸铁桩似的粗腿,禁不住偷偷惊讶:“哎, 上帝真没有亏待你呀!瞧这模样,正是常言说的:裁得糟糕,缝 得牢靠!??你生下来就是一只熊,还是偏僻的乡村生活把你变 成了一只熊?你是因为常年盘算农事、役使农奴而变成了一个所 谓‘拳头’的吗?不对:我想,即使让你受到时髦的教育并且让 你步步高升,即使你是住在彼得堡,而不是在偏僻的乡下,你还 会是你。唯一的区别就是,你现在是尝完盘子里的奶渣饼,再吃 光半扇羊排骨加麦粥,而那时候你吃的将是什么地菇煎肉饼。还 有,如今你左右许多农夫:你跟他们和睦相处,当然更不会损害 他们,因为他们是属于你的,损害他们于你不利;而那时候你手 下将会是一批官吏,你会对他们百般欺凌,因为知道他们不是你 的农奴,或许你还会大捞国家的油水!不,谁要已经变成了拳 头,就再也不能伸直为巴掌!要是伸直了一两根手指,拳头更能 坏事。只要他浅尝过一门学问,一旦身据要津,就要在真懂的人 们面前充内行。恐怕接着还会说:‘让我来露一手吧!’他会闭着 眼做一些英明的决定,害得许多人叫苦不迭??哎,要是所有的 人都是拳头,那还了得!” “名单开好了。”梭巴凯维奇掉过头来说。 “开好了?请给我!”他用眼睛把名单上下扫了一遍,对它的 认真和准确感到惊讶:不仅行当、身份、年龄和家庭状况都一一 写明,在页边上还有关于品行、嗜酒程度的专门附注,———总 之,看着都舒服。 “现在请付点定钱吧!”梭巴凯维奇说。 — #"! — 世界文学名著百部 “为什么要付定钱?钱您在城里一次全能拿到。” “您知道,这是通常的规定。”梭巴凯维奇反驳说。 “我没法给您,我身上没有带钱。噢,十卢布倒还有。” “十卢布算什么?您至少得给五十!” 乞乞科夫推托说没有钱;可是梭巴凯维奇一口咬定说他带着 钱,他只好再掏出一张票子,说: “好吧,再给您十五,总共二十五。但您必须开个收据。” “您要收据干什么?” “您知道,最好还是开个收据。万一??难说会出什么事。” “好吧,放下钱!” “干吗要放下?它就在我手里嘛!只要立下收据,马上就可 以拿去。” “可是请问,我怎么能写收据?我得先看到钱。” 乞乞科夫把手里的钞票放在桌上,梭巴凯维奇靠到桌边,用 左手五指压住钞票,右手在一小张纸上写了以下字样:兹收到出 卖农奴定金国家纸币二十五卢布整,此据。写完收据,他把几张 纸币再次查验了一遍。 “票子可是旧了点!”他拿起一张对着光细看时说,“还有点 破,嗨,朋友之间就不计较了吧。” “拳头!拳头!”乞乞科夫心里想道,“真是滑头!” “女的您不要吗?” “谢谢,不要。” “我会便宜卖。看在朋友面上,一卢布一个。” “不,女的我不需要。” “哦,这样,那就没说的了。各有所爱嘛:像俗话说的,有 人爱神甫先生,有人爱神甫太太。” “我还想求您一件事,此事只能你知我知。”乞乞科夫告别时 说。 — #"! — 死魂灵 “那是当然。要第三者掺和什么,好朋友之间凭真心办的事, 互相都要对得起朋友。再见了!谢谢您的光临;请您以后也不要 忘了:有空的话,欢迎来吃顿饭,玩玩。说不定还有什么事情能 彼此效劳的。” “怎么会不欢迎呢!”乞乞科夫坐进轻便马车时心里想,“一 个死魂灵就敲了我两个半卢布,该死的拳头!” 他很不满意梭巴凯维奇的行为。无论如何,总能算是熟人 吧,在省长家里,在警察局长家里,都见过的,可办起事来一点 情面不讲,似乎全然不知,就这么点废物,还要收钱!轻便马车 出了院子,他回头看见梭巴凯维奇还站在台阶上,好像是在注意 客人要往哪里去。 “无赖,此时还在那儿站着!”他透过牙缝说,随即吩咐谢利 凡把马车拐到农舍背后,使得从主人院子那边看不到车子的去 向。他想去梭巴凯维奇说的那个有大批农奴死亡的普柳什金家, 但是不愿意让梭巴凯维奇知道。车子到了村口,碰见一个庄稼 汉,他把他叫过来问,那人在大路上拾到一根很粗的原木,正扛 着回家,活像一只不知疲劳的蚂蚁。 “喂,大胡子!到普柳什金家去,有没有不经过你们主人宅 院的路?” 庄稼人似乎不能答上来。 “怎么,不知道?” “老爷,不知道。” “哎呀,你呀!这么大把年纪白活了!吝啬鬼普柳什金,那 个让农奴饿肚子的,你不知道?” “啊!带补丁的,带补丁的!”庄稼人喊了出来。 他在“带补丁的”这个形容词后面还加了一个很恰当的名 词,但这是一个上流社会口语中不用的字,所以我们也就省略了 吧。不过可以猜想这个词一定是很准确的,因为虽然庄稼人早就 — #"! — 世界文学名著百部 看不见了,车也往前走了好远了,乞乞科夫还坐在马车里笑个不 停。俄国民众的嘴巴可真厉害!他们要赐给谁一个什么雅号,那 就一代一代地跟定他了,当官也罢,退休也罢,上彼得堡也罢, 到天边海角也好,他都得带上。以后不管使什么巧招,不管怎样 使自己的外号高贵化,即使花钱逼着文人们考证出它是来自古代 王公的世系,一样没用:外号照样会扯着它的乌鸦嗓子呱呱大 叫,明明白白地说出自己这只鸟是从哪儿飞来的。嘴里说出来的 词儿,只要是杀伤力强,就跟笔下写出来的一样,拿斧子也砍不 掉。在没有日尔曼族、芬兰族和其他异族居住而只有土生土长、 无师自通、生动活泼的俄罗斯智慧的俄国内地,说话都是一针见 血的,他们用不着现找词儿,不像母鸡孵蛋那样磨磨蹭蹭,随口 就能把个什么词儿把你给粘牢,就像发给了你一张长期身份证, 再也用不着添什么了,鼻子什么样,嘴长什么模样,一笔就把你 从头画到了脚! 就像无数耸立着十字架的弯顶的、球顶的教堂和修道院遍布 于神圣虔诚的俄罗斯一样,也有无数的种族、宗族、民族聚居、 生息、奔波在地球的表面上。任何一个具有旺盛的潜力,创造性 强,鲜明的特色及其它天赋的民族,都以独有的方式通过它使用 的字眼显示出了自己的特点,无论它用自己的字眼表达什么,在 这种表达中就反映着一部分自己的性格。不列颠人的字眼透出对 人心的真知和对生活的灼见;法国人的不能耐久的字眼,犹如一 个奢迷的少年,闪出一下光彩,便会烟消云散;德国人费尽心机 地制造着别人难懂的深奥而干瘪的字眼;但是没有一种字眼能有 这样的气势和活力,能这样地淋漓痛快,能这样地沸腾,如此跳 动,像说得一针见血的俄罗斯人的字眼。 — #"! — 死魂灵 第六章 很久之前,在我的少年时代,在我那飞快地逝去了的童年, 初到一个陌生地方,心里总是快活的:一处田庄,一座穷县城, 一个村落,一片集镇,对我全都一样;孩子的好奇目光总能在其 中发现许多新奇。每一座建筑物,一切带有某种明显特色的东 西,都能令我驻步,令我惊异。一式一样的、有一半假窗的砖石 建造的官署,在平民百姓低矮的木房群中孤零零地耸立着;包着 白铁皮的正圆形的穹顶,在粉刷得雪白的新教堂上高高地覆盖 着;人来人往的市场;进城游玩的本县的花花公子??所有这 些,无一能逃脱我的清新而敏锐的注意。我从车里探出头去,看 着某种新奇的上衣款式,蔬菜店里与装着干硬了的莫斯科糖果的 罐子摆在一道的装铁钉、硫磺、葡萄干、肥皂的木箱;也看着一 名走在路边的步兵军官,不知他是从哪个省里被命运抛进了这个 无聊的县城;还有一个乘着两轮跑车一闪而过的身穿“西比尔 卡”的商人;思想和他们一块,飞进了他们的贫乏的生活。旁边 走过一个县里的官员,我心里便想:他到什么地方去?是去参加 某个同僚家的晚会,还是直接回家,在台阶上闲坐一阵,待到天 色渐黑,便和母亲,妻子,妻妹及全体家人共进晚餐?吃过第一 道菜,当戴着用硬币串成的项链的使女或穿着厚上衣的童仆送来 插在牢固的家用烛台上的油脂蜡烛的时候,他们将谈论什么?每 当马车快要驶到一家地主的村庄,我总要好奇地望着它高高的窄 窄的木建的钟楼,或者它宽宽的黑黑的木建的老教堂。地主家宅 的红屋顶、白烟囱,透过碧绿的树木,诱人地在远处隐现,我急 切地等着遮住房屋的园林闪到两旁,让当时———唉!———尚不鄙 陋的地主宅屋露出它的全貌;我总是竭力凭着房屋的外貌猜测这 个地主是一个怎样的人,他是个胖子吗?有儿子还是有整整六个 — #"! — 世界文学名著百部 有着清脆笑声、成天嬉戏的女儿?那个顶小的是个永恒的美人 吧?她们的眼珠是黑的吗?他是个性格快活的人,还是像九月的 最后几天那样阴沉,每日翻看日历,说些年轻人觉得无聊的黑麦 和小麦一类的事情。 如今我麻木地乘车驶向任何一座陌生的村庄,无动于衷地望 着它的鄙陋的外观;我的冷漠的目光不愿在任何事物上停留,任 何事物都唤不出我的笑意;那流逝的光阴会令我出现动人的表 情、朗朗笑声和长篇的议论的事物,如今于我如过眼云烟,我的 凝固的嘴唇保持着冷淡的沉默。啊,我的少年时代!啊,我的新 颖的感觉! 乞乞科夫还在想着农夫们给普柳什金取的外号,心中暗暗地 发笑,他没有注意到马车已经拉进了一个有许多农舍和街巷的大 村的中央。但是原木铺装的道路造成的狠狠的一颠很快就使他注 意到了这一点。与此路面相比较,城里的卵石路简直是小巫了。 这些原木像钢琴键盘似的高高低低,坐车的人不加防备,不是后 脑勺上落一个包,就是脑门上落一块青紫,搞不好,还会用自己 的牙齿咬掉自己的一小块舌尖,让你痛得叫娘。他在村里所有的 建筑上都见到一种特别的衰朽模样:农舍的原木又黑又旧;许多 房顶像筛子一样满是窟窿;有的只剩下朝天的马头和两边像肋条 一样的椽子。看来是房主自己拆走了屋面板和板条,他们的想法 不无道理:这些房子反正雨天不能遮雨,晴天不会漏雨,跟女人 胡搞用不着在那里面,酒馆里,大道边,有的是地方,———总而 言之,在哪儿都行。农舍的窗户没有玻璃,有的用破布或者破衣 裳堵着;房顶下的带栏杆的小阳台黑朽歪斜,以至不堪入画;有 些俄罗斯的农舍偏要做这种阳台,不知道是为了什么原因。农舍 后面,好多地方排列着高大的庄稼垛,看上去已放了很长时间; 庄稼垛的颜色像没烧好的旧砖头,垛顶上长着杂草,贴边竟然长 出了灌木丛。庄稼看来是地主家的。在庄稼垛和糟朽的屋顶后 — #"! — 死魂灵 面,两座紧挨着的乡村教堂高高地耸立在晴空下,随着马车方向 的转换,它们一会儿从右边,一会儿从左边显露出来;一座是木 结构的,已经废弃不用的,另一座是砖砌的,墙壁呈淡黄色,斑 斑驳驳,有好多裂缝。主人的住宅开始局部地呈现出来,在农舍 的尽头,只剩下一片用低矮残破的篱笆围着的荒芜的菜园或白菜 地的地方,终于露出了全貌。这座古怪的城堡是长条形的,非常 长,像一个衰老的残废人躺在那里。有的地方一层,有的地方两 层;乌黑的房顶有些地方已经不能给这个老人以可靠的保护;在 房子顶部,遥遥相对地耸立着两座望楼,摇摇欲坠,刷上的颜色 已经脱落了。房屋的墙壁,有些地方掉了泥灰,露出了赤裸裸的 板条,看来风吹雨淋、冷暖变化使它受到了颇大的损害。窗户只 有两扇是开的,其余都用护窗板挡着,有的甚至用木板钉死了。 其实这两扇窗户也等于半个瞎子;其中一扇贴着三角形的砂糖包 装纸,更是黑乎乎的。 唯一给这偌大的村庄带来一些清新感觉的,唯一因其富有诗 情的荒芜而饶具画意的,是屋后的一片古老的花园。它榛莽丛 生,荒芜颓败,一直延伸到村外,渐渐消失在野外。自由生长的 树木,树冠交错,如绿云,如微颤的树叶织成的形状不规则的华 盖,纷呈在天际。一棵被风暴或雷雨折去了树梢的桦树,从苍翠 的密林里伸出它高大洁白的树干,像一根笔直规整、闪闪发光的 大理石圆柱,挺立在空中;它的上端,应是柱头的地方,又尖又 斜地断茬,黑黑地罩在它雪白的柱身上,像一顶帽子,也像一只 黑鸟。啤酒花先是在低处窒息着接骨木、花楸和榛树的矮丛,然 后沿着整个木栅栏的顶端爬行,终于攀了上去,把那棵被折断的 桦树缠绕了一半。它达到了那棵树的中腰,便垂挂下来,开始钩 牵其它的树梢,或虚晃在空中,把随风摆动的纤细而善钩的须尖 卷成一个个小环。被阳光照耀的苍翠密林有一些空隙,露出林间 未被照亮的凹地,像张开着的黑洞洞的大口;它被浓荫笼罩着, — #"! — 世界文学名著百部 在那黑暗的尽头,隐约可见蜿蜒的小径、倒塌的栏杆、摇摇欲坠 的凉亭、树干中空的老柳、从老柳后面探出头来的苍白的灌木 丛;在可怕的窒息下,灌木的树叶枯萎了,它的枝叶纠缠着,交 叉着,变得像是一团浓密的鬃毛。最后,是槭树的一根新枝,它 的嫩叶,仿佛是向两旁伸出的绿色的巴掌;天知道怎样钻入密林 的一缕阳光,射到它的一片叶子的背后,一下子把它变成透明的 了,火红的了,在浓重的黑暗里发着神奇的光辉。花园最靠边的 地方,几株高出其它树木的修长的山杨,把巨大的乌鸦巢托上了 它们微微晃动着的树顶。几根树干上,有些折而未断的枝杈,带 着枯干的树叶,在那里挂着。总而言之,一切都很好;这种好, 单靠造化或艺术之力,是做不出来的,只有当两者结合在一起 时,当造化用它的雕塑刀对人的堆砌的作品加以最后的修改,削 凿掉累赘的材料,消除掉粗浅的规整性以及将赤裸裸的原始意图 暴露无遗,给在齐整净洁的寒冷中创造的一切注入神奇的暖意 时,才能出现。 又拐了一两个弯,我们的主人公终于到达了宅院的门前,这 所宅子现在更显得凄凉。院墙和大门糟朽的木头盖满了青苔。一 群破旧的建筑:下房,谷仓,地窖,挤满了院子;这群建筑左右 两边可以看到各有一个大门,通到另外的院子。这一切都在告诉 你,这份产业的规模曾是很大的,现在荒凉了。一点也看不出这 里有活人居住的迹象———没有一扇正在打开的房门,没有一个正 从哪里走出来的人,没见到有谁在忙着日常的家务!只有院子的 大门开着,那也是因为一个农夫刚把一辆苫着蒲席的满载大车赶 进了大院,他的出现好像是特意为了给这个像是人死光了的地方 增添一点生气:别的时候,连院门也是紧闭的,因为大门的铁环 上还挂着一把巨人般的大锁呢。乞乞科夫很快发现,一座建筑旁 边有一个人和赶车来的农夫吵开了嘴。他很久也识别不出那个人 的性别。那个人身上穿着一件完全无法确定为何物的东西,很像 — #"! — 死魂灵 是女人的长罩袍,头上戴着一顶乡下仆妇们戴的那种圆帽,只是 嗓音他觉得对于一个女人说来稍嫌粗哑了些。“哦,是个女的!” 他暗自思忖,但马上又说:“哦,不是!”他更仔细地观察了一 下,终于说:“当然,是个女的!”那个人也很认真地看着他。似 乎对于她,客人是件稀罕物,因为不仅对他,而且连谢利凡,连 几匹马,从马尾到马头,全都看了一遍。根据她腰上挂的一串钥 匙,根据她骂农夫时用的那些相当脏的词儿,乞乞科夫断定这准 是一个管家婆。 “喂,大妈,”他下了车说,“老爷???” “不在家,”管家婆没等问完就打断了他的话,过了一小会又 说:“您找他干什么?” “有事!” “进屋去!”管家婆说完就转过身去,背冲着他,背上沾满了 面粉,下摆豁开了好长一道口子。 他走进了昏暗的门廊,宽阔的门廊里,迎面有一股像是地窖 里冒出的寒气。从门廊跨进了一个房间,也黑得很,只靠门底下 的宽缝透过的光,才稍微有了点亮。推开这扇门,他终于到了亮 处,却被眼前乱糟糟的景象吓傻了。好像是这幢房子里正在洗地 板,把全部家具暂时都堆到这里来了。一张桌上甚至搁着一把断 腿椅子,旁边是一座停摆的钟,蜘蛛在钟摆上已经织了网。还有 一个摆着古老银器、长颈瓶、中国瓷器的玻璃柜,在墙上斜靠 着。螺钿写字台的嵌花已经多处脱落,只留下被胶水填平了的淡 黄的凹槽。写字台上放的东西真可谓五花八门:一叠用长了绿霉 的圆把手大理石镇纸压着的写满密密麻麻小字的纸,一本红裁口 皮面精装的旧书,一只不比榛子大的干透了的柠檬,一根圈椅上 断下来的扶手,一个用信纸盖着的盛着某种液体和三只苍蝇的高 脚杯,一小块火漆,一小片不知从何处拾起来的破布,两管沾满 墨渍、仿佛被痨病煎熬得干瘪了的鹅毛笔,一根也许主人还是在 — ""! — 世界文学名著百部 法国人入侵莫斯科以前用它挑过牙缝的焦黄的牙签。 墙上有几幅画,挂得很挤,而且莫名其妙:一幅发了黄的长 条版画,画的是战争场面,巨大的战鼓,呐喊着的戴三角帽的士 兵,正在淹没的战马,没有蒙玻璃,装在嵌着铜丝边饰和铜环角 饰的红木画框里。并排挂着一张发了乌的巨幅油画,占了半堵 墙,画着花卉、水果、一个剖开的西瓜、一个野猪头和一只倒挂 着的鸭子。天花板中央吊着一个用麻布口袋套着的枝形烛架,满 是尘土,变得像个里面卧着蛹的蚕茧。更粗陋一些的,不配放在 桌子上的东西,都堆在墙角。这一堆里究竟是什么,无论断定, 因为灰尘积得太厚,谁要碰一碰,手就会变得像手套。从堆里露 出来的东西,最明显的是一片断了把的木锨和一个旧靴底。你肯 定不会说这屋里的主人还活着,假如不是放在桌上的一顶破旧的 睡帽宣告着他的存在的话。乞乞科夫正在观赏这些奇怪的陈设, 一扇侧门开了,他在院子里见过的那个管家婆走了进来。但这时 他发现,这个管家婆倒更像是个男管家:管家婆至少是不刮脸 的,而此人则相反,是刮脸的,但好相非常疏懒,因为他的整个 下巴连同面颊的下半部分就像是马厩里刷马用的铁刷子。乞乞科 夫脸上摆出疑问的表情,急待知道这个管家要对他说什么。管家 也在等着听乞乞科夫要对他说什么。被这种奇怪的僵局弄得莫名 其妙的乞乞科夫最终说话了: “老爷呢,一个人在吗?” “老爷在这里。”管家说。 “在何处?”乞乞科夫再次问。 “怎么,老爷子,您长眼睛了吗?”管家说。“唉呀呀!主人 就是我!” 我们的主人公不由得倒退了几步,把对方仔细地看了一看。 他一生阅人可谓多矣,有一些也许是你我之辈永远也无缘见到 的;但像这样的,还没有见过。此人的面孔并没有什么特色,和 — !!! — 死魂灵 许多瘦老头子几乎一样,只是下巴突出得很远,每次吐痰,必须 用手帕遮住,以免沾上;一对小眼睛还没有失去光泽,在长眉下 滴溜乱转,像两只从黑洞里伸出头来的尖嘴老鼠,竖着耳朵,动 着胡须,窥探着哪里是否躲着一只猫或者一个淘气的男孩,同时 还疑心重重地嗅着外面的空气。更引人注意的是他的服装:不管 使用什么办法,费多大劲,你都搞不清他的睡袍是拿什么拼凑 的:袖子和大襟油光锃亮,像做皮靴用的软革;后身的下摆不是 两片,竟是四片,还耷拉着一团团的棉花。缠在脖子上的也是一 件叫人弄不清的东西:长统袜?吊袜带?肚兜?反正绝对不是领 带。总之,如果乞乞科夫在哪座教堂门口遇见他这种打扮,大概 会给他一个铜板。因为谈到我们主人公的品德,必须说明他是富 有同情心的,一看到穷人,无论如何也忍不住要给一个铜板。但 是站在他前面的不是一个乞丐,站在他前面的是一个地主。这个 地主有一千多个农奴,你找找,看还有谁家有这么多没磨的、磨 过的、还垛着的粮食,谁家的贮藏室、谷仓和烘干房里堆积着这 么多麻布、呢料、生熟羊皮、风干鱼、各类菜蔬。假如有人走进 他堆满各种木料和从未用过的各种器皿的作坊院瞧瞧,———他会 觉得,该不是到了莫斯科的木器市了吧?那是精明的丈母娘们、 婆婆们每天带着厨娘去置办家什的地方,那儿有堆积如山的各样 榫接的、车旋的、拼制的、手编的白花花的木制品。大圆木桶、 半截圆木桶、双耳木桶、带盖小木桶、带嘴的和不带嘴的盖桶、 木壶、编筐、女人放麻缕和针头线脑用的笸箩、桦树条窝成的盒 子、桦树皮编成的木底木盖的圆筒以及俄国不论穷富都要用的许 多东西。你会吃惊的,普柳什金要这么多这类东西有什么用呢? 就是有两处他目前这样的庄园,此类物品,他一辈子也是用不了 的,———但是他觉得这些还少了。由于不满足于已有的东西,他 每天在自己村里游街走巷,不管是木板桥,独木桥,都要往底下 望一望,无论碰上什么:一个旧鞋底、一块女人扔的破布、一根 — ""! — 世界文学名著百部 铁钉、一个破瓦罐,全部拿回家来,放进乞乞科夫在房内一角见 到的那一堆。“瞧,渔夫去打鱼了!”庄稼人每见他出门“狩猎”, 都这么说。他走过之后,真的无需扫街。一个过路的军官丢了一 个马刺,这个马刺一眨眼工夫就进了我们熟悉的那个破烂堆;如 果一个农妇在井边为什么事走了神,忘了水桶,他也会拎走的。 不过,如果被目击这事的农夫当场捉住,他二话不说,会把偷的 东西交出来,但是只要已经进了堆,那就全完了:他会呼天喊地 的,说东西是他的,是他某年某月从某人手里买的,或者说是他 爷爷留下的。在自己屋里,他也是从地上见什么拾什么,一块火 漆,一块纸头,一根鹅毛管,都搁在写字台和窗台上。 但当年他不过是一个节俭的主人!娶妻以后便一心扑在家 上,邻居常来他家吃饭,听他讲话,学习他的经营窍门和明智的 吝啬。他家的各项事业都进行得生气勃勃,井井有条:磨房、毡 房在运作,呢绒厂、木工机床、纺纱厂在生产;主人犀利的目光 无所不至,他像一只勤劳的蜘蛛,在他经营的各项事业的网上忙 而不乱地东奔西跑,他脸上没显出过太强烈的情感,不过眼神里 透着智慧;他的言谈饱含着经验和世故,使客人听得津津有味; 待人热情又爱说话的女主人以好客著称;客人来了,一对长得很 好看的小女儿会出来迎接,两个女孩都是浅黄头发,娇艳得像玫 瑰花;他的儿子,一个好动的小男孩,会跑出来和每个客人亲 吻,不在意客人是否喜欢。宅子里每一扇窗户都是开着的,阁楼 里住着一位总是把脸刮得干干净净的法国教师,他有一手好枪 法,经常打些黑琴鸟或者野鸭回来给大家吃,但有时候只带些麻 雀蛋回来,叫人给他做煎雀蛋,因为别人都是不吃的。他的一个 女同胞,两位小姐的家庭教师,也住在阁楼上。主人上饭桌总是 穿着常礼服,尽管破旧,但还是蛮整洁的,肘部完好无损,上下 没有一个补丁。但是贤内助亡故了。一部分钥匙归了他,一部分 家务琐事也随之归了他。普柳什金变得坐卧不宁了,变得像所有 — ""! — 死魂灵 的鳏夫那样多疑而吝啬了。他对大女儿亚历山德拉·斯捷潘诺夫 娜不能充分信赖。他是对的,因为亚历山德拉·斯捷潘诺夫娜很 快就和一个天晓得是哪个团的骑兵上尉私奔了,在一个乡村教堂 里匆忙地举行了婚礼,因为她知道父亲不喜欢军官。他有一种特 别的见地,认为军人个个都是赌棍和败家子。父亲对女儿的出 走,只是给了一番诅咒,并没有费心去追。家里更空了。在这位 业主的身上,吝啬的习性暴露得更明显了;吝啬习性的忠实伴侣 ———在他粗硬的头发里闪亮的银丝,更助长了这种习性的发展; 法国教师被辞退了,由于儿子需要到外面做事;法国女人被赶走 了,因为发现她在亚历山德拉·斯捷潘诺夫娜私奔事件中也有干 系;父亲把儿子送进省城,本想让他学习在官厅里任职,这才是 父亲看得上眼的职务,但却被分派到一个团里,到职以后才给父 亲写信,要钱置办军装;他自然像俗话说的“碰了一鼻子灰”。 最后,留在身边的小女儿死了,老头子一个人成了财产的看守 者、保管者和所有者。孤独的生活给悭吝提供了丰盛的食物,而 谁都知道悭吝是一只饥饿的狼,吞噬得越多,就越感到不足;在 他身上,人类的情感本来不深,从此以后,每时每刻都变得更 浅,在这个残破的废墟上,每天都在失去一些什么东西。此时, 好像特意为了证实他对军人的看法,他的儿子打牌输了个精光, 他从心底向儿子发出了父亲的诅咒,从此再不想知道世界上还有 没有这个人。他住宅的窗户每年都在封死,最后只剩下两扇,其 中一扇,读者已经看到,还是贴了纸的;产业的主要部分一年少 似一年,他的短浅的目光转向了他在自己房里收集的纸片和鹅毛 管;他对前来收购他的产品的买主越来越不肯让步,买主们一次 又一次地和他讲价,后来干脆不再来了,说这个主儿是个魔鬼, 而不是人。干草和粮食在霉烂,庄稼垛和草垛变成了纯粹的肥 料,就差在上面种白菜了;地窖里的面粉变成了石头,必须拿斧 子劈;呢绒、麻布、家织的布匹,没人敢碰:一碰就成灰。他自 — ""! — 世界文学名著百部 己已经记不得他有多少东西,有什么东西,只记得玻璃橱里什么 地方搁着个长颈瓶,里面还剩着点什么露酒,他亲手在瓶上划了 记号,以防有人偷喝,再就是什么地方放着一根鹅毛管或者一块 火漆。然而一切租赋依然照收:农夫应交的代役租,农妇应交的 胡桃,织妇应交的麻布,仍须如数送来,———这些全都堆进贮藏 室,变成朽物和破片,而他本人最后也变成了人类身上的一块破 片。亚历山德拉·斯捷潘诺夫娜带着小儿子来过一两趟,希望有 所收获。看来,跟着骑兵上尉过的军旅生活并不像婚前想像的那 样诱人。普柳什金倒是原谅了她,甚至拿桌上的一个纽扣让小外 孙玩了一阵,但是钱是分文未给。下回亚历山德拉·斯捷潘诺夫 娜带着两个小孩来了,送给他一块就茶吃的圆柱形大甜面包,还 有一件新睡袍,因为爸爸身上这件,叫人看着不仅不好意思,简 直脸都不知道往哪儿搁。普柳什金哄了哄两个外孙,一条腿上放 一个,叫他们觉得完全像骑大马一样地颠了一番;甜面包和睡袍 留下了,但仍是一毛不拔;亚历山德拉·斯捷潘诺夫娜一无所获 地走了。 现在,站在乞乞科夫前面的就是这样一种地主!应当说,在 一切都爱放开手脚而不爱缩成一团的俄国,这是一种少见的现 象。这个现象会更令你诧异,假如他旁边偏偏住着一个大摆俄国 式排场和贵族老爷气派、花天酒地、挥霍无度的地主。人生地疏 的过路人看到这个地主的宅邸一定会奇怪的站住,不明白在土头 土脑的小地产主群中,怎么突然出现了一位拥有世袭采邑的亲 王:一幢幢屋顶有许多烟囱、望楼、风向标的,周围有大量厢 房、客房的白色砖石房屋,样子就像一座座宫殿。什么排场没有 啊?又是演戏,又是舞会;花园里整夜灯火通明,响着震耳的音 乐,半个省的盛装男女们在树木下面玩乐;谁也没有觉察在这种 强作的光明中隐藏着的原始的与威胁的力量:一根在人为的光亮 下失去了鲜绿的树枝,做戏似的从密林中跃出,而高悬在人为光 — ""! — 死魂灵 亮之上的夜空,却愈加黑暗了,加倍地严峻,二十倍地恐怖,严 峻的树梢远远地抖动着顶端的树叶,更深地隐入了沉沉的黑暗, 它们痛恨从下面照亮了它们根部的虚假的光华。 普柳什金已经一言不发地站了好几分钟,而乞乞科夫对主人 的模样和屋里的东西看得走了神,始终无法开头。他好久想不出 该用什么话说明自己的来访的理由。刚要说久闻他德高望重、品 格不凡,因此特意前来拜谒,但马上恍然大悟,觉得太过分。他 再扫视了一遍屋里的情形,觉得用“治家节俭”、“秩序井然”等 词代替“德高望重”、“品格不凡”更要好些;照这个样子改动了 腹稿,便开口说,久闻他治家节俭,善于经营,因此特意前来当 面请教,并向他表示敬意。当然还可以采用另外一种更好的理 由,但是他一时没有想起来。 普柳什金听了,嘟哝了两句,是透过牙缝说的,但因为牙齿 没有了,究竟说了些什么,无法知道。不过意味着:“鬼才要你 的敬意!”可是我们国内盛行好客之风,吝啬鬼也不能违背惯例, 所以他马上稍微清楚地加了一句:“请坐!” “我这里好久没有客人了,”他说,“但我认为,来客人也没 有什么好。现在兴的这种习惯很不像话,成天你来我往,撂下田 庄上的事不管??再说还得拿干草喂他们的马!我午饭老早吃过 了,我家厨房又矮又破,烟囱全塌了,一生火,保不准闹火灾。” “好家伙!”乞乞科夫暗想,“幸好我在梭巴凯维奇家塞下了 一个奶渣饼和一块羊排骨肉。” “还有糟糕事呢,整个庄子里一把干草都没有!”普柳什金继 续说,“实际上你怎么存得下来?农奴懒,不爱干活,总想往酒 馆里跑??闹不好,到老到老,还得出去要饭!” “可是人家对我说,”乞乞科夫态度恭敬的说,“您有一千多 农奴呢。” “这是哪个说的?说这话的人,老爷子,您该朝他脸上啐一 — ""! — 世界文学名著百部 口!他准是个促狭鬼,看来是想拿您寻开心的。说什么一千农 奴,数数去,哪有啊!这三年可恶的热病闹死了我好大一堆农 奴。” “您看看!闹死了好多吗?”乞乞科夫关切地大声说。 “可不嘛,死了好多。” “让我打听打听,数目有多大?” “八十来个。” “真的?” “我不撒谎,老爷子。” “我要再问一遍:死掉的人数您是从上次呈送普查名册那天 算起的吧?” “假如这样就该感谢上帝了,”普柳什金说,“倒霉的是,要 从那时候算起,足足有一百二十个。” “真的?整整一百二十?”乞乞科夫喊出来,嘴巴都吃惊地张 大了。 “我老了,何必撒谎:我都六十多了!”普柳什金说。乞乞科 夫近似欢呼的叫喊,好像使他很不快。乞乞科夫发觉对别人的痛 苦如此无动于衷,当真不成体统,因此马上叹了一口气说,他对 此深表同情。 “同情毫无用处,”普柳什金说,“您看,我附近住着一个大 尉;鬼知道是从哪儿冒出来的,还自称是我的亲戚,‘叔叔,叔 叔’地叫得甜着呢,还亲我的手呢,表示同情起来,神哭鬼嚎, 能把你耳朵震聋。这人通红的脸,酒瘾怕是大得要命的。准是在 军队里把钱输光了,或许是被女戏子把钱骗走了,所以他现在就 跑来表同情了!” 乞乞科夫努力解释,说他的同情和大尉的性质完全不同,他 这不是一句空话,是准备拿事实来证明的;于是他不再拖延,马 上开门见山地宣布,甘愿承担为所有病死的农奴交纳人丁税的义 — ""! — 死魂灵 务。这项建议似乎使普柳什金大吃一惊。他惊讶地打量了他良 久,最后问道: “您,老爷子,是不是在军界服过务?” “没有,”乞乞科夫相当有心计地回答,“在民事机关服过 务。” “民事?”普柳什金再一次说,开始用嘴唇做着咀嚼的动作, 好像在吃什么东西,“您这是怎么啦?您这不是自己吃亏吗?” “为了让您高兴,吃亏也情愿。” “哎呀,老爷子!哎呀,我的恩人!”普柳什金叫了起来,由 于兴奋而没有注意到,一团浓咖啡似的鼻烟从鼻孔里极不雅观地 探了出来,睡袍的衣襟敞开了,把极为有碍观瞻的内衣露到外 面,“您可把我这老头子乐坏了!哎呀,我的上帝!哎呀,我的 圣徒们!??”普柳什金说不下去了。不过一分钟没过,在他泥 塑木雕般的脸上一霎时显出的快乐,也刹那就没了,仿佛根本没 有出现过,他的脸上又恢复了焦虑不安的表情。他甚至用手帕擦 了擦脸,然后把手帕攥成一团,在上嘴唇上抹来抹去。 “您可不要见怪,我要问问,您每年都要为他们交人丁税? 钱是给我,还是给官家?” “我们这么办吧:我们立一个买契,把他们当成活人,当做 您把他们卖给了我。” “哦,买契??”普柳什金说,他默默无语一会儿,嘴唇又 在做吃东西的动作。“要办个买契———可得花钱哪。在衙门里当 差的心可黑着哪!先前五十个铜戈比再加一口袋面粉就打发了, 现在得送一大车粮食,还得添上一张红票子,没见过这么贪财 的!我不知道神父们怎么就不留意这件事:说上几句圣训也好 啊,上帝的话总不能违抗吧。” “我看你是会违抗的!”乞乞科夫暗想,他马上说,出于对他 的尊敬,办理契约的花销他也包下了。 — ""! — 世界文学名著百部 普柳什金听说连立契的费用他也负担,断定这个客人是个糊 涂虫;什么在民事机关里服过务啊,那是在胡说八道,保准是当 过军官的,追过女戏子的。虽然这样,他仍然掩盖不住内心的喜 悦,不仅说了祝愿客人本人,也说了祝愿他的孩子们万事如意, 虽然并未问过他有没有孩子。他走到窗户跟前,用手指头敲敲玻 璃,叫了一声:“喂,普罗什卡!”过了一分钟,听到有人气喘吁 吁地跑进门廊,在那里忙活了好久,又听见皮靴底橐橐响,门终 于开了,十三岁的男孩普罗什卡走了进来,他穿的皮靴大得一迈 步脚就要脱出来。普罗什卡的皮靴为什么这么大?你马上就知道 了:普柳什金给下人们,不管是多少,只准备了一双长统皮靴, 它必须永远放在门廊里。老爷唤来的人,一般都是光着脚连蹦带 跳地穿过整个大院,进了门廊以后,穿上这双靴子,再进老爷的 房间。出了房间,他又把这双靴子留在门廊里,重新踩着自己那 双肉底鞋回去。假如有谁在秋季,特别是早晨开始有点霜冻的时 候,从窗户里往外看,他会看到下人们都在做着这样的跳跃动 作,那是剧场里最灵活舞蹈演员也未必做得出来的。 “老爷子,您瞧他这副嘴脸!”普柳什金指着普罗什卡的脸对 乞乞科夫说。“蠢得像块木头,可是你要把什么东西搁在那儿, 一眨眼就偷走!喂,你是来干什么的,蠢东西,你说,到这儿做 什么?”说完沉默了一下,普罗什卡也报之以沉默。“把茶炊摆 上,听见没有,拿这把钥匙交给玛芙拉,叫她到贮藏室去:那里 架子上有块面包干,就是用亚历山德拉·斯捷潘诺夫娜带来的那 块甜面包做的,叫她在喝茶的时候送上来!??站住,你到什么 地方去?蠢东西!唉呀,蠢东西!脚跟痒痒了???你先听好 了:面包干上头一层怕是坏了,让她用刀刮刮,面包末子别扔 了,要送到鸡窝里去。你听着点,不许你钻进储藏室,不然我要 让你知道利害!我要你尝尝桦树条帚的味道!你现在不是胃口挺 好吗,我就让它更好点!不信你就进储藏室去,我从窗户里看着 — ""! — 死魂灵 呢。唉,对他们这些人,不能相信任何东西。”当普罗什卡拖着 大皮靴下去以后,他转过来继续对乞乞科夫说。过后,他对乞乞 科夫也不时地用怀疑的眼光加以观察了。他开始觉得,这种非同 寻常的慷慨是难以置信的,因此心里想:“鬼知道他是什么人, 也许就是个吹牛皮的,跟那些败家子们一个样:胡说八道,不过 是为了闲扯淡,骗茶喝,然后一走了事!”因此为了谨慎起见, 同时也是为了考验一下对方,他说,顶好是能快一点立契,由于 人是说不准的:今天活着,明天谁知道会怎么样。 乞乞科夫表示,哪怕当下就签约,他不反对,只需要一张全 部农奴的名单。 普柳什金这下放了心。看得出来他是打算做点什么,果然, 他拿起一串钥匙,走到玻璃柜边上,打开柜门,在杯子和茶碗之 间摸索了好久,最后说: “门怎么也找不到了;我可是有好露酒呢,只怕被他们偷喝 啦!都是一帮贼!哟,莫非这瓶就是?”乞乞科夫见他双手拿着 一个高颈瓶,瓶外积着一层灰,像套着一件毛衣。“还是我去世 的太太做的,”普柳什金接着说,“那个就知道骗人的管家婆乱扔 到一边,连瓶塞也不塞上,这个老妖婆!瓶子里挤满了虫子和各 种破破烂烂的东西,可是我把那些脏东西全掏出来了,现在你 看,干干净净的;我给您倒一盅。” 但是乞乞科夫使劲地谢绝了这样的露酒,说他早已喝了,吃 过了。 “已经喝过了,吃过了!”普柳什金说。“当然,当然,一个 上等人,到哪儿都认得出来:他不吃,就喊不饿了;要是个什么 痞子,不管你喂他多少??就说那个大尉吧———一来就说:‘叔 叔,让我吃点什么吧!’自己家里一定是没有吃的了,所以才到 处乱窜!对了,您不是要一张这些懒鬼们的名单吗?那行,我按 我晓得的,单把他们写过一张纸,预备在下次普查名册上勾掉 — #"! — 世界文学名著百部 的。” 普柳什金戴上眼镜,在纸堆里翻起来。解开纸捆的时候,让 客人吃了好多土,把客人害得打了一个喷嚏。最后终于抽出了一 张写满字的纸片,上面像蚊子一样密密麻麻地排列着农奴的姓 名。诸如帕拉莫诺夫、皮缅诺夫、潘捷列伊莫诺夫之类,甚至还 出现了一个什么“格里戈里·达耶兹热伊·涅·达耶杰什”;总共有 一百二十多人。乞乞科夫看到人数这么多,不由得笑了。他把这 张纸妥善地放进衣袋以后说,为了办理立契手续,需要普柳什金 进一趟城。 “进城?那怎么行???这家怎么能丢下?我底下这些人, 不是贼就是骗子:一天就能把你偷干净,连挂衣裳的钉子都不给 你剩下。” “那么,您有没有什么熟人?” “哪有熟人哪?我的熟人不是死了就是不熟了。啊,老爷子! 怎么没有呢,有!”他叫起来。“公证处长本人就和我认识,早年 间还到我家来过,怎么不熟呢!小学同学嘛,一道爬墙玩来着! 怎么就不是熟人呢!是否写封信给他呢?” “当然是给他。” “不用说,跟他太熟了!在小学里挺要好的。” 在这张泥塑木雕的脸上突然掠过一道温暖的光芒,竟然露出 了某种表情,但那不是情感,只是苍白情感的回光返照;这个现 象,和引起岸边人群欢呼的溺水者在水面的意外出现有些类似。 喜出望外的兄弟姐妹从岸上扔下绳子,期待溺水者的脊背或挣扎 得疲惫不堪的手臂再次浮现,然而那已是他最后一次出现了。从 此以后,一切都沉寂了,无情的大河重归平静的水面变得更加可 怕和空虚。普柳什金的面孔也是这样,在一瞬间掠过了一丝情感 之后,变得更加麻木,愈发猥琐。 “桌上有小半张白纸来着,”他说,“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! — !"! — 死魂灵 我底下的人都不是好东西!”他往桌子底下,桌子上面张望,到 处乱找,最后大声喊道:“玛芙拉!玛芙拉!” 一个女人应声而来了,她手里端着一个盘子,上面摆着读者 已经知道的面包干。他们之间发生了这样一场谈话: “强盗婆,纸被你藏到哪儿去了?” “我向上帝起誓,老爷,我从来没见过,除了您盖酒盅的那 块纸片。” “我看眼睛就知道是你偷的。” “我偷它干什么?那东西对我一点用也没有;我连字都不认 得。” “你骗人,你拿给教堂小工友了,他识几个字,你就拿给他 了。” “教堂小工友想要纸,他能找得到。他没见过您的纸片。” “走着瞧吧:末日审判的时候,小鬼们会为这事拿铁叉子烙 你!你就瞧他们怎么烙你吧!” “那块纸我手都没碰过,凭什么要烙我?说我有哪样别的妇 道人家的毛病,倒也罢了,但偷人家东西,还从来没人说过。” “这下小鬼们可就要烙你了!他们说:‘你这女骗子,你欺骗 老爷,就该得这个报应!’他们会拿烧红的铁烙你的。” “所以我说:‘冤枉!我对上帝起誓,冤枉,我没拿??’您 瞧,那不就在桌上吗。始终冤枉人!” 普柳什金果然看见了那张纸,他停顿了片刻,嚼了嚼嘴唇, 说道: “哪儿来的这么大脾气?真是个刺儿头!你说她一句,她顶 你十句!去拿个火来封信。慢点,你准会随手拿根蜡烛来,蜡这 东西娇贵得很:一烧就没了,白糟蹋,你去给我拿根松明来吧!” 玛芙拉走了,普柳什金在圈椅里坐下,拿起一管鹅毛笔,把 这张裁成了四分之一页的纸,又上下左右地摆弄了半天,琢磨着 — "!! — 世界文学名著百部 能不能再裁下八分之一来,但终于相信无论如何都做不到了;他 把笔管往盛着某种发霉的液体、泡着许多苍蝇的墨水池里一蘸, 便写了起来;他努力地划出像音乐符号一样的字母,时时留意不 让手在整个纸面上跑得太快,精打细算地一行贴紧一行,心里还 总在遗憾地嘀咕:还会剩下好多空白的地方呢。 人是能够堕落到这样渺小、猥琐、丑陋的地步的!人是可以 这样变化的!所有这些是真的吗?没错,一切都是很像的,人的 身上,一切都是可能发生的。假如让今天的一个热情少年看他老 年的肖像,会把他吓得逃跑。当你们告别柔美的少年时代,步入 严峻冷酷的成年时,一定要充满感情,一定不要把它们留在路 上,以后你们就再也拾不起来了!即将到来的老年是残酷的,可 怕的,它什么都不会归还!坟墓比它仁慈,坟墓上还会写着: “这里埋葬着一个人!”但在丧失人性的老年的冰冷的、麻木不仁 的脸上,你却什么也不会读到。 “您不知道有哪位朋友,”普柳什金把信叠起来的时候说, “需要逃亡的农奴吗?” “您有逃亡的吗?”乞乞科夫猛省过来,赶紧问。 “可不是有嘛。女婿到衙门去查问过,说是连影都没有了, 不过他是个军人:跺跺马靴后跟行个礼什么的,那是行家,跑法 院办事,那就??” “有多少?” “也得有七十来个呢。” “有吗?” “真的有!我的农奴每年都有跑的。这些下人全是馋鬼,这 是闲出来的毛病,可我连自己都没吃的??这些人,我不要多少 钱。您劝劝您的朋友:只要能找回来十个,他就能发一笔大财。 农奴一个男丁值五百卢布呢。” “不,这件事连气味都不能让朋友闻到,”乞乞科夫暗想,然 — #"! — 死魂灵 后向普柳什金解释道,这样的朋友是绝对找不到的,光办这件事 的开销,就会超过收益,因为法院的竹杠之狠,叫人避之犹恐不 及;但如果他手头真的是这么紧,在同情心的驱使下,他准备给 ??但是数目太小,几乎开不了口。 “您能给多少?”普柳什金问,贪欲又开,两手像水银一样颤 抖起来。 “每个魂灵我能给二十五戈比。” “如何买,现钱?” “没错,马上付钱。” “只是,老爷子,我这么穷,每个就出四十戈比吧。” “最可敬的先生!”乞乞科夫说,“别说是每个四十戈比,每 个五百卢布也愿意出!我愿意出这个价,因为我看见一位可敬 的,善良的老人吃着心肠太好的亏。” “真是这样!没错!”普柳什金垂下头,哀戚地摇了摇说。 “全坏在心肠太好上啦。” “嗯,看见没有,我立刻就理解了您的性格。因此我想,为 什么我不每个魂灵付五百卢布呢,但是??没有那个财力呀;每 个添五戈比倒还行,这样,每个魂灵就得花三十戈比了。” “噢,老爷子,这全在您啦,哪怕每个再加两戈比也好哇。” “行,每个加两戈比。您一共有多少?好像您说有七十个?” “不,凑齐了有七十八个。” “七十八,七十八,三十戈比一个,那就是??”这时我们 的主人公想了一秒钟,不能越过这个价,马上说:“那就是二十 四卢布九十六戈比。”他的算术很棒。他当即要普柳什金开一张 收据,把钱付给了他,普柳什金双手接住钱,小心翼翼地朝写字 台走去,好像手里捧着什么液体,总担心泼出来。到了写字台旁 边,他又把钱仔细地查看了一遍,然后同样小心翼翼地放进了一 个盒子。这些钱注定是要埋葬在那里面了,直到他庄上的两个神 — #"! — 世界文学名著百部 父,卡尔普和波利卡尔普,埋葬他本人的那一天;他的入葬会给 他的女婿、女儿,也许还有那个和他攀亲戚的大尉,带来无比的 欢喜。普柳什金藏好了钱,在圈椅里坐下,似乎无话可说。 “怎么,您已经打算走了?”他看到乞乞科夫只是为了从口袋 里掏手绢而做的一个小小的动作,便说。 这个问题提醒了乞乞科夫,当真不必再耽搁下去了。 “是的,我该走了。”他拿起了帽子说。 “不喝茶了?” “不了,改日再喝吧。” “是吗,可我叫人准备茶炊了。说实话,我不爱喝茶这种事: 茶叶是个贵东西,糖价也涨得要人命。普罗什卡!茶炊不要了! 面包干给玛芙拉拿回去,听着:让她放回原来的地方;不用了, 还是拿给我吧,我自己把它送回去。再见,老爷子,愿上帝祝福 您,那信您交给处长好了。对!就让他看看吧,他是我的老熟 人。那还用说!我们还是小学同学呢!” 说完,这个怪物,这个抽抽巴巴的糟老头子,把乞乞科夫送 出了院子,叫人立刻锁上院门,然后到各贮藏室转了一圈,检查 更夫们在不在岗位上。每个角落都站着更夫,他们用木锨敲空木 桶,代替敲铁板;接着到厨房里看了看,借口要尝尝下人们的饭 菜,把麦粥菜汤吃了个够,再“小偷!”“坏蛋!”地把下人们一 个不漏地骂了一顿,就回到了自己的屋里。一个人在屋里,以至 于他想,对客人这种确属罕见的慷慨,也该怎样报答一下才是。 “我送给他那块怀表吧,”他心里想,“那可是块好表,是银的, 不是什么黄铜的、青铜的;有点坏了,不过他能修好;他仍旧年 轻,他需要拿块怀表对未婚妻显摆!不,先别给,”他经过思考 后又说:“顶好是等我死了,在遗嘱里留给他,不让他忘了我。” 但是我们的主人公即使没有得到怀表,心情也处于最愉快的 状态。这个意外的收获无异于得到了一份厚礼。真的,不管怎么 — #"! — 死魂灵 说,连死的带逃的,足足有两百多人哪!当然,快进普柳什金的 村子的时候,他已经预感到会有点油水可捞,可万万没料会有如 此大的油水。一路兴高采烈,吹口哨,用嘴唇奏乐,拿拳头贴在 嘴上学吹号,最后唱起了一首什么歌,调子如此之怪,连谢利凡 听了半天以后都稍微地摇了摇头说:“唏,你听老爷是怎么唱 的!”车到城郊,暮色已经浓了。光和影完全合为一体了,好像 各种物体也混成一团了。斑斓的拦路杆的颜色变得难以分辨;哨 兵嘴上的胡子好像挪到了脑门上,远远高于眼睛,而且仿佛根本 没有鼻子。隆隆声和颠簸提醒乞乞科夫,马车驶上了卵石铺的路 面。街灯还没有点亮,只有几处人家的窗户开始陆续地透出光 亮,在一些背街和陋巷里,一些场景和谈话出现了,那是有众多 士兵、马车夫、佣工以及围红披肩、穿鞋不穿袜、像蝙蝠一样游 窜于十字街头的太太模样的特殊人物的城市在这时分少不了的。 乞乞科夫没有注意他们,甚至对于大概是到城外散步后回家的许 多拿着手杖的细瘦的官吏,也未加注意。偶尔有似乎是女人的喊 叫声传进他的耳朵:“瞎扯,你这醉鬼,我从来没许他这样胡 来!”“你别动手,野蛮人,到局子里去,到那儿咱们再说??” 总而言之,是一些会使一个沉溺于幻想的二十岁青年觉得头上被 猛击一掌的言语;他从剧场出来,脑子里装的尽是西班牙的街 道、夜色、美妙的怀抱吉他的鬈发女郎。他脑子里什么遐想没 有?什么梦幻没有?他已在空中翱翔,他已乘车到席勒家作 客,———但是忽然传来这些致命的言语,仿佛头上响起一声霹 雳,他发现自己又是在地上,到至于是在干草广场,甚至是在一 家小酒馆旁边,生活又开始在他面前炫耀着它日常的姿态。 做了一次高高的跳跃之后,马车终于像掉进大坑一样驶进了 旅店的院门,乞乞科夫受到彼得卢什卡的欢迎。彼得卢什卡一手 按着常礼服的衣襟,因为不喜欢让前襟敞开,另一只手扶老爷下 车。茶房手持蜡烛,肩搭抹布,也往外跑。老爷回来,彼得卢什 — #"! — 世界文学名著百部 卡是不是高兴,不得而知,但至少他和谢利凡互相眨了眨眼,他 向来满面阴沉,这次似乎显得稍有些晴朗。 “您这回出门,时候可不短呐。”茶房拿蜡烛照着楼梯,说 道。 “是啊,”乞乞科夫迈上楼梯以后说,“你怎么样?” “托福啦,”茶房哈腰答道,“昨天来了一个像是中尉的军人, 住十六号。” “是中尉?” “说不准,来自梁赞,枣红马。” “好的,好的,以后也好好干!”乞乞科夫说完便走进了自己 的房间。经过门厅时,他皱了皱鼻子,不满地对彼得卢什卡说: “你起码该把窗户打开呀!” “我开过的,”彼得卢什卡扯了一个谎。不过老爷也知道他是 扯谎,但是已经不想回答他什么了。这番旅行之后,他觉得十分 疲劳。吃过仅要了一个乳猪的最清淡的晚餐,马上把衣服脱下 来,钻进被窝就沉沉地、实实在在地睡着了,以一种奇妙的方式 睡着了,只有不知痔疮、跳蚤为何物,智力也不特别发达的幸运 者,才有本事这样睡觉。 — #"! — 死魂灵 第七章 这个旅人是幸福的,在那漫长枯寂的旅途结束后,告别了寒 冷、泥泞、肮脏、睡眼惺忪的驿站长、丁当的马铃、修车、对 骂、车夫、铁匠和沿途的各类无赖之后,能远远见到熟悉的屋顶 和仿佛向他飞来的灯光,那熟悉的房舍正待待着他,奔出迎接的 下人们的呼喊,孩子们的跑叫,温馨的细语和时时打断它的令人 忘忧的热吻。有这样一个家的人是幸福的,而单身汉则是多么不 幸! 这个作家是幸福的,他舍弃乏味的、讨厌的、以其可悲的真 实性令人吃惊的人物,而向显露人类崇高美德的人物靠拢;他从 浩如烟海的众生相里,只对少数的例外进行选择;他一次也不改 变他的竖琴奏出的高雅的音调,他从不走下自己的峰顶去接近卑 微可怜的同类,他从不接触一下地面,只和被远远地拔离了地面 的宏伟形象为伍。他的美好命运更是加倍地值得羡慕:他整日和 他的人物们周旋,如同在自己家中,可是他的盛名却远扬在外。 他用醉香熏迷了人们的目光,他以掩盖生活可悲一面、只表现美 好人物的手段博取人们的欢心。众人拍着巴掌尾随他飞奔,追赶 着他凯旋的战车。人们把他称为伟大的世界性的诗人,说他高高 地翱翔在全世界一切其他天才之上,就像雄鹰翱翔在其它高飞的 群鸟的头顶。一提到他,一颗颗年轻热烈的心就会怦然而动,一 双双眼眶里就会闪现感恩的泪花??他的力量是无人可以匹敌的 ———他就是上帝!但另一个作家就没有这样的好运了。他的遭遇 完全不同,由于他竟敢揭露时刻存在于眼前而冷漠的眼睛却视而 不见的一切———缠绕着我们生活的那些巨大而可怕的琐事的水 藻,时常是痛苦而无聊的人间道路上比比皆是的那些冰冷、不健 全、凡庸的人物的底蕴,因为他竟敢凭借无情的雕塑刀的威力, — #"! — 世界文学名著百部 把他们突出而鲜明地展示在全民的眼前!他听不到民众的掌声, 见不到感激的泪水和被他激动的心灵的相同的喜悦;不会有一个 倾慕英雄的十六岁的姑娘神魂颠倒地向他扑来;他无缘甜蜜地陶 醉于自己发出的声音;最后,他还不能逃脱当代的法庭,———这 个伪善而麻木的法庭;它将把他珍爱的产儿称为卑微低贱的作 品,他会被放在一个委屈的角落里,与毁谤人类的作家们并列, 把他笔下人物的人品加在他本人头上,对他的心,他的灵魂,他 的天才的神圣火焰,全部否定。因为当代法庭不承认观察星球和 放大细菌的镜片是同等的奇妙;因为当代法庭不承认必须具有极 为深邃的心灵,才能赋予取材于卑贱生活的画面以光彩,让它变 成艺术品;因为当代法庭不承认高尚而热烈的笑与高尚的抒情具 有同样的地位,它与草台戏班丑角的忸怩作态有着天壤之别!现 以的法庭对这些无法承认,反把这一切变为对一个未被承认的作 家的指责和辱骂;他将像一个无家的旅人,独自留在途中,无人 同情,无人回答,无人关心。他的生涯是严峻的,他将痛苦地感 受自己的孤单。 神奇的力量决定了我还要长久地和我的古怪的主人公们携手 并行,去观看浩瀚无际奔流不息的生活,透过世人看得见的笑和 他们看不见、不知道的眼泪!在既含有骇人的阴暗又含有耀眼的 光明的一章中,将掀起另一种灵感的狂飙,人们将在惶恐的激动 中听到另一种语言的庄严震响,可这是个遥远的时刻?? 上路吧!上路吧!驱走爬上额头的皱纹,驱散笼罩面容的肃 杀暮色!让我们即刻投入充满无声的烦扰和有声的马铃的生活, 去看看乞乞科夫在做些什么。 乞乞科夫醒来,伸了伸胳膊和腿,感到睡得很好。又仰面躺 了两三分钟,一只手打了个榧子,想起他现在有了差不多四百名 农奴,脸上显出了笑容。他马上就跳下来,连自己的面孔都没有 顾上观赏;他打心眼里喜欢自己这张脸,认为最富吸引力的似乎 — #"! — 死魂灵 是下巴,因为他常常在朋友面前夸它,特别在刮脸的时候。“你 看,”他通常一只手摸着下巴说,“本人的下巴如何:滚圆滚圆!” 但此时对下巴和面孔一概未看,直接就像平时一样穿上了有多色 镶花的上等山羊革长统靴;这种皮靴,由于俄国人天生懒于挑 剔,在托尔若克市卖得很走俏;他按照苏格兰人的方式,只穿一 件短衬衫,忘掉了中年人的稳重和老成,在地板上做了两个跳跃 动作,每次用一个脚后跟在另一条腿上极为灵巧地拍打一下。接 着就开始办事了:他在红木匣子前面满意地搓了搓手,活像铁面 无私的县法院巡回审案时法官们搓着手走向餐桌的神情;他立即 从木匣里取出一叠纸。他想尽快把一切办妥,不要拖延。他决定 自己草拟文契,把誊清写好,省得在书吏们身上花钱。他对公文 程式了如指掌:他用大字利落地写出:“一千八百若干年”,接下 去用小字写:“地主某某”和别的许多。两个钟头,大功告成。 随后他又看了看那摞名单,看了看那些的确曾经是农夫的农夫们 的名字;他们做过活,耕过地,酗过酒,赶过车,欺骗过老爷, 但也许不过是些本分的庄稼人;这时他心里产生了一种自己也不 理解的奇怪的感觉。每一张名单似乎有许多特别殊的地方,从而 使列在上面的农奴似乎也有了本人的特征。属于柯罗博奇卡的农 奴几乎都有附加的名字和绰号。普柳什金名单的特点是用字省 略:常常只写出名字和父名的头几个字母,然后打两点。梭巴凯 维奇开的名单以其异常的充实与详尽令人惊叹:农奴身上任何一 条优点都没有遗漏:对一个农奴说明是“好木匠”,对另一个则 标注:“干活内行,不喝烈酒”。其父母是谁,父母二人的品行如 何,也全部记载详细;只是在一个姓费多托夫的后面写道:“父 亲不详,系丫环卡皮托丽娜所生,但本人性情驯良,不偷东西。” 这些详情细节赋予了名单一种特别的生动感:仿佛这些庄稼人昨 天都还活着。久久地看着这些姓名,一种恻隐之心油然而生,他 叹了口气,说道:“我的天,你们有多少人聚到了这里!我的乖 — #"! — 世界文学名著百部 乖们,你们一辈子都做过哪些事?遭过哪些罪?”他的目光不由 得停在一个姓名上:这就是我们知道的曾属于女地主柯罗博奇卡 的彼得·萨维利耶夫·可别爱牲口槽。他忍不住以说了一遍:“嗬, 好长,占了整整一行!你是个匠人,还是个普通的庄稼汉?你是 怎么送的命?是在酒馆里,还是睡眼惺忪地走在大路当中,被一 辆笨重的大车压过了身?软木塞斯捷潘,木匠,一口酒也不喝。 啊!就是他,软木塞子斯捷潘,就是那个适合当近卫军的壮士! 我想,你大概腰里别着斧子,把靴子挑在肩头,走遍了全国各 省,一顿只吃一分钱的面包,两分钱的干鱼,可是每次回家,钱 包里恐怕都装着一百卢布,没准还把一张一千卢布的大票缝进了 粗麻布裤子或者塞进了皮靴筒。你在哪里丧了命?是为了挣大钱 登高去修教堂大厅的拱顶,要不就是爬上了教堂屋顶的十字架, 脚下一滑,从十字架横木上啪的一声摔到了地面,只有站在你旁 边的一个什么米赫伊大叔挠了挠后脑勺子,说了一句:‘唉,万 尼亚,你这是何苦哇!’然后他自己系上绳子,代你往上爬。马 克西姆·捷利亚特尼科夫,鞋匠。嘿,鞋匠!俗话说:‘醉得像鞋 匠’。知道,知道,我可知道你,伙计;要的话,我可以把你一 生的经历说出来:你跟一个德国人学徒,师傅管你们饭,活计不 认真就拿皮带抽你们的脊梁,不许你们上街浪荡,你学成了一个 妙手,而不是一个普通鞋匠,德国师傅和妻子及同伴谈起你,始 终称赞你。一满师你就说:‘现在我要自己开铺子,’你说,‘我 可不像德国佬那样挣小钱,我要一下子发大财。’于是你向老爷 交了一笔可观的代役金,开了一间小铺,揽了一堆定货,就干了 起来。你少花了三分之二的货价,不知从哪儿弄来一批烂皮子, 每双靴子多赚了一倍,你做的靴子穿两个礼拜就破了,顾客把你 臭骂一顿。于是你的铺子门前冷落了,于是你就去酗酒了,躺在 大街上嘴里嘟囔着什么:‘不,世道太坏!没有俄国人的活路, 全是德国佬在挡道。’这是个什么庄稼汉?麻雀叶丽扎维塔。呸, — !"! — 死魂灵 倒霉:是个娘儿们!怎么混进来的?梭巴凯维奇这个无赖,在这 儿又骗了我一把!”乞乞科夫说得不错:这的确是个娘儿们。她 怎么钻进来的,那不清楚,但是记载写得很妙,不细看真会以为 是个庄稼汉,连名字的字尾都是以硬音符号结束的,也就是说, 不是叶丽扎维塔,而是变成了叶丽扎维特。然而乞乞科夫认为不 能通融,立刻便把她勾掉了。“‘格里戈里,走吧反正走不到!’ 你是个什么样的人?是不是干上了拉脚的营生?置了三匹马一挂 席篷车,从此背井离乡,拉着商人们四处赶集。你是在路途上见 了上帝?还是为了争一个出去当兵的人的红脸蛋的胖老婆,遭到 了朋友的暗算?还是因为一个森林中的流浪汉看上了你的皮革手 套和三匹结实的矮马?可能是你躺在炉炕上,想着想着,无缘无 故地钻进了酒馆,后来一脚掉进冰窟窿,一命呜呼?唉,俄国人 哪!他就不喜欢自然的死亡!而你们怎么样,乖乖们,”他把目 光转向普柳什金的逃亡农奴名单,继续说:“你们即使没死,可 还有什么用,还不是跟死的一样吗,你们的快腿现在把你们带到 了哪州哪县?是你们在普柳什金家日子不好过,还是你们自己喜 欢在森林里游荡,抢劫过路人?你们是正在坐牢,还是投靠了新 主人,正在耕地?叶列梅·卡里亚金,‘爱挪窝的’尼基塔,其子 ‘爱挪窝的’安东———这两个凭外号就看得出是逃亡的行家。波 波夫,家仆,一定是个能写会算的,我想,这个人在外行窃,一 定拿着刀,而会采取一种体面的方式。你没有身份证,被县警察 局长抓住了。对质时你神气十足。‘你是谁家的?’县警察局长 说,并且不失时机地在话中插进了一个够劲的字眼。‘是某某地 主家的。’你非常干脆地说。‘你为什么在这里?’局长说。‘主人 让我出来挣代役金的。’你不打奔儿地回答。‘你的身份证呢?’ ‘在东家皮缅诺夫手里。’‘传皮缅诺夫!你是皮缅诺夫?’‘我是 皮缅诺夫。’‘他给过你身份证吗?’‘没有,什么证也没给过我。’ ‘你为什么说谎?’局长说,话里捎上了一个够劲的词儿。‘您说 — #"! — 世界文学名著百部 的是,’你干脆利落地回答,‘我没有给过他,因为回家晚了,是 交给打钟的安季普·普罗霍罗夫代我保存的。’‘传打钟的!他给 过你身份证吗?’‘没有,我没拿到过他的身份证。’‘你怎么又说 谎!’局长说,话尾带上了一个够劲的词儿。‘你的身份证在哪 儿?’‘我有来着,’你灵敏地说,‘可这事说不准,八成是半道上 丢了。’‘可是那件士兵大衣,’局长向你抛出了个难题,又格外 奉送了一个够劲的词儿。‘是怎么偷的?为什么还偷了神父装铜 钱的箱子?’‘没有的事,’你毫不松口:‘偷东西的事,我还从来 没沾过边。’‘为什么大衣是在你那里找到的?’‘那我怎么会知 道?一定是什么人拿来的’。‘哎呀,你这东西,真是个刁民,刁 民!’局长两手叉腰,摇着头说。‘给他套上足枷,关起来。’‘好 的很,您看着办,’你回答说。于是你从口袋里掏出鼻烟盒,友 好地请给你套足枷的两个残废兵闻,详细打听他们退伍多久了, 曾参加过哪些战争。你的案子在法院审理期间,你就在监狱里安 生地住着。法院判决:将你从察廖沃克沙伊斯克押送某市监狱, 该市法院又判为将你转押至一个什么韦谢冈斯克,于是你就一个 监狱一个监狱地转来转去了;观看一处新居时,你说:‘不行, 韦谢冈斯克监狱比这儿强:在那儿打羊拐子都有地方,伙伴也多 些!’阿巴库姆·菲罗夫!老弟,你怎么样?你在何方,正在何方 游荡?是否命运把你抛到了伏尔加河旁,你加入了纤夫的行列, 从而爱上了自由的生活???”在这里,乞乞科夫停了下来,心 中若有所思。他在思索什么?是在思索阿巴库姆·菲罗夫的命运? 还是像任何一个无论年龄、地位、家产如何的俄罗斯人每当想象 一种天广地阔,无拘无束的生活时,自然会陷入的那种沉思?真 的,菲罗夫如今在哪里?他准是已经和商人们谈定了工钱,正在 粮食码头上热闹快活地游荡。结帮搭伙的纤夫们,帽子上插着鲜 花扎着彩带,正与他们戴着项链结着飘带、身材颀长匀称的情妇 和妻子告别,大伙儿都在尽情地欢乐;环舞,歌声,整个广场在 — "!! — 死魂灵 沸腾,而此时搬运工们正在喊声、骂声、吆喝声中用钩子把九普 特重的麻包搭上肩,把豌豆和小麦哗哗地倒进深深的货船,把大 包的燕麦和杂粮扔进舱底;整个场地上,老远可以看到一堆堆摞 成金字塔状的炮弹似的粮袋;码头上的粮食一直会堆积如山,直 到全部装进深深的苏拉河船,直到不见首尾的船队随着春天的浮 冰扬帆远行。那时候你们将要大干一番啦,纤夫们!你们将在一 首像俄罗斯一样没有尽头的歌声下拉着纤绳,齐心协力地劳动和 流汗,就像你们玩乐和疯闹时那样亲密无间。 “哎哟哟!十二点了!”乞乞科夫最后看了看表说。“我怎么 磨蹭了这么久?如果做正事也还罢了,却是无缘无故地瞎说瞎想 了一气。我当真是个糊涂虫!”说完,他把苏格兰式的打扮换成 欧洲式的,把圆鼓鼓的肚子用皮带略微收紧,喷在身上些香水, 拿起一顶皮帽,把有关的文书夹在腋下,就去公证处办立契手 续。他这样匆忙,并不是怕去迟了。他不怕去迟,因为厅长是熟 人,可以随意延长和缩短厅里的办公时间,就像荷马诗中的宙 斯,为了让他垂青的英雄们罢战或者让他们杀出分晓而使白昼变 长、夜晚已短,但是他感到内心有一种尽快把事情办完的愿望; 在这之前,他总觉得不安心,不自然;毕竟总要想到,灵魂不完 全是真的,在这种情况下,总是尽早渡过这一关为好。他披着棕 色呢面熊皮斗篷,还没走上正街,就在胡同口撞上了一个也是肩 披棕色呢面熊皮斗篷、头戴护耳皮帽的先生。这位先生惊呼了一 声,原来他是马尼洛夫。他们立刻就紧紧拥抱起来,并以这样的 姿态停立在街上,时间大约过了五六分钟左右。双方的亲吻都是 如此用力,以至两人的门牙差不多疼了整整一天。马尼洛夫乐得 脸上只剩下了鼻子和嘴唇,眼睛完全消失了。他用两个手掌把乞 乞科夫的一只手攥了约一刻钟,把它焐得滚烫。他用最优美动听 的措辞叙述他如何从乡下飞来拥抱帕维尔·伊万诺维奇;这篇演 说末尾使用的恭维话,是只适合对一位与之共舞的小姐说的。乞 — #"! — 世界文学名著百部 乞科夫张开嘴,正不知如何表示感谢,马尼洛夫忽然从皮斗篷下 面取出一个系着玫瑰色绸带的纸卷,很灵巧地用两根手指头捏着 递了过来。 “这是什么?” “农奴呀。” “啊!”他马上打开,匆匆看了一眼,书写之工整,字体之漂 亮,令他吃惊。“写得真好,”他说,“连抄都用不着了。四周还 有花边!是谁画得这么精美?” “嗯,这一点你就不用再问了。”马尼洛夫说。 “是您?” “是内子。” “啊,我的上帝!给您添了这么多麻烦,真过意不去。” “为了帕维尔·伊万诺维奇,没有任何麻烦。” 乞乞科夫感激地鞠了一躬。马尼洛夫听说他是去公证处办手 续,表示愿意奉陪。两个朋友便挽手同行了。每上一个小坡,或 土岗,或台阶,马尼洛夫都要搀扶乞乞科夫,几乎要用胳膊把他 架起来,同时甜甜地微笑着说,决不能让他碰痛他的脚丫。乞乞 科夫颇过意不去,因为他知道自己是稍有些分量的。他们彼此照 应,终于走到了衙门前的广场:一座砖石结构的三层大楼,刷得 像白垩一样白,大约是为了表现楼内大小官吏的冰清玉洁;广场 上其他建筑物则与这座砖石楼房的宏伟气度不大相称。它们是: 一座岗亭,旁边站着一名持枪的士兵;两三个出租马车停车处; 再就是几道长长的木板围墙,上面用木炭和粉笔划了一些尽人皆 知的围墙文学和绘画;在这个僻静的,或者照我们惯用的说法, 在美丽的广场上面,此外再没有别的东西。从二楼和三楼的窗口 有时探出几个忒弥斯的祭司的清正廉洁的头,但是立刻又缩了回 去:大概因为这时上司走进了办公室。这对朋友上楼梯时,不是 在攀登,是在奔跑,因为乞乞科夫为了免得让马尼洛夫搀扶,不 — #"! — 死魂灵 断地加快脚步,马尼洛夫为了不让乞乞科夫受累,也在奋力向 前,因而踏进昏暗的走廊时,两人都气喘吁吁。无论走廊还是办 公室都没显出足以令人吃惊的整洁。那时候的人们还没操心这个 问题,脏就让它脏去,不求表面好看。忒弥斯当时还不爱梳妆打 扮,随便穿一件睡袍,就能接见来客。对我们的主人公们经过的 各个办公室,本来是应该做一番描述的。但是作者一见衙门就腿 软。若进去办事,即便办公室装修十分奢华,地板、桌面非常明 亮,他也是低首下心,两眼看地,力求尽快溜过去,因而对那里 面如何繁荣昌盛,竟然一无所知。我们的主人公们看见了许多文 件,有的是草稿,有的已誊清,还有一个个伏案的头,肥大的后 脑勺,燕尾服,省城款式的常礼服,甚至还有一件很扎眼的浅灰 色短褂;这位灰短褂歪着脑袋,脸差不多贴到了纸上,飞快地抄 写着一份文件,或是关于判给胜诉方土地,或是关于查抄侵吞的 田产,侵吞者是一个文静的地主,他在候审的岁月中安享着自己 的晚年,在法院的庇护下,这期间还增添了满堂的子孙。他们断 断续续地听到人们用沙哑的声音说出的一言半语:“劳驾,费多 谢伊·费多谢耶维奇,第三百六十八号案卷!”“您总是乱扔公用 墨水瓶塞!”有时候讲话的声调极严肃,带着命令的口气,无疑 出自一位上司之口:“拿去,重抄!不然我叫他们扒下你的靴子, 让你不吃不喝地在我这儿蹲上六天六夜。”鹅毛笔发出很大的响 声,仿佛几辆满载干枝的大车穿过积着半尺多厚枯叶的树林。 乞乞科夫和马尼洛夫走到第一张办公桌边,那里坐着两名年 纪尚轻的官吏,他们问道: “请问,这里什么地方办理契券手续?” “您要干什么?”两名官吏扭头说。 “我申办一份买契。” “您买的是什么?” “我先想知道契券股在哪儿,是这儿还是别处?” — #"! — 世界文学名著百部 “您得先说买的是什么,价钱,我们才能告诉您在什么地方, 否则没法说。” 乞乞科夫立刻发现,这两人像所有年轻官吏一样,纯粹是好 奇;来这一套,不过是想显得自己更有分量,自己的工作更重要 而已。 “请听我说,亲爱的先生,我非常明白,契券的事情,不管 价款多少,都在一处办,因此请您指给我那个股在哪儿,如果二 位不熟悉贵处的情况,我们只得问其他人。” 两名官吏对此不吭一声,其中一个仅用一根手指头点了点屋 角,那里的一张桌前坐着一个老头,正在给文件编号。乞乞科夫 和马尼洛夫穿过许多办公桌,走到他旁边。老头正在全神贯注的 干活儿。 “请问,”乞乞科夫鞠了个躬说:“契券的事在这儿办吗?” 老头抬起眼睛,一字一顿地说: “这里不办契券的事。” “那么在什么地方?” “在契券股。” “契券股在哪里?” “在伊万·安东诺维奇那里。” “伊万·安东诺维奇在哪里?” 老头儿用一根指头点了点办公室的另一角。乞乞科夫和马尼 洛夫便去找伊万·安东诺维奇。伊万·安东诺维奇已经用一只眼瞟 了一下背后,斜着眼把他们打量了一遍,立刻更全心全意地写起 字来。 “请问,”乞乞科夫鞠了一躬说,“这里是契券股吗?” 伊万·安东诺维奇似乎没有听到,埋头于办文,没有丝毫反 应。一眼就能看出这位是一个老于世故的中年人,绝非那种轻浮 饶舌的毛头小子可比。伊万·安东诺维奇看来已经四十好几;头 — #"! — 死魂灵 发黑而密;面孔的整个中间部分向前突出,和鼻头并驾齐 驱,———总之,是一张平常称为“瓦罐脸”的面孔。 “请问,这里是契券股吗?” “是这里。”伊万·安东诺维奇把他的瓦罐脸往后转了一下, 说完又扭头写字去了。 “我有这么一件事:我从本县不同业主手里购得若干准备迁 走的农奴:买契已完成,只等签订。” “出卖人到了吗?” “有到的,没到的写了委托书。” “申请书带来了?” “申请书也带来了。我希望??由于我很忙??能不能,比 方说,今天就办完?” “噢,今天!今天不行,”伊万·安东诺维奇说,“还需要查查 有没有违禁的地方。” “不过,关于是否能快点进行嘛,那么,伊万·格里戈里耶维 奇,处长,是我的好朋友??” “可是这里的伊万·格里戈里耶维奇不止一位;还有别的,” 伊万·安东诺维奇严峻地说。 乞乞科夫明白了伊万·安东诺维奇的话外之音,便说: “别人也亏待不了,我在衙门里作过事,知道这个 “您去找伊万·格里戈里耶维奇,”伊万·安东诺维奇说,声音 稍微温和了一些,“让他来吧,我们这儿不会耽搁。” 乞乞科夫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票子,放在伊万·安东诺维奇面 前,那人装作全然不知,随手放下一本书,正好把它盖住了。乞 乞科夫原想向他指指,但是伊万·安东诺维奇用头做了一个动作, 示意他不用指了。 “让他把二位带到处长室去!”伊万·安东诺维奇说着,叫来 本室一位正在向忒弥斯女神顶礼膜拜的人员,这个人多年供奉于 — #"! — 世界文学名著百部 女神的祭坛,如此全心全意,以至两个肘弯处,袖子都被磨破, 早已漏出了里子,他也为此而及时地获得了一个十四级文官的官 衔;伊万·安东诺维奇向他点了一下头,他便像曾为但丁效劳的 维吉尔一样,为我们的朋友们效了一次劳,把他们导引至处长的 房间;那房里摆着一把宽大的圈椅,椅中坐着一位处长,在办公 桌和桌上的法鉴及两本厚书后面,犹如初升的太阳。新维吉尔到 了此地,心中感到无限敬畏,未敢向屋里伸脚,就转了过去,展 览出自己的后背,那里也磨得像席片一样光亮,还有一根不知道 从哪儿沾来的鸡毛。走进处长办公室后,他们发现不止一个处 长:旁边还坐着被法鉴完全遮住了的梭巴凯维奇。客人们的到来 引起一阵欢呼。长官的座席咕隆一声被往后一推。梭巴凯维奇也 从椅子上欠起来,露出了他的耷拉着长袖子的上半身。处长把乞 乞科夫拥在怀里,室内响起了接吻的声音;他们互询身体可好; 得知双方都有点腰疼,马上就把这个毛病归咎于久坐欠动的生 活。处长似乎已经从梭巴凯维奇嘴里知道了乞乞科夫买农奴的 事,因为开口便向他表示祝贺;起先这使我们的主人公有点慌 张,尤其是见到,两个秘密成交的卖主梭巴凯维奇和马尼洛夫现 在都面对面地站在一起。但是他还是向处长道了谢,马上转身向 梭巴凯维奇说道: “您身体好吗?” “感谢上帝,没毛病,”梭巴凯维奇说。 的确是没法有毛病:和这个精工铸就的地主比,一块生铁倒 更可能伤风咳嗽。 “您身体之好,向来出名,”处长说,“令尊生前也很结实。” “不错,他一个人能跟熊斗。”梭巴凯维奇说。 “但我认为,”处长说,“如果您想跟熊斗斗,您也能把它撂 倒。” “不行,撂不倒。”梭巴凯维奇答道,“先父比我结实。”他叹 — #"! — 死魂灵 了口气,又说:“不,现在可没有那样的人了;就拿我的生活来 说,这算什么生活?总感到别扭??” “您过得有什么不美的?”处长说。 “不好,不好哇,”梭巴凯维奇摇摇头说。“您说说看,伊万· 格里戈里耶维奇:我四十多了,从没病过;哪怕是嗓子疼,长个 疮,生个疖子什么的??这可不是好事!什么时候肯定要倒大 霉。”说完,梭巴凯维奇显出很发愁的样子。 “他真了不起,”乞乞科夫和处长同时想,“竟抱怨起这个来 了!” “我有封信带给您。”乞乞科夫从衣袋里掏出普柳什金的信, 说道。 “谁写的?”处长说,拆开以后,他大声喊道,“啊!普柳什 金写的。他还在这个世界上喘气呢。这叫命运使然,原来可是个 顶聪明,顶有钱的人啊!可现在是??” “一条狗,”梭巴凯维奇说,“大坏蛋,把底下人全饿死光 了。” “好的,好的,”处长读完信说:“我愿意当代理人。您打算 什么时候签约,现在还是以后?” “现在,”乞乞科夫说,以至于我想让您,假如可以,今天就 办;因为我想明天就离开贵市;买契和申请书我都带来了。” “这都很好,但不管怎样,我们不放您这么早走。买契今天 签,可是您还得和我们多呆几天。我现在就叫他们去办,”说完 就推开大办公室的房门,在那里,大小官吏满满地坐了一屋;假 如能把文牍案卷比做蜂房,那么这些官吏就像是爬满了一个个蜂 房的勤劳的蜜蜂了。“伊万·安东诺维奇在吗?” “在。”屋里一个人应声答道。 “叫他来!” 读者已经知道的瓦罐脸伊万·安东诺维奇来到处长室,毕恭 — #"! — 世界文学名著百部 毕敬地鞠了一躬。 “伊万·安东诺维奇,您把他们这些文书都拿去??” “伊万·格里戈里耶维奇,您一定要记住,”梭巴凯维奇跟着 说:“还要请见证人,一方哪怕有两个也行。您马上派人去请检 察长来,他是个闲人,一定在家里呆着,什么事全由天下第一号 贪官佐洛图哈司法稽查代劳。医务督察也是个大闲人,假如没去 哪家打牌,一定在家,还有好多住得不远的,———特鲁哈切夫斯 基,别古什金,全是些白糟蹋粮食的人!” “对,对!”处长说完,马上派了一名办事人员去请所有这些 人。 “我有一件事要拜托您,”乞乞科夫说,“我和一个女地主也 成交了一项买卖,请您派人找一下她的代理人,大司祭基里尔的 儿子;他在您手下做事。” “好嘛,把他也找来!”处长说。“一切都会办妥,对这些办 事的,您什么都不要给,这是我对您的请求。我的朋友们不能花 这个钱。”说完,他对伊万·安东诺维奇下了一道看来那人不大喜 欢的指示。这几份买契似乎引起了处长很大的兴趣,特别是当他 发现全部成交额差不多有十万卢布的时候。他带着十分惬意的表 情,正面看了乞乞科夫好几分钟,最后说: “噢,是这样的!您很有办法,很有办法,帕维尔·伊万诺维 奇!您这就算买下了。” “是的。”乞乞科夫答道。 “好事,真是件好事!” “我自己也知道,我所能做的再好也不过是这件事了。一个 人最后的落脚点,一定是一个坚实的基础,而不是年轻人那种自 由思想的空中楼阁;只要两脚还没有牢牢落地,不管怎么说,这 个人的生活目标就仍在未定之中。”在这里,他极恰当也很在理 地斥责了全体年轻人的自由主义。但是可以听出,他的话音总有 — !"! — 死魂灵 点缺乏硬气,好像他接着就对自己讲:“嗳,老兄,你在扯谎, 而且使劲在扯谎!”他甚至没看一下梭巴凯维奇和马尼洛夫,因 为害怕在他们脸上遇到什么。但是他的害怕是多余的:梭巴凯维 奇的面孔纹丝没动,马尼洛夫被他的如珠妙语迷住了,高兴得摇 头晃脑,以示欣赏,进入了一个音乐爱好者听到女歌唱家嗓音赛 过小提琴、发出鸟儿也发不出的尖音时所处的那种状态。 “对了,您为什么不告诉伊万·格里戈里耶维奇,”梭巴凯维 奇说,“您买下的货色怎么样;您,伊万·格里戈里耶维奇,您为 什么不问问他买了些什么?是些什么呀!简直是无价之宝嘛。我 连车匠米赫耶夫也卖给他了。” “不能吧,您说连米赫耶夫也卖了?”处长说,“我知道车匠 米赫耶夫:了不起的匠人;他给我改装过一辆轻便马车。不过, 请等等,怎么的??您说他不是死了吗??” “谁,米赫耶夫死了?”梭巴凯维奇说,他一点也没着慌。 “是他兄弟死了,他活蹦乱跳的,甚至超过了从前。前两天还做 了一辆马车,那活儿连莫斯科都做不出来。说真的,这个人只该 给皇上干活。” “对呀,米赫耶夫是个了不起的匠人,”处长说,“我奇怪您 怎么舍得让他走。” “岂止一个米赫耶夫!软木塞斯捷潘,木匠,米鲁什金,烧 砖匠,捷利亚特尼科夫,马克西姆,鞋匠,———全走了,全部卖 了!”处长问既然都是些家里少不了的和有手艺的人,为什么让 他们走,这时梭巴凯维奇甩了下手回答说:“哎!全是犯了傻呗: 我说,卖吧,就稀里糊涂地卖了!”说后他垂下头,样子像是正 在后悔,接着又补充一句:“头发都白了,怎么还缺心眼。” “可是,请问,帕维尔·伊万诺维奇,”处长说,“您怎么光买 农奴,不连土地呢?难道要搬迁?” “迁走。” — #"! — 世界文学名著百部 “嗯,迁走自当别论。去哪儿?” “到??到赫尔松省。” “噢,那里的土地极好!”处长说,他对那里青草的茂盛,大 大赞美了一番。“土地够了吗?” “够了,正够买来的农奴们种的。” “有河还是水塘?” “有条河。但还有片水塘。”乞乞科夫说完这话,无意中看了 梭巴凯维奇一眼;虽然梭巴凯维奇脸上照旧毫无表情,但是他觉 得那上面好像写着:“嘿,你说谎!怕是没有什么河,什么水塘, 怕是连地也没有!” 闲谈中,见证人开始一个一个地到了:读者熟悉的爱眨眼的 检察长,医务督察,特鲁哈切夫斯基,别古什金以及其他用梭巴 凯维奇的话说白糟蹋粮食的人。其中好几位是乞乞科夫根本不认 识的:因为不足的人和增加的人,都是从处内官吏中就地取材 的。不光把大司祭基里尔神父的儿子找来了,把大司祭本人也请 来了。每个见证人都签上了自己的大名,连同完整的身份和官 衔,字体有的是反的,斜的也有,几乎四脚朝天的也有,使用的 字母,连俄文字母表里也见不到。读者知道的伊万·安东诺维奇 非常麻利地办好了各项手续:买契登了记,编了号,载入了总册 及其它规定的表册,还收取了百分之零点五的《公报》刊登费; 全部手续,乞乞科夫支付的费用寥寥无几。处长甚至下令契税只 收他一半,另一半则不知用什么办法转到了另一个申请人的头 上。 “好了,”一切就绪后,处长说,“现在只剩下举杯庆贺啦!” “我同意,”乞乞科夫说。“只需您定时间。跟这样的好朋友 们在一起,要是不开上两三瓶香槟,那我可是罪莫大焉。” “不,您没理解对:香槟应该我们出,”处长说,“这是我们 的责任,我们的义务。您是我们的客人,我们要尽地主之谊嘛。 — #"! — 死魂灵 我说,先生们!这些事随后再说,我们先这么办:我们现在全班 人马开到警察局长家去;他是我们的魔术师:他往鱼市和酒店一 转,只要眨眨眼,您知道吗,我们什么好吃好喝的都有了!就势 我们还能来几局惠斯特呢。” 这项建议自然谁也不能反对。见证人们一听到鱼市这个名 称,胃口顿时就来了;大家立刻拿起了帽子,办公时间到此结 束。他们穿过办公室的时候,瓦罐脸伊万·安东诺维奇恭敬地鞠 过躬之后,小声对乞乞科夫说: “您买进了价值十万卢布的农奴,辛苦费您可只给了一张白 票啊。” “可那是些什么农奴啊,”乞乞科夫也小声地回答说,“都是 些顶没用,顶不足挂齿的人,不值一半。” 伊万·安东诺维奇明白了,这位当事人脾气硬,再不会多给 了。 “普柳什金的农奴多少钱一个买的?”梭巴凯维奇在他另一只 耳边悄悄说。 “您为什么搀进了那个麻雀?”乞乞科夫反问一句。 “什么麻雀?”梭巴凯维奇说。 “那个女的,麻雀叶丽扎维塔,字尾还写了个硬音符号。” “没有,我没搀进什么麻雀。”梭巴凯维奇说完便走进其他客 人当中去了。 一伙人终于走到了警察局长家。警察局长不愧为魔术师:一 听到来意,当下叫来一个足穿漆面喇叭口高统皮靴、行动敏捷的 分局长,对他咬着耳朵似乎总共说了两个字,临了加了一句: “明白啦?”客人们玩了一会儿牌,另一间屋的桌上已经出现了鳇 鱼,鲟鱼,鲑鱼,压实的黑色咸鱼子,腌得不咸的鱼子,咸鲱 鱼,闪光鳇,干酪,熏牛舌,干咸鱼脊肉———这些来自鱼市方 面。接着出现了来自主人方面的厨房制品:一个包着九普特大鳇 — "!! — 世界文学名著百部 鱼的软骨和颊肉的鱼头馅饼,一个包着卷边蘑菇的馅饼,还有油 煎饼,奶油丸子,蜜饯。警察局长在某种程度上是本市的慈父和 恩人。与市民像一家人一样,走进大小商店宛若走进自家的贮藏 室。总的说,他是一个所谓称职的局长,把自己的差事摸得很 透。以至于难以断言,是他专为这个职位而生,还是这个职位专 为他而设。他的收入比所有前任高出一倍,却赢得了全市人民的 爱戴,足见他办事的聪明。首先是商人们爱戴他,因为他不高 傲;他给他们的孩子当教父,和他们交朋友,虽然有时候也敲得 颇狠,但是方式却非常巧妙:拍拍肩膀啦,讲个笑话什么的,请 喝茶啦,还会答应亲自到他家去下棋,还会问长问短:生意怎么 样,什么怎么样。如果听说谁家娃娃病了,就会推荐个方子什么 的,———总之是很有办法!乘单人小马车上街巡查时,还会跟个 把人拉拉话:“怎么样,米赫伊奇!咱俩该找个时候把那局戈尔 卡打完哪。”“可不嘛,阿列克谢·伊万诺维奇,”那人摘下帽子 说,“该找个时候。”“喂,伊利亚·帕拉莫内奇,到我家瞅瞅我那 匹走马吧:它能跟你那匹赛赛,你把你那匹套在跑车上;咱们比 试比试。”这个对走马特别着迷的商人,闻听此言,真是所谓喜 上心头,他摸着大胡子笑着说:“比试比试吧,阿列克谢·伊万诺 维奇!”连坐在铺子里面的掌柜们这时候一般也都脱下帽子,满 意地互相看看,好像是想说:“阿列克谢·伊万诺维奇是个好人!” 总之,他深得民心;商人们一致的看法是,阿列克谢·伊万诺维 奇“虽然也拿你的,然而绝不害你”。 警察局长看到下酒菜已经上齐,建议客人们早饭后再接着玩 牌,于是全体走进了那个房间。那里飘过来的味道,早已使客人 们的鼻孔十分受用地痒痒了,梭巴凯维奇早就不断地朝那门里张 望,老远地认准了靠边的大盘子里的一条鲟鱼。客人们每人干了 一小盅伏特加,那酒是深橄榄色的,是俄罗斯刻图章用的西伯利 亚透明石才有的颜色,然后各拿一把叉子从四面向餐桌围拢,开 — #"! — 死魂灵 始像人们说的,坦露自己的性格和爱好;有人猛吃鱼子,有人钟 情鲑鱼,有人倾心干酪。梭巴凯维奇置这些琐细之物于不顾,只 在鲟鱼身旁安营扎寨,趁那些人喝着谈着吃着的时候,他只用了 十五分钟,便把它消灭干净,所以当警察局长想起这条大鱼,只 说了一句:“先生们,请尝尝这件造化的杰作,看看味道如何?” 手持叉子同众人一道走到它身边时,发现造化的杰作只剩下了一 条尾巴;梭巴凯维奇这时候消停了下来,文雅的似乎不再是他 了,他走到最远的一个碟子旁边,去叉一条细小的干鱼。解决了 鲟鱼之后,梭巴凯维奇坐进一把圈椅,再也不吃不喝,只是两眼 眯缝着,眼皮在打架。警察局长看来对酒并不心疼;举杯祝酒, 次数无算。第一杯,也许读者自己会猜到,是为赫尔松新地主的 健康干的,接着是为他的农奴的福祉和顺利迁徙,然后是为他未 来的漂亮夫人的健康,这话从我们主人公唇边钩出一丝快意的微 笑。人们从四面走过来,恳请他在本市哪怕再多呆两个礼拜: “不行,帕维尔·伊万诺维奇!不管您是怎么打算的,这不等 于‘刚进门槛就离房,让人来个透心凉’吗!不,您必须和我们 呆一阵子!我们要给您成亲:对不对,伊万·格里戈里耶维奇, 我们给他成亲吧?” “给他成亲,给他成亲!”处长响应,“无论你如何顶牛,我 们还是要给您成亲!老先生,既然来到了这儿,就请您不要见怪 了,我们说话是算数的。” “怎么啦?干吗要顶牛,”乞乞科夫嘻嘻一笑说,“结婚这种 事,用得着这样吗,只要有对象。” “对象会有的,不会没有的,一切都会有,一切都会顺心如 意!??” “如果有,那??” “好哇,留下啦!”大家嚷了起来。“万岁,乌啦,帕维尔·伊 万诺维奇!乌啦!”所有人都拿着高脚杯过来和他碰杯。 — #"! — 世界文学名著百部 乞乞科夫和大家碰了杯。“不行,不行,再来一杯!”有些爱 闹的人说,于是又碰一杯;然后第三拨人又凑上来了,于是又碰 了第三杯。一会儿工夫,大家都愉快极了。处长开心的时候是个 极可爱的人,他几次拥抱乞乞科夫,情深意长地说:“我的小心 肝儿!我的好人儿!”甚至用指头打一下榧子,绕着他跳起喀马 林舞来,一边给自己伴唱着人尽皆知的《哎,你这喀马林的庄稼 汉》。喝过香槟,打开了匈牙利葡萄酒,这酒使得全体更加兴奋, 更加快活。大家把惠斯特全都抛到九霄云外了;争论,喊叫,无 所不谈:谈政治,甚至谈军事,发表了不少自由言论,如果有往 常,听到孩子们说这种话,他们会亲手打他们的屁股。这么多困 难事情,也都在这时候迎刃而解了。乞乞科夫从来没有感到过这 么高兴,他已经觉得自己真是一个赫尔松地主,竟谈论起什么大 田三区轮作制之类的改良措施,什么两人情投意合的幸福和欢 乐,并向梭巴凯维奇念起了维特致夏绿蒂的诗体书信,那人的反 应只是坐在圈椅里眨巴着眼睛,因为饱餐鲟鱼之后,瞌睡得要 命。乞乞科夫也感到自己有些过份了,便请求派辆车送他回去, 检察长把单座轻便马车借给了他。检察长的马车夫一上路就显出 是个老经验,因为他仅用一只手驾车,另一只伸到背后扶着老 爷。这样,他便乘着检察长的轻便马车抵达了下榻的旅店,返回 旅店,嘴里还唠叨了好一阵子胡话:浅色头发的新娘,红脸蛋, 右腮有个酒窝,赫尔松的田庄,万贯家财。他甚至给谢利凡下了 一些家务方面的指示:把全体新迁来的农奴集合起来,他要亲自 挨个点名。谢利凡默默地听了很久,然后走出房间,对彼得卢什 卡说:“去给老爷脱衣裳!”彼得卢什卡动手给他脱皮靴,差点把 老爷跟皮靴一起拽到地上。但是皮靴终于拽下来了,衣服全脱掉 了,老爷在吱吱嘎嘎的床上翻腾了一阵,就去做他的绝对是赫尔 松地主的梦了。这时彼得卢什卡把老爷的长裤和紫红色带亮点的 燕尾服拿到走廊里,在木衣架上撑开,就用细棍打,刷子刷,搞 — #"! — 死魂灵 得走廊上尘土飞扬。正要把衣服取下来时,他从走廊往楼下看, 看见了从马厩回来的谢利凡。他们目光相撞,彼此就心领神会 了:老爷倒下睡了,可以往什么地方走一趟。彼得卢什卡把长裤 和燕尾服送进屋里,立刻下楼,他们一起出去了,谁也不提及出 行的目的,一路只扯些不相干的话。他们的行程并不远:具体说 也就是横穿马路,到了旅店对面的一座房子,走进了一扇熏得乌 黑的低矮的玻璃门。几乎一进门就下了地下室,一张张木桌,已 经围坐着很多人,什么样的都有:刮掉了络腮胡的和留着大胡子 的,穿着光板皮袄的和只穿衬衫的,有的还穿着粗呢大衣。彼得 卢什卡和谢利凡在那里做了什么,天晓得,但一小时后他们从那 里出来,走在路上,已经是互相拉着手,一致静默着,彼此细心 地关照着,一遇拐角就提醒对方。他们手拉着手攀登楼梯,谁也 不肯松开,花了整整一刻钟时间,终于战胜了难关,上楼后。彼 得卢什卡在自己的矮床前面站立了约一分钟,考虑怎么躺才比较 体面,结果来了个打横,两条腿撑在地板上。谢利凡也躺在那张 床上,头枕着彼得卢什卡的肚子,忘了他根本不该睡在这儿,他 也许该睡在下人的房间里,如果不是在马厩里陪马睡的话。他们 立刻就睡着了,发出了空前浓重的鼾声,隔壁的老爷则以鼻腔的 尖细哨音和他们相呼应。在他们以后,一切都静息下来,整个旅 店进入了睡梦里;只有来自梁赞的那个中尉的房间,窗口还有亮 光,看来这个中尉对马靴情有独钟,因为已经定做了四双,又在 一遍一遍地试穿着第五双。他好几次走到床边,想脱掉睡觉,但 是欲罢不能:马靴确实做得好,他又用了好长时间,一次次地翘 起腿,欣赏那个制作得精巧无比的鞋后跟。 — #"! — 世界文学名著百部 第八章 乞乞科夫购买农奴成了一个话题。关于买农奴迁走的利弊, 城里出现了各种传言、看法和议论。很多人在辩论中的发言,显 示出对这方面的情况十分熟悉。“当然罗,”有人说,“不错,在 这一点上是没话说的:南边的土地确实好,确实肥;不过那里缺 少水,乞乞科夫的农奴怎么过日子?那儿可是一条河也没有哇。” “没水还不算什么,不算什么,斯捷潘·德米特里耶维奇,农奴的 迁徙可是件悬乎事。明摆着的嘛:那是在一个新地方,并且要从 一无所有做起,而且要白手起家,既无房屋又无宅院,农奴还能 不跑?这跟二加二等于四一样,撒丫子一跑,影子都没地方找 去。”“不,阿列克谢·伊万诺维奇,对不起,对不起,我不同意 您说的乞乞科夫的农奴会逃跑。俄国人什么事都干得了,什么气 候都适应得了。哪怕把他送到堪察加,只要给他一副厚手套,他 两个巴掌一拍,拿起斧子就去砍木头,为自己盖好房子。”“但 是,伊万·格里戈里耶维奇,你忽略了一件重要的事:你还没问 乞乞科夫的农奴是些什么人。你忘了,好的下人,地主是不会卖 的;如果乞乞科夫的农奴如果不是最没治的小偷和醉鬼,不是游 手好闲的,打架闹事的,我愿意把脑袋输给你。”“是的,是的, 这一点我没有意见,这一点千真万确,好的下人,谁也不会卖 掉,乞乞科夫的农奴是醉鬼无疑,但是必须注意到,这方面存在 着一种教训,这里面包含着一种教训:他们今日是恶人,而迁居 异地以后,也许会忽然变为良民。这样的例子已经有过不少,当 前有,历史上也有。”“不可能,不可能,”官营工厂督办说,“请 诸位相信,是不可能的。因为现在乞乞科夫的农奴将有两大敌 人。第一,是靠近小俄罗斯省份,谁都知道在那里酒是自由买卖 的。我敢保证:不出两个礼拜,个个会喝成一滩烂泥。第二,是 — #"! — 死魂灵 农奴在迁徙途中必然会养成流浪汉的生活习性。除非让乞乞科夫 老看着他们,他得像个活阎王,稍不规矩就给他们点利害,而且 还不能依靠别人,该动手就得亲自动手,或是在腮帮子上来一 拳,或是来个脖儿拐。”“为什么要乞乞科夫亲自费事,亲自动拳 头?他何不找个管事呢。”“可您能找到好管事吗?全是骗子!” “主人不管事,管事的才欺骗主人哪。”“的确是这样,”许多人附 和说,“主人只要稍微懂点经营,会识别手下人,他肯定会找到 一个好管事。”但督办说,不花五千卢布,找不来好管事。但公 证处长说,花三千也能找出来一个。但督办说:“您从哪儿找出 来?莫非是从自己鼻眼里?”但公证处长说:“不,不是从鼻眼, 而是从本县,此人就是彼得·彼得罗维奇·萨莫伊洛夫:他正是乞 乞科夫的农奴需要的那个管事!”很多人全心为乞乞科夫着想, 迁徙这么多农奴会遇到的困难,着实让他们焦虑;有人非常担 心,像乞乞科夫的农奴这样一类人,会不会造反。警察局长的答 复是,不必担心造反,县警察局长的任务就是防止造反的,县警 察局长即使自己不去,只要拿他的大盖帽去代表,光这顶大盖帽 就能把农奴们赶到他们的定居地点。许多人针对如何铲除乞乞科 夫农奴的凶悍习性提出了建议。建议有各类性质:有的过多倾向 于残酷严厉的军事手段,严酷得几乎有点过分;其他的就比较温 和了。邮政局长指出,乞乞科夫面临着一项神圣的义务,他可以 变成一个———照他的说法———类似农奴之父的人,甚至在农奴中 实施慈善教育,他顺便大大地赞扬了一番兰开斯特的互教方法。 城里的人们就是这样议论的,这样说的;许多人出于关心, 甚至把其中某些建议告诉了乞乞科夫本人,甚至提出可以组成一 个护卫队,以便把农奴们安全地送到定居地。乞乞科夫对各项建 议表示感谢,说如果需要必然的采纳,但护卫队则坚决拒绝了, 说这完全不需要,说他买的农奴,异常温顺,对迁居持自愿的态 度,他们绝对不会造反。 — #"! — 世界文学名著百部 然而这些传言和议论却产生了乞乞科夫所能期待的最有利的 效果。这就是,吹出了一股风,这不是别人说的,而是一位百万 富翁。我们在第一章就见到,市里的人们本来就衷心地喜欢上了 乞乞科夫,吹出这股风以后,现在对他喜欢得更衷心了。不过, 说实在的,他们都是些好人,相处非常融洽,见面都像是好朋 友,他们的交谈总是带着一种特殊的温厚和亲昵的印记。“亲爱 的朋友伊利亚·伊利奇”,“你听我说,安季帕托尔·扎哈里耶维奇 兄弟”,“你瞎说啦,亲爱的,伊万·格里戈里耶维奇”。邮政局长 名叫伊万·安德列耶维奇,人们称呼他时,前面总要加上一句话 “施普莱亨·济·德伊奇,伊万·安德列奇?”总之,一切都带有浓 厚的家庭风味。很多人教养还不错:公证处长能背诵当时尚不失 新颖的茹柯夫斯基的《柳德米拉》,许多段落朗诵得十分精彩, 特别是:“松林进入了梦乡,山谷在沉睡”,以及“听!”这个字, 使你当真看到了好像山谷在沉睡;为了达到更逼真的效果,他甚 至在这时候眯上眼睛。邮政局长更多热衷于哲学,甚至每夜都研 读扬格的《夜思》和埃卡特豪森的《自然界启秘》,从中作出极 长的摘录,但属于什么性质,就没有人知道了。不过他说话还是 很俏皮的,喜欢转文,像他自己说的,喜欢点缀一下自己的语 言。他用来点缀语言的,是大量的小品词,诸如:“你呀,我的 先生;这么那么的;您知道;您明白;您可以想象;关于;所 谓;在某种程度上”,以及他满口皆是的其它这类词句。他点缀 自己的语言,还有一种方式,就是把一只眼眨一眨、眯一眯,也 相当成功,使讽刺话中隐含的挖苦意味,纤毫毕见。其他人也是 有点学问的:有人读卡拉姆津,有人读《莫斯科新闻》,有人干 脆什么也不读。有人是所谓的“口袋”,即踢一脚才动一下的人; 有人干脆是个“草原旱獭”,一辈子躺着,踢也白踢:反正不会 起来。至于外表的美丑,大家已晓得,个个都很茁实,没有一个 痨病鬼。全属于这样一类,他们在枕边私语中被妻子叫做小矮墩 — !"! — 死魂灵 儿,小胖子,大肚子,黑宝宝,“吉吉”,“茹茹”等等。但总的 说他们都是一些好人,非常好客,一个跟他们吃过一顿饭,打过 一晚牌的人,就算是好朋友了,何况具有迷人的品格和风度、深 谙讨人喜欢之秘诀的乞乞科夫呢。面对他们的深情厚谊,乞乞科 夫简直想不出从这个城市脱身的办法;耳朵里只听到:“嗳,一 个礼拜,您再和我们一起呆一个礼拜吧,帕维尔·伊万诺维奇!” 总之,他成了一颗人们说的掌上明珠。但比这美妙百倍的,是乞 乞科夫给太太们留下的印象(足堪惊叹!)。为了多少说明此事的 原委,本应详谈一下太太们及其社交圈的状况,用所谓鲜活的颜 料描画出她们的情操和心态;但是对于作者,这是相当难的。一 方面,是他对大官夫人们的无限尊敬令他不敢妄动,另一方面 ??另一方面干脆就是难写。! 市的太太们??不,怎么也写不 了:心发怯,手发软。! 市的太太们身上最大的特点是??怪 了,笔就是抬不起来,好像里头灌满了铅。就这样说定了吧:关 于太太们的性格,看来要请一个调色板上颜料更鲜活些更多样些 的人去描绘了,我们大约只能就外观和比较表面的东西说上两句 了。! 市的太太们都是所谓“上得场面”的人物,从这一点上, 说她们是各地太太们的楷模,绝对没错。至于如何讲究举止风 度,遵守礼仪及诸多繁文缛节,特别是如何无微不至地赶时髦, 她们甚至超过了彼得堡和莫斯科的太太们。她们的衣着,显出高 雅的韵味;乘轿式马车出门,按照最新时尚的要求,马车后蹬上 要站一名制服上缀着金线边饰的仆从。拜客的名帖是无比神圣之 物,哪怕是写在梅花二或者方块爱司上的。两位太太,本来是好 友,以至于还有点亲戚关系,由于它而彻底翻了脸,原因就是其 中一位不知怎么地忽略了回访。后来不管她们的丈夫和亲戚做了 多大努力,想要她们和解,但是徒劳无功;原来世界上什么事都 能做到,就一样做不到:让两个为忽略回访而闹翻的太太和解。 两位太太之间的关系,就这样,按照本市社交界的说法,不愉快 — $#" — 世界文学名著百部 下去了。为了谁该坐首要席位的问题,也出现过许多非常激烈的 场面,有时候竟使她们的丈夫心中萌生了纯骑士式的挺身而出打 抱不平的想法。他们之间当然没有发生过决斗,因为都是文职官 员,不过有一时机,会使劲给对方泼点脏水什么的,谁都知道, 有时候这比决斗还利害。在道德方面,! 市的太太们是很严格 的,对一切有罪的事情,对各类诱惑,都是深恶痛绝的,对任何 道德上的瑕疵,都是严惩不贷的。如果说她们里头也有什么所谓 “第三者”的事情,那也是秘密进行的,滴水不漏;保持了完美 的名声,同时也把丈夫调教得乖乖的,他即使看见或者听到有人 说“第三者”,也只用一句谚语简短而明智地回答道:“教母和教 父一道坐,谁能管得着?”还有一点要说明,! 市的太太们和彼 得堡的许多太太们一样,在用字和说法上是非常小心的,非常讲 究礼貌的。她们从来不说:“我擤了一下鼻涕”,“我出了汗”, “我吐了一口痰”,而是说:“我轻松了一下鼻子”,“我用了一下 手绢”。在任何情况下都不能说:“这只杯子或者这个碟子有股臭 味。”连任何包含这种暗示的话都不能说,只能用:“这只杯子表 现欠佳”或类似的什么话来代替。为了使俄罗斯语言变得更加高 尚,几乎一半的语言,在谈话中都被彻底排除了,因此需要很经 常地求助于法语,然而一说起法语来,就出现不一样的情况了: 那里头比上面提到的粗俗得多的字,都是允许说的。关于! 市 的太太们,比较表面一些的,就只能说这么多了。但是如果往深 里看,当然还会发现许多别样的东西;但是窥探太太们心里的奥 秘,非常危险。我们还是以表面为度,继续讲吧。在这以前,太 太们好像没有太多谈论乞乞科夫,不过都很赏识他在社交场合令 人愉快的风度;但自从有了他是百万富翁的传闻,又找出了许多 他的其他优点。不过太太们肯定没有为钱财所迷惑;只能怪“百 万富翁”这个词儿,———不是百万富翁本身,而是这个词儿;因 为单单这个字音,除了钱口袋之外,还包含着一种东西,它对人 — $#" — 死魂灵 们———坏人也罢,不好不坏也罢,好人也罢,都起作用,总而言 之,对所有的人都起作用。百万富翁有这么一个优势———他能看 到人们的卑贱,那是一种完全无私的卑贱,不以任何打算为基础 的单纯的卑贱:许多人明知从他手里得不到什么,也无权得到什 么,但一定要巴结一下,哪怕赶着走在他前头,哪怕朝他笑笑, 哪怕摘摘帽子,哪怕争取参加一次听说有百万富翁出席的宴会。 绝不能说,这种卑贱的癖好,也使太太们受了强烈的感染;然而 在许多客厅里,已经有了这样的说法:总之,乞乞科夫算不上头 号的美男子,但算得上一个标准的男人,再胖一分,再圆一点, 就不合适了。与此同时,有关瘦男人,还说了些甚至不大中听的 话,说他顶多像根牙签,而不像个人。太太们的服饰里也添了不 少新花样。商场里挤起来,几乎有人满之患。车马熙攘,盛况不 亚于游园会。商人们看到,他们从集市贩来的几块料子,由于顾 客认为价格偏高,一直不能脱手,此时忽然成了抢手货,不一会 儿就抢购空空,觉得非常奇怪。日祷时,人们发现一位太太裙子 底下的圆箍把裙子撑得占了半个教堂,在场的警察分局长命令老 百姓挪远点,也就是要他们向大门靠近点,免得贵夫人的裙子偶 然被弄皱。这种非同寻常的垂青,连乞乞科夫本人也不能无所觉 察。一次回家,他在桌上发现一封信;哪儿来的?谁送的?问不 出来;茶房的回话是,送信来的人不许说是谁的信。信里开头一 句话,语气坚定,即:“不,我必须给你写信!”然后说到心灵之 间存在着神秘的交感;后面用几乎占了半行的省略号总括了这一 条至理名言;接下来阐述了一些想法,入情入理,异常精辟,因 此我们认为几乎必须把它们摘录出来:“我们的生活是什么?是 灾难栖息的山谷。上流社会是什么?是无情的人群。”写信人接 着告诉对方,她每日以泪水浸润着辞世二十五载的慈母的诗句; 它们召唤乞乞科夫遁入荒漠,远离城市,它窒闷的高墙使人无法 呼吸;信的末尾甚至发出了极端绝望的声音,并以这样一首诗结 — #"! — 世界文学名著百部 束: 一对小小的白鸽将带你见到 我凉凉的尸体, 几声咕咕的哀鸣将使你知道 她是含着眼泪死去。 最后一行不合诗格,但这没什么:信写得很符合当时的风 格。没有任何落款:无名,无姓,甚至没有月日。只在!"#$#%&’!( $)* 里附了一笔,说写信者应由他自己的心猜出,说那个人将出 席省长家明天举行的舞会。 这事引起乞乞科夫很大兴致。匿名信包含着那么多诱人的和 引起好奇心的东西,使他又读了第二遍,第三遍,最后说:“要 能知道写信人是谁,倒怪有意思!”总之,事情看来变得当真了; 这件事他想了一个多钟头,最后把两手一摊,低下头,说:“这 信写得可真够,真够花哨的!”随后这封信自然是被折叠起来, 收进红木匣,和一张海报及一张原封不动呆了七年的婚礼请柬作 伴去了。过了一会儿,果然送来了省长家舞会的请柬———这是省 城里的家常便饭:什么地方有省长,哪里就有舞会,否则他休想 得到贵族们应有的爱戴和尊敬。 他立即放下了一切闲杂事情,全副精力投入了舞会的准备; 因为确有许多具有挑战性的原因。不过花这么多时间从事修饰打 扮,也许自创世以来还未曾有过。光照镜子就用掉了整整一个小 时。先后试做了种种表情:一会儿十分矜持端庄,一会儿是略带 笑容的恭敬,一会儿是不带笑容的单纯恭敬;几番朝镜子鞠躬, 同时发出有点像法国话的模糊声音,尽管他根本不会说法国话。 他甚至自己对自己频送秋波,用眉毛和嘴唇向自己挑逗,甚至用 舌头做了些什么名堂;总之,你一人单独在屋里,觉得自己一表 人才,又确信没人从门缝偷看,这时你什么事做不出来?最后他 在自己下巴颏上轻轻一弹,说道:“哎呀,瞧你这张小脸!”便开 — ,++ — 死魂灵 始穿戴起来。在穿衣时,一直怀着最满意的心情:系背带和结领 带的时候,连连磕着鞋后跟行鞠躬礼,动作特别灵活,尽管他从 来没有跳过舞,但仍做了一个芭蕾舞的跳跃动作“昂特勒沙”。 这个“昂特勒沙”造成了一个小小不言的后果:五屉柜颤动了一 下,桌上掉下来一把刷子。 他在舞会上的出现引起了轰动。在场的人们全都朝他迎了上 来,有人手里拿着牌,有人正谈到最有趣的地方:“可是初级地 方法院却答复说??”可是地方法院答复的是什么,他扔下不理 了,急忙去向我们的主人公打招呼。“帕维尔·伊万诺维奇!哎 呀,我的上帝,帕维尔·伊万诺维奇!亲爱的帕维尔·伊万诺维 奇!最尊敬的帕维尔·伊万诺维奇!我的心肝帕维尔·伊万诺维 奇!您来啦,帕维尔·伊万诺维奇!这是他,我们的帕维尔·伊万 诺维奇!让我拥抱您,帕维尔·伊万诺维奇!让他到我这儿来, 让我更热烈地吻吻我的亲爱的帕维尔·伊万诺维奇!”乞乞科夫觉 得同时被抱在几个人的怀里。还没来得及彻底挣脱公证处长的拥 抱,已经落进了警察局长的怀中;警察局长把他传给了医务督 察,医务督察传给包税商,包税商传给建筑师??省长站在太太 们身旁,一只手拿着一张糖果彩票,另一只手抱着一只哈巴狗, 见到他,就把彩票和哈巴狗统统丢在地上,小狗一声尖叫;总而 言之,乞乞科夫把不寻常的欣喜与欢乐带给了每一个人。没有一 张脸不露出欢喜的表情,至少也是反射着普遍的欢喜。上司视察 下属管辖地区的时候,地方官员脸上的表情,常常如此:最初的 恐惧过去以后,他们看出,上司对很多东西还是满意的,甚至还 亲口说了句笑话,即带着笑脸说了几个字,簇拥着上司的亲信们 便立刻以加倍的笑声作出响应;那些虽然没太听清上司讲什么的 官员们,也真心地笑着,最后,远远站在大门口的一辈子没笑 过、刚才还向人群挥拳头的一个警察,按照永恒的反射定律,有 些笑容也出现在脸上,虽然它更像是嗅了厉害的鼻烟之后准备打 — #"! — 世界文学名著百部 喷嚏时脸上的表情。我们的主人公向大家一一回礼,他觉得自己 的一举一动都特别灵巧:他向各方频频鞠躬,身子习惯地稍向一 侧倾斜,但十分酒脱,使所有人都为之倾倒。太太们立刻把他团 团围住,一个绚烂的花环形成了;她们带来了各种芳香,宛如一 片片氤氲的烟云:一位散发着玫瑰的清馨,从另一位身上飘来春 天和紫罗兰的气息,第三位全身撒满了由木犀草提炼的香水;乞 乞科夫就光顾得用鼻子四处闻了。她们在装束上的趣味也是无穷 无尽的:麦斯林纱,缎子和薄纱都是各种时兴的淡雅颜色,那些 颜色你都找不出适当的名称(趣味已经细腻到了如此程度)。在 衣裙的不同部位,飞舞着飘带和花结,以其纷乱无序而显得更加 美妙如画,谁知为了做出这样的纷乱无序,曾耗费了多少精明有 序的脑力。轻飘飘的帽子仅赖耳朵维系着,它似乎在说:“嗳, 我就要飞走啦,只可惜不能把美人带上天去!”腰肢都束得很紧, 显出茁实而赏心悦目的曲线(需要提一下,一般地说,! 市的太 太们都有点丰满,但腰束得这样巧妙,举止又这么娴雅,绝对看 不出胖来)。她们的一切都经过缜密的考虑,仔细的布置;脖子 和肩膀恰恰开放到需要的程度,决不再多一分;每个人只把自己 领地中自信能够令人销魂的部分袒露出来;其余的一切则以高度 的趣味加以遮掩:或扎一个轻巧的缎带领结,或用一条比名叫 “甜吻”的酥饼还轻的纱巾绕着脖颈,如罩上一层薄雾,或以肩 后或衣裙下露出的被称作“谦谨”的极薄的细麻纱锯齿形花边。 这些“谦谨”从前面和后面把那些已经不能令人销魂的部位隐藏 起来,同时却强迫人们疑心那里正是最令人销魂的所在。长手套 并不一直套到衣袖,而是另有深意地让富有刺激性的肘弯以上部 分裸露在外;许多太太手臂这一段的丰腴,令人艳羡不已;因为 要往上拉拉,有些太太的柔皮手套都撑出了裂缝;———总之,在 一切上面似乎都写着:不,这不是省城,而是京城,这是真正的 巴黎!但是个别场合忽然会有一顶人间罕见的包发帽显露出来; — $#" — 死魂灵 还有的人,无视任何时尚,全凭本人的审美观,把一根像是孔雀 毛的东西插在自己头上。但这也是不可能没有的现象,省城就有 这么一个特点:总会在什么地方漏点怯。乞乞科夫面对她们想: “哪个是书信作者呢?”,他探头去看;但刚一探头,一长串的肘 弯、翻袖、袖口、飘带梢、香喷喷的胸衣和衣衫就蹭着了他的鼻 子。跳加洛普舞的行列象一阵狂风飞过:邮政局长夫人,县警察 局长,头插蓝羽毛的太太,头插白羽毛的太太,格鲁吉亚王公奇 普海希利杰夫,彼得堡某官员,莫斯科某官员,法国人库库,佩 尔洪诺夫斯基,别列边道夫斯基———纷纷起身,满场奔腾?? “瞧啊!全省齐上阵啦!”乞乞科夫倒退了几步说,太太们回 到座位以后,他又开始观察:看看能不能根据脸上和眼睛里的表 情认出写信人;但无论是根据脸上的还是眼睛里的表情,都丝毫 认不出谁是书信的作者。在每张脸上见到的,都是一种似有似 无、难以捉摸的微妙表情,哦!那是多么微妙的表情啊?? “不,”乞乞科夫暗自说,“女人这题目??”这时他甩了一下手: “简直没词可说!她们脸上浮动的那些东西,那些弯弯,那些暗 示,你讲讲看,比喻一下,———你干脆形容不出来。单单她们的 眼睛就是一个广大无边的国家,一迈进去,人就没啦!你拿钩子 还是拿别的,都休想把他从那儿拽出来。只拿眼神来说,你讲讲 看吧:有水一般的,天鹅绒般的,白糖般的。上帝知道还有些什 么般的!有硬的,有软的,也有完全无力的,或者像有些人说 的,有含情的,也有不含的———它比含情的更厉害,它一下子就 会钩住你的心,并且会像提琴弓子一样在你整个心弦上拉一把。 不,你干脆找不到一个合适的词儿:就只能说她们是人类骚情的 一半,没话可形容了。” 抱歉!我们主人公嘴里似乎冒出了一个街头听来的词儿。有 什么法子?这就是作家在俄国的处境!但是,如果一个街头的词 儿写进了书,那不是作家的过错,那是读者的过错,首先是上流 — #"! — 世界文学名著百部 社会读者的过错:首先从他们嘴里就听不见一句像样的俄国话, 而法国话、德国话、英国话,他们则是大量奉送,一直到你无法 招架,他们说外国话还一点就是不肯走味:说法国话用鼻音和小 舌头,说英国话按鸟的方式发音,甚至做出鸟的脸相,甚至笑话 不会做鸟脸的人;只是说起俄国话来什么味也没有,至多是出于 爱国心会在自己别墅里造一间有俄国味的小木屋吧。上流社会的 读者以及自认为属于上流社会的读者就是这个样子!同时还苛刻 着呢!他们规定,一切文章必须用最严格、最纯净、最高尚的语 言写成;总之,他们要求加工齐备的俄罗斯语言自己从云端掉下 来,而且要直接掉在他们的舌头上,他们只需要张嘴吐出来就是 了。人类的女性一半当然是够难侍候的;可也得承认,尊敬的读 者们有时候更难侍候。 乞乞科夫此刻陷入到一种无限的困惑中,实在判断不出哪位 太太是书信作者。他试着朝她们投去更专注的一瞥,但发现太太 们那方也在投出一种表情,它能同时给予一颗可怜的凡心以希望 及甜蜜的痛苦,他最后只好说:“算了,没法猜!”然而这丝毫没 有影响他此刻的快乐心情。他潇洒而机敏地和她们互说几句笑 话,迈着小而密的步子,即通常说的“踩着碎步”,向其中一位 走去;那是足登时兴的高后跟皮鞋驰驱于太太们四周而被称为 “耗子公马”的小老头们通常走的步子。乞乞科夫踩着碎步,非 常灵活地向各方转动,时而把他那像个短尾巴或者逗号的脚跟突 然一碰,行一个磕脚礼。太太们很是满意,在他身上不仅找出了 一大堆令人愉快和可爱的地方,甚至开始在他脸上寻找雄伟的表 情,甚至是类似战神和军人的表情,谁也知道,这是很受女人们 青睐的。由于他的缘故,甚至已经开始出现争端:因为发现他一 般是站在靠门的地方,一些太太便争先恐后地抢占离门较近的那 把椅子,其中一位捷足先登,几乎因此而发生一场极不愉快的事 件,致使许多原来也有此意的太太觉得:这样不顾面子,恶心极 — #"! — 死魂灵 了。 乞乞科夫全神贯注于和太太们谈话,或者不如说,太太们用 言语让他着了迷,晕头转向,她们的话里暗含着大量最微妙费解 的隐喻,都需要他去猜测,弄得他脑门上都沁出了汗水,竟然忘 了履行应有的礼仪,就是应当先去向女主人致意。待他听到了已 经在他面前站了好几分钟的省长夫人的声音,才想起这一点。省 长夫人的话声带着几分亲切和狡黠,她可爱地摇着头说:“哟, 帕维尔·伊万诺维奇,您在这儿啊!??”省长夫人的原话我转 述不出来,反正她说得非常热情,用的就是我们那些热衷客厅文 学自诩熟悉贵族生活的风雅作家小说里名媛及其倾慕者互通款曲 的语调。差不多就这样:“难道人们这样地占据了您的心,以至 其中为被您无情地遗忘了的人们再也没有了一块地方,一个最狭 小的角落?”我们的主人公即刻向省长夫人转过身去,正要回答, 他的言辞大约丝毫不会亚于时髦小说中兹翁斯基、林斯基、利 金、格列明们以及机敏的军人们的谈吐,但此时无意中抬起眼 睛,突然呆住了,好像挨了重重的一击。 在他面前站着的,不仅是省长夫人:她还挽着一个十六岁的 年轻姑娘,一个散发着青春气息的金发女郎,五官纤秀端庄,尖 尖的下巴颏,轮廓极美的鹅蛋脸;这样的脸,画家会作为画圣母 的模型,这样的脸在俄国是少见的例外,在俄国,一切都喜欢显 得庞大:山川、森林、草原,面孔、嘴唇、脚板,无不如此;这 就是他离开诺兹德廖夫家后,半道上遇见的那个金发女郎,当时 不知是由于马车夫还是马的愚蠢,两方的马车奇怪地相撞了,挽 绳都纠缠到了一起,米佳伊大叔和米纳伊大叔还曾帮忙分开。此 时乞乞科夫慌乱成了这个样子,连一句明白话也说不出来,没人 听清说了什么,那可是格列明、兹翁斯基、利金等人绝不会说的 了。 “您还不认识我的女儿?”省长夫人说,“寄宿女中学生,刚 — #"! — 世界文学名著百部 毕业。” 他答道,已经有幸在一个偶然的机会见过面;他试着补充点 什么,但完全没能表达出想说的意思。省长夫人说了两三句话, 便带着女儿走到客厅另一头别的客人那里去了,但是乞乞科夫仍 然一动也不动地站在原来的地方,正像一个兴致勃勃上街游玩的 人,本来什么都想看看,但忽然想起自己忘了什么事,就一动不 动了,这时候别提他有多么尴尬:无忧无虑的表情顷刻就消失 了,他拼命地想,究竟忘了什么。手绢吗?手绢在衣袋里;钱 吗?钱也在衣袋里;什么似乎都带着,但一个神秘的精灵却在他 耳边悄悄说,他忘记了什么东西。现在他对街上来往的人群、飞 驰的马车、列队行进的士兵的高筒军帽和枪支、店铺的招牌,已 经心不在焉,精神恍惚,什么也看不清了。乞乞科夫对周围发生 的一切也突然冷漠起来。此时,从太太们的芳唇里,正有许多充 满妙语和殷勤的暗示和问题,飞向了乞乞科夫:“我们这些可怜 的凡人能不能大胆地问您一声,您在梦想着什么?”“飞翔着您的 思想的那个幸运的国土,是在什么地方?”“是谁使您陷入了这个 甜蜜的沉思之谷?能不能让我们知道她的芳名?”但是他对这些 话的回答,完全漫不经心;妙语殷勤,全付流水。他失礼到这种 地步,竟很快就撇下她们,走到另一边,想找到省长夫人和小姐 的去向。但是太太们似乎不愿意这么快就放弃他;每一位都暗下 决心,一定要运用那些对我们的心具有巨大危险性的一切武器, 要使出浑身解数。需要指出,一部分太太,———我说的是一部 分,不是全体,———有一种小小的弱点:假如她们发现自己什么 地方长得特别好,前额也罢,嘴也罢,手也罢,就以为她们脸上 那些最好的部分会首先映入众人的眼帘,众人马上都会同声地 说:“瞧啊,瞧啊,她有多么漂亮的希腊式鼻子”,或者“多么端 正迷人的前额啊!”肩膀长得好的,事先就确信,她只要从旁走 过,所有的年轻男人都会如醉如痴,都会一再地说:“啊,夫人 — !"! — 死魂灵 的肩膀真是美极了!”而他们对面孔、头发、鼻子、前额看都不 会看的,即使看上一眼,也只当做无关紧要的东西。有些太太就 是这样想的。每个太太都暗地里发誓,跳舞时要尽可能显得更加 迷人,最有魅力的地方,一定要淋漓尽至地发挥出它的优势。邮 政局长夫人在跳华尔兹的时候,如此娇柔无力地斜垂着头,的确 有一种不属凡间的感觉。多可爱的太太,她来这里根本不是为了 跳舞,因为按她的说法,发生了一个小小的“安科莫地代”,即 右腿上长了一个豆粒大的东西,因而不得不穿上一双波里斯绒的 长统靴,这时却忍耐不住了,竟穿着长统靴做了几次旋转,就是 为了让邮政局长夫人别得意得过分了。 然而这一切对乞乞科夫全然没有产生预期的效果。他甚至没 有看太太们的旋转,而是不断地踮起脚尖,越过人们的头顶寻找 那位令他神往的金发女郎;他又半蹲下身子,通过肩膀和脊背的 缝隙窥探,这下可算找到了,看见她和母亲坐在一起,他还看 见,在母亲头顶上方,威风凛凛地摇晃着一条插着羽毛的东方人 的缠头巾。看样子,他似乎是想要冲上去把她们一举俘获;不知 是被春天般的欢乐心情驱使,还是被人从后面推了一把,只见他 毅然决然地往前拥去,置一切于不顾;包税商被他搡得失去平 衡,困难得单腿着地,不然的话,会带倒一大串人;邮政局长也 倒退了几步,惊讶地看了他一眼,惊讶里混合着相当含蓄的讥 讽;不过他没发现他们,他只看见远处的那个戴长手套的金发女 郎,她无疑地正渴望着马上能下场飞舞。在一旁,四对舞伴已经 跳起了马祖卡,鞋后跟简直要把地板跺破,一个陆军上尉身心贯 注,又用手又用脚,跳出的舞步,恐怕任何人在梦里也没有跳 过。乞乞科夫溜过他们身边,几乎碰上了他们的脚后跟,直向省 长夫人和小姐坐的地方奔去。但是到了跟前,却变得胆怯了,不 迈那种活泼潇洒的碎步了,甚至有点踌躇了,一举一动都显得有 点笨拙。 — #"! — 世界文学名著百部 我们主人公心里是否苏醒了爱的情感,这话很无把握,甚至 这样一类先生,就是既不算胖也不算瘦的先生,有没有谈情说爱 的天分,都成问题;不过虽然这样,还是出现了一个情况,很奇 怪的,到底是怎么了,他自己也不能解释:他后来承认,他觉得 有好几分钟,整个人声噪杂的舞会像是退到了一个遥远的地方; 小提琴和喇叭是在重山之外发着刺耳的声音,所有地方都被一层 白雾蒙上了,变得像图画中粗略抹出的田野。在这片雾蒙蒙的胡 乱抹出的田野上,清晰而完整地呈现着的只有一位楚楚动人的金 发女郎婀娜的倩影:她的鹅蛋脸;她的纤细的腰肢,那是寄宿女 中学生毕业后头几个月才会有的;她的洁白的、近于简陋的连衣 裙,处处都轻盈灵巧地紧裹着她的年轻匀称的肢体,突现出它们 的纯洁无瑕的线条。整个看起来,她像是一个雕工精细的象牙玩 具;在浑浊灰暗的人群中,只有她显出洁白,只有她是晶莹的, 明亮的。 看来世上常有这种事:看来连乞乞科夫在几分钟之内也变成 了诗人;但是“诗人”这个词怕是有些过分。至少他感觉到自己 完全像个年轻人,差点就像个骠骑兵了。他看到她们身边有一张 空椅子,马上把它占据了。谈话开头有点勉强,后来越说越顺 溜,连胆子也大了起来??在这里我们不得不万分遗憾地指出, 举止稳重、身居要职的人们和女士们谈话,都难免有些吃力;干 这种事的行家,是那些中尉先生们,军衔无论如何不能高于大 尉。他们是怎么做的,上帝才知道:他们说的话似乎也并不很奥 妙,可是小姐却时不时地在椅子上笑得前仰后合;要是一个五级 文官呢,上帝知道他会说些什么:要么大谈俄罗斯是一个幅员辽 阔的国家,要么来上一句恭维话,当然不能说没有风趣,但是书 本气太浓;如果他讲点什么可笑的事,自己笑得远比听他说话的 那位女士更起劲。带上这一笔,是为了让读者明白,我们的主人 公说话的时候,金发女郎为什么开始打哈欠。然而我们的主人公 — #"! — 死魂灵 完全没有注意到这个,继续谈着许多有趣的事情,这些趣事,他 在不同地点的类似场合,都曾说过,即:在辛比尔斯克省索弗龙 ·伊万诺维奇·别斯佩奇内家里,当时在场的有他的女儿阿杰莱伊 达·索弗龙诺娃和三个小姑子:玛丽娅·加弗里洛夫娜,亚历山德 拉·加弗里洛夫娜和阿杰利盖达·加弗里洛夫娜;在梁赞省费多尔 ·费多罗维奇·佩列克罗耶夫家里;在奔萨省弗罗尔·瓦西利耶维 奇·波别多诺斯内家里和他兄弟彼得·瓦西利耶维奇家里,在场的 有:他的小姨子卡捷琳娜·米哈伊洛夫娜和她的叔伯姊妹萝扎·费 多罗夫娜和埃米利娅·费多罗夫娜;在维亚特卡省的彼得·瓦尔索 诺菲耶维奇家里,在座的有他的儿媳的妹妹佩拉格娅·叶戈罗夫 娜和侄女索菲娅·罗斯季斯拉夫娜,以及两个同父异母姊妹——— 索菲娅·亚力山德罗夫娜和玛克拉图拉·亚力山德罗夫娜。 乞乞科夫这种表现使所有的太太们大为不快。其中有一个为 了让他知道这一点,故意走过他身边,甚至相当鲁莽地用宽大的 裙箍碰了金发女郎一下;这位太太把飘拂在肩头的纱巾做了处 置,使它的一端恰恰扫在这姑娘的脸上;与此同时,从乞乞科夫 背后的一位太太的嘴里,和紫罗兰的香味一道,飘出了一句相当 尖刻的带辣味的言辞。但也许是他真没听见,也许是他假装没听 见,总之这样很不好,因为太太们的意见是务必重视的:虽然他 也感到后悔,但已经是在事后,那就是说———已经晚了。 很多张脸上都表露出这种合情合理的愤慨。不管乞乞科夫在 交际场上的分量有多大,纵使他是百万富翁,纵使他脸上有雄伟 气度,甚至有战神和军人的气度,但有些事情,太太们是不会原 谅的;无论他是什么人,一旦如此,他就彻底完蛋!女人的性格 无论怎样比男人软弱无力,有些时候会突然变得不仅比男人更强 硬,而且比世界上任何东西都更强硬。乞乞科夫的怠慢,尽管几 乎是无意的,却恢复了太太们之间在抢椅子事件时濒于崩溃的和 谐。从他信口说出的那些平淡的话里,太太们都找出了暗含的讥 — #"! — 世界文学名著百部 刺。有一个年轻人当场写了一首讽刺跳舞人的打油诗,谁都知 道,在省城的舞会上,这几乎是从来少不了的事,可是它却在火 上浇了油。这首诗立刻被认为是乞乞科夫写的。愤慨愈发强烈 了,太太们在各个角落都在说一些对他最不利的话;可怜的寄宿 女中毕业生遭到了灭顶之灾,对她的判决已经签署了。 这时候,一个最最不愉快的意外事件就要降临在我们的主人 公头上:正当金发女郎打哈欠,而他在向她讲述些什么历代逸 闻,甚至扯到希腊哲学家第奥根尼的时候,从最里面的房间里走 出了诺兹德廖夫。不知是心甘情愿走出来的,还是从正在玩比一 般惠斯特更带劲的牌戏的绿客厅里钻出来的,不知是自愿走出来 的,还是被别人撵出来的,只见他兴高采烈,一只手拽着个检察 长,检察长大约已经被他拖了好一阵,因为这个可怜人正向四面 八方转动浓眉,仿佛是要想出一条脱身之计,以便结束这趟友好 的绑架式的旅行。这样的旅行也的确不是活人能够忍受的。诺兹 德廖夫喝下了所谓“双壶”茶,自然是搀了罗姆酒的,来了精 神,正在信口雌黄。乞乞科夫远远看见他,甚至决心忍痛牺牲, 即放弃自己难得的座位,赶紧走开:和这个人相遇,绝没有好 事。但是命该倒霉,省长这时候冒出来了,他找到了帕维尔·伊 万诺维奇,分外高兴,叫他别走,他正在和两位女士争论女人的 爱情是否长久的问题,请乞乞科夫作个裁判;这时诺兹德廖夫已 经看见了他,径直向他走了过来。 “啊,赫尔松的地主,赫尔松的地主!”他喊道,一边走一边 放声大笑,笑得他的像春天的玫瑰一样新鲜红艳的面颊都在抖 动。“怎么样?买了不少死人吧?大人,您有所不知,”他马上转 脸对省长扯着大嗓门说,“他在购买死魂灵呢!我可以向上帝保 证!听我说,乞乞科夫!你这家伙,这话我是看在朋友情分上对 你说的,咱们这儿的人全是你的朋友,瞧,省长大人也在这儿: 我准会把你绞死,向上帝保证会把你绞死!” — #"! — 死魂灵 乞乞科夫简直不知道自己现在是坐在哪儿了。 “大人,您信不信,”诺兹德廖夫继续说,“他对我说:‘把死 魂灵卖给我吧。’我差点没笑破肚子。在这里我听人说,他买了 三百万卢布的农奴,打算迁走:迁走什么!他向我要买的是死魂 灵。听我说,乞乞科夫,你是个畜牲,向上帝保证,是个畜牲, 瞧,大人也在这儿,我说的没错吧,检察官?” 但是检察官,乞乞科夫,省长本人,都慌了神,完全想不出 该怎么回答,可是诺兹德廖夫竟不以为意,继续作着半醉半醒的 演说: “你呀你,老兄,你,你??没明白你为什么买死魂灵,我 就不走。听着,乞乞科夫,你应该知道羞耻,你自己知道,你没 有比我更好的朋友了。瞧,大人也在这儿,我说的对不对,检察 官?大人,您都不会相信我们俩交情有多深,我是说,如果您干 脆问,瞧,我就站在这儿,如果您问:‘诺兹德廖夫!说句良心 话,你觉得谁更亲,是你亲爹还是乞乞科夫?’我会说:‘乞乞科 夫。’向上帝保证??我的心肝,让我给你一个‘白宰’。省长大 人,您就准许我亲他一下吧。来,乞乞科夫,你不要再拧啦,让 我在你的白嫩的脸蛋上来一个小小的‘白宰’吧!” 要上去来一个“白宰”的诺兹德廖夫被对方猛一下推开,差 点没摔到地上:此刻人群从他跟前散去,不再听他叨叨;但是关 于购买死魂灵的话,毕竟是扯着喉咙喊出来的,同时还有响亮的 大笑声,引起了所有人的注意,包括那些坐在最远的角落里的。 这个新闻听来太奇怪,使大家呆住了,脸上显示出一种僵硬的, 傻乎乎的疑问表情。乞乞科夫注意到,好几位太太露着恶意的刻 薄的笑容互相递了个眼色,某些人的表情里出现了一种暧昧的东 西,使这场骚乱带有了更严重的性质。诺兹德廖夫是个撒谎大 王,这谁都知道,从他嘴里听到一些无稽之谈完全不足为奇;不 过所有世人,真的,世上的凡人是怎么回事,简直难以理解:不 — "!! — 世界文学名著百部 管出了一条什么新闻,只要是条新闻,他必定会传给另外一个凡 人,起码只是为了说:“您瞧,他们散布了什么样的谣言呀!”另 外那个凡人准会高兴地凑上耳朵去听,虽然听了会说:“这完全 是卑鄙的谣言,毫不需要分散注意力!”接着他立刻会去找第三 个凡人,以便在说完以后,两人共同义愤填膺地感叹:“多么卑 鄙的谣言啊!”这个新闻必定会传遍全城,所有的凡人,不管有 多少,必定把它谈个够,然后一致认为,这话不值得注意,更不 值一提。 这个看来是胡闹的插曲显然已经破坏了我们主人公的情绪。 傻子的话不管怎么蠢,有时也足以使聪明人心神不宁。他开始觉 得不自在,不对劲:完全像是穿着擦得锃亮的皮靴一脚踩进了臭 泥潭;总之,不好,糟极了!他试着不去想这些,努力散散心, 消遣一下,他坐下来打惠斯特,结果像轮子装斜了一样,走得东 倒西歪:两回出错了花色,还忘了第三张牌不能压上,却把手抬 起然后一甩,傻里傻气地压了自家的牌。公证处长怎么也不懂, 牌打得那么好,也可以说那么精的帕维尔·伊万诺维奇竟然会犯 这样一类错误,甚至断送了他的黑桃老!,他原来指望着这张 牌,照他自己说,就像指望上帝一样。当然,邮政局长,公证处 长,包括警察局长在内,照例拿我们的主人公逗乐,说他是不是 坠入情网啦,说我们知道帕维尔·伊万诺维奇的心受了点伤,我 们知道是被谁的箭射中的;但是这一切丝毫没能使他高兴起来, 不管他怎样试着笑一笑,凑点趣。吃晚饭的时候,他也是一点也 放不开,尽管同桌的都是令人愉快的人,诺兹德廖夫早已经被人 架出去了;因为连太太们也终于看到,他的行为变得过分放肆。 科吉利翁舞跳了一半,他就往地板上一坐,伸手去拽跳舞者的衣 裾,照太太们的说法,这已经太不像个样子了。晚饭吃得很高 兴:一张张晃动在三叉烛台、鲜花、糖果和酒瓶之间的脸,全都 洋溢着乐融融的光彩。军官们,太太们,燕尾服们———霎时变得 — $#" — 死魂灵 热情非凡,甚至达到肉麻的程度。男士们从椅子上跳起来,跑去 抢下仆人手里端的菜肴,以便以异常灵巧的姿势献给女士们。一 个上校拔出佩剑,把一碟沙司放在刀尖上,向一位女士递去。乞 乞科夫同桌的稍有年纪的男客们,在高声争论,就着鱼肉或者蘸 满芥末的牛肉,发表着各有千秋的言论,争论的题目,有些甚至 是他平时必定参与的;但是他却像是一个疲惫不堪的人,或者一 个被长途跋涉累垮了的人,脑子里空空荡荡,什么也想不进去。 他甚至没有等到晚饭结束,就离席回家了,比通常回家的时间早 得多。 在读者已经熟悉的用五屉柜堵着一扇门、墙角有时爬出蟑螂 的房间里,乞乞科夫的思绪和精神就像他坐的那张不安稳的圈椅 一样不安稳。他很不痛快,心里乱极了,有一种无法排遣的烦人 的空虚感。“这些舞会是谁想出来的,让他们都去见鬼吧!”他愤 愤地说。“哼,他们傻乐些什么?省里粮食歉收,物价上涨,他 们倒搞起舞会来了!不就是为了亮亮娘儿们的破行头吗!从没见 过,有的娘儿们硬把一千卢布都裹在身上了!这花的,不全是农 奴的代役租钱吗?说不准,花的还是男人的昧心钱呢!众所周 知,为何要受贿,为什么要昧良心:还不是为了给老婆买披巾, 圆篷裙,或是那些鬼知道叫什么的东西。这是什么原因?这不过 是为了别让碎嘴婆娘西多罗夫娜说邮政局长太太身上那件衣裳更 好;就是让她闭嘴,一千卢布就拍出去了。都在嚷嚷什么:‘舞 会,舞会,好开心!’舞会纯粹是扯蛋,不符合俄罗斯的精神, 不符合俄罗斯的天性;鬼知道这算什么:冷不丁地蹿出来一个大 人,一个成年人,一身黑,不知道穿的是什么破烂,衣裳紧绷在 身上,跟小鬼一样,两条腿在底下瞎搅和。还有的,一边搂着舞 伴,一边与其也的男人一本正经的谈论事情,同时两条腿跟山羊 一样蹦出各种花样??这全是猴性未改,全是猴性未改!法国人 四十岁还像十五岁的小孩,那我们也学着吧!不,真的??参加 — #"! — 世界文学名著百部 一次舞会,就觉得像犯了一回罪;事后连想都不愿意想它。脑海 一片空白,就像跟一个上流社会的人谈话以后一样:他什么都能 说一套,什么都是蜻蜓点水,从书本里贩来的那点零碎,全都会 倒出来,挺花哨,挺漂亮,可是你听完了,脑子里毫无所获,然 后你能看到,跟一个只懂本行但懂得扎扎实实的普通商人谈话, 也比跟所有这些绣花枕头谈话强。从这种舞会里,你能榨出什么 油水?比方说吧,如果有个什么作家忽然想如实地描写这个场 面,他能写出什么名堂?即使在那里,即使在书里,也和在生活 里一样,说不出个道理。它究竟是什么:道德的?不道德的?鬼 才知道是什么!你会吐口唾沫,然后把书合上。”乞乞科夫就这 样在总体上把舞会褒贬了一通;但是他这番火气,似乎夹杂着另 一个原因;他恼火的主要不是舞会,而是他的失策,是他在众人 面前出了丑,是他扮演了一个古怪的,暧昧的角色。当然,用明 智人的眼光加以审视,事实上他看到那无非是胡闹,一句蠢话不 会有任何意义,尤其是现在,当主要的事情已经办妥了以后。但 人就是这么怪:对某些人,他本来毫无敬意,粗暴无礼地骂他们 精神空虚、衣着俗陋,但是一旦失去这些人的好感,他却难过得 要命。更让他恼火的是,清醒地分析了一下事情的经过,他看到 局部的原因就在他自己身上。然而他并没有对自己发火,这当然 有道理。我们都有一个小小的弱点,那就是总想对自己留点情, 顶好还是尽力找出一个身旁的人,把愤怒发泄在他身上,比方 说,仆人啦,赶巧了的下属啦,妻子啦,最后还可以拿椅子出气 嘛,把它甩向鬼知道的什么地方,比方说甩到门口,把它的扶手 和靠背都摔飞:你会说,让它知道知道发怒的厉害吧。乞乞科夫 很快也找到了一个身旁人,一腔怒火激起的无数言语,全让他一 肩背了。这个身旁人就是诺兹德廖夫;不用说,他被方方面面、 上上下下地骂了个够,这样一通臭骂,也许只有滑头村长或者马 车夫从一个惯于走南闯北的大尉嘴里才能领教到,有时候也能从 — #"! — 死魂灵 一个将军嘴里听到,将军在许多业已成为经典的骂法之外,还要 添上许多发明权属于他本人的前所未有的骂法。诺兹德廖夫的家 谱被从头到尾翻腾了一遍,他的祖宗八代中,许多人受到了着实 不轻的诛连。 他坐在硬圈椅里,心烦意乱,在失眠的痛苦中使劲地诅咒着 诺兹德廖夫和他所有的亲属;眼前的蜡烛早已结了黑色的烛花, 时时有熄灭的危险;窗外朦胧的黑夜即将泛出黎明前的蓝色,远 处的鸡鸣已在此呼彼应;在这座沉睡已久的城市中,也许有一个 身穿粗呢大衣的苦命人在某处踽踽独行,不知他属于那个阶级, 什么官衔,他面前只横着一条(唉!)俄罗斯放荡不羁的人们踩 得太烂了的道路。就在这个时候,在城市的另一头,发生着一个 事件,它将使我们主人公的处境变得更加不愉快。具体说就是, 沿着本市的背街陋巷,嘎吱嘎吱地行驶着一辆马车,样子极为奇 特,令人莫以名状。它不像走长途的四轮马车,也不像轿式马 车,更不像轻便马车,倒像一个安在轮子上的又圆又大的西瓜。 这只西瓜的两个面颊,即残留着黄漆的两扇车门,没有关好,因 为把手和门锁只是用绳子马马虎虎地拴着,不听使唤。西瓜肚子 里仿佛填满了许多枕头,有荷包形的,圆筒形的,也有就是个枕 头形的;塞满了许多口袋,里面装着长面包,白圆面包,带馅小 甜面包,小馅饼,烫面花形小甜面包。一个鸡肉大馅饼和一个腌 黄瓜肉馅大烤饼甚至朝上探出了头。车尾脚蹬上站着一个下人, 穿着一件杂色土布短袄,留着花白的络腮胡子,他就是那种人称 “听差”的角色。铁箍子和锈螺钉发出的哐啷声和吱扭声,惊醒 了城边的岗警,他操起长柄钺,睡眼惺忪地高喊一声:“什么 人?”不过并没看见有人,只听见远处有嘎吱嘎吱的声音;他在 领子上捉到了一只小动物,走到路灯下,用指甲将它就地正法 了。完事后,他把长柄钺放下,遵照骑士的章程,又去睡他的 觉。拉车的马时常前膝着地,因为没有钉掌,除此以外,看来它 — #"! — 世界文学名著百部 们对城里舒适的石铺马路,还不明白底细。这辆老爷车拐过几条 街,最后拐进涅多蒂奇基教区尼古拉小教堂附近的一条黑胡同, 停在大司祭太太家的门口。一个丫头从车里钻出来,裹着头巾, 穿着厚坎肩,抡起双拳在大门上擂,那猛劲,男人未必赶得上 (穿土布短袄的“听差”后来才被拽着腿拖下来,因为睡得跟死 人一样)。狗叫起来,大门终于张开了嘴,好不容易才把这个笨 重的行路工具吞了进去。马车拉进了一个狭窄的院子,里面满是 劈柴、鸡舍和各种小库房;车上下来一位太太:这位太太就是女 地主、十级文官夫人柯罗博奇卡。我们的主人公刚走不久,老太 婆坐立难宁,生怕受了他的欺哄,一连三夜都睡不着觉,于是下 了决心,尽管马没有钉掌,也要进一趟城,问准死魂灵当今是什 么行市,是否是一时大意了呢,上帝保佑,卖的那个价也许比市 价便宜好多倍。她的来临到底产生了什么样的后果,读者单从两 位太太的一场谈话中就可以知道。这场谈话??但还是把这场谈 话留给下一章吧。 — !"! — 死魂灵 第九章 一大早,还没到平常出门拜客的时间,从一座有阁楼和蓝色 圆柱的橙黄色木屋的门里,由一名穿叠领外套戴缀金线的锃亮礼 帽的仆人陪着,飞快走出了一位身披华丽的花格斗篷的太太。这 位太太急匆匆地登着踏板,跃上了停在门前的弹簧马车。仆人立 即砰的一声关上车门,翻起踏板,牢牢抓住车后面的皮带,便向 车夫喊了一声:“走!”太太刚刚听到一条新闻,她感到有一种无 法克制的冲动,想要尽快传播出去。她每一分钟都从车窗里向外 张望,看到总还剩下一半路程,心里有说不出的烦恼。不管哪座 房子,她都觉得比平时长些;窄长窗户的孤老院的白砖房半天还 走不完,简直叫人忍受不了,她终于忍不住地说了一句:“讨厌 的房子,没完没了啦!”马车夫已经两次听到吩咐:“快点,快 点,安德留沙!你今天太磨蹭了!”终于到达了目的地。车停在 一座深灰色平房前,它是由木头造的,窗口上方饰有白色的浮 雕,窗前安着高高的木栅栏,窗下有个小花园,花园篱笆外面的 几棵细弱的小树,本来是经的,由于永远蒙着一层街上的尘土, 就成了白色的。通过窗户,可以隐约看到屋里的几盆花,一只叼 着铁环在笼子里摇晃的鹦鹉,以及两条躺在阳光下睡觉的小狗。 住在这幢房子里的,是来客的一位知心女友。作者非常为难,不 知道该怎样恰当地称呼这两位太太才不至于像以往那样激起众 怒。虚构姓氏是危险的。不管你想出个什么名字,以我国之大, 在某个角落里必定会有一个同名的人,此人必定会火冒三丈,说 作者曾秘密地前来打探他的底细,特意探听过他常穿什么样的光 板皮袄,常到哪个阿加菲娜·伊万诺夫娜家串门,喜欢吃什么东 西。称呼官衔吧———上帝保佑,那可更危险了。当今我们的各级 官员,各阶层人士,脾气都大着呢,凡是书里写的,不管什么 — #"! — 世界文学名著百部 事,他们都会对号入座;看来这是一种普遍的精神状态。只要 说:在一个城市里有一个蠢人,这就够了,这已经构成了人身攻 击;忽然就会跳出来一个绅士模样的先生,喊道:“我也是人, 这么说来,我也愚蠢口罗。”———总而言之,眨眼间就明白了是怎 么回事。因此,为了避免这一切麻烦,对这位被访问的太太,我 们将采用! 市对她几乎众口一词的称呼:即“各方面都可爱的 太太”。这个称呼是她以堂正的方式赢得的,因为她为了变成一 个最亲切的太太,真的是尽了最大的努力,虽然亲切之中当然也 会暗暗露出女人性格的瞬息万变!虽然有时在她每一句可爱的话 里都藏着一根温柔的针!如果有哪位太太用什么办法和靠什么东 西占据了上游,继而把她的愤懑全部激起,那可就了不得。但是 这一切都裹着一层省城特有的上流社会风度的外衣。她的一举一 动都带着高雅的趣味,她甚至喜爱诗歌,甚至有时会做出梦幻般 的头姿;因而大家一致同意,她真的是一位各方面都可爱的太 太。另一位太太,即来访者,性格不具有这样多面,因此我们将 称她为一般可爱的太太。女客的到来惊醒了在阳光下睡觉的小狗 ———总被自己的毛缠住的长毛母狗阿黛莉和细腿公狗波普里。两 条狗汪汪地叫着,卷起尾巴朝门廊奔去;女客正脱去她的斗篷, 露出了条纹和颜色都很时新的衣裙及搭在肩上的毛皮缝制的长围 脖;一股荣莉花的香气立即弥漫了整个房间。各方面可爱的太太 一听说是一般可爱的太太来了,马上跑进了门廊。太太们紧紧抓 住对方的手,亲吻,喊叫;寄宿女中学生毕业后不久,妈妈还没 来得及告诉她们谁的爸爸比谁的穷、官衔比谁的低,互相遇见的 时候,就是这样喊叫的。接吻的声音非常之响,使得小狗们又汪 汪地叫了起来,为此而被抽了一手帕;两位太太向客厅走去,客 厅自然是天蓝色的,摆着一张沙发,一个椭圆桌,甚至立着几块 缠绕着长春藤的小屏风;长毛阿黛莉和长腿波普里也晤晤地跟着 跑来。“这儿,这儿,坐到这个角儿上!”女主人把客人让到沙发 — $#" — 死魂灵 的一角。“就这样!就这样!给一个靠垫给您!”说着往她背后塞 了一个靠垫,上面用毛线绣着一名骑士,按照在十字布上刺绣的 一贯风格:鼻子呈梯形,嘴巴呈四方形。“我多高兴是您??我 听见有马车的声音,我想,谁会这么早。帕拉沙说:‘是副省长 夫人。’我说:‘瞧,这个蠢货又来讨人嫌了。’我已想对您说我 不在??” 客人本来已经想谈正事,把这条新闻广播一下。但是各方面 可爱的太太这时发出的那声惊叹,忽然使谈话朝着另一个方向发 展了。 “这花布多么喜气呀!”看着一般可爱的太太的衣裙,各方面 可爱的太太发出了一声惊叹。 “是啊,挺高兴的,可普拉斯科维亚·费多罗夫娜认为,要是 格子小些,花点不是棕色,而是浅蓝的,会更好。有人给她妹妹 带来一块料子:实在漂亮极了,简直找不到词儿形容;您就想想 吧:条纹窄窄的,窄窄的,能想象得出有多窄就有多窄,浅蓝的 底子,条纹之间全是小圆圈和小爪印,小圆圈和小爪印,小圆圈 和小爪印??总而言之,没有比得上的啦!可以肯定地说,像这 样的料子,世界上还没有过。” “亲爱的,那看起来有些太凌乱了。” “哎呀,不,不乱。” “哎呀,乱!” 需要指出,各方面都可爱的太太在某种程度上是一个唯物主 义者,倾向于否定和怀疑,对生活中许多东西都是抱着拒绝的态 度。 此刻这位有些可爱的太太们议论纷纷,那花色一点也不乱, 然后忽然大声说: “对了,您猜如何:现在不兴做绉边了。” “怎么不兴了?” — #"! — 世界文学名著百部 “改兴锯齿边了。” “哎呀,锯齿边,真难看!” “锯齿边,全都是锯齿边:披肩是锯齿边,袖口是锯齿边, 肩片是锯齿边,底下是锯齿边,到处都是锯齿边。” “要都用锯齿边,索菲娅·伊万诺夫娜,多不好看。” “好看,安娜·格里戈里耶夫娜,您都不信有多好看;衣边缝 成双折的:宽抬肩,再从上面??您看,您看,到这儿您就该惊 讶了,到这儿您就会说??好,您就惊讶惊讶吧:您想象一下 看,胸衣时兴做得更长,前面做成楔形的,裙子的前衬片大得都 没边了;腰间四面收拢,就像古时候那种鲸须架筒裙一样,甚至 后头还垫上点棉花,为了显得像一个十足的‘拜勒发姆’。” “哎,这已几乎不象话了,我敢直说!”各方面都可爱的太太 庄严地晃了晃头说。 “可不是嘛,确实已经有点??我敢直说!”一般可爱的太太 回答。 “不管怎么,反正我不会学这个。” “我也是??真的,谁想得到,讲究时髦,有时候会闹到这 种地步??几乎不像样啦!我跟妹妹要了一个纸样,不过是为了 开开心,我那个梅拉尼娅已经动手给我做了。” “这么说您有纸样?”各方面都可爱的太太叫了出来,不能说 没露出一点动心的神色。 “当然啦,妹妹拿来的。” “亲爱的,行行好,借我用用。” “哎呀,我已经答应了普拉斯科维亚·费多罗夫娜。只能在她 以后了。” “在普拉斯科维亚·费多罗夫娜以后,谁还会穿?如果您把外 人看得比自家人还重,您难免有些太怪了。” “可她也是我的表姑啊。” — #"! — 死魂灵 “她算得了您的什么表姑,是您丈夫那里的??不,索菲娅· 伊万诺夫娜,我听也不要听,您这么办,就是存心要我难看?? 看来我已经让您烦了,看来您是不想再与我往来。” 可怜的索菲娅·伊万诺夫娜全然不知如何是好了。她感觉到, 她把自己置于两道多么猛烈的火力之间了。谁叫你夸口的!她恨 不得拿针把这条愚蠢的舌头扎烂。 “我们那位风流小生现在怎么样?”各方面都可爱的太太好像 是随口一说。 “哎呀,我的上帝!我怎么老在您面前傻坐着!那才妙呢! 安娜·格里戈里耶夫娜,您知道我是带着什么消息到您这儿来 的?”客人这时气都喘不过来了,说出来的话,好像一群鹞鹰似 的,一句紧追一句;必须残忍到象她的知心女友这样的程度,才 会下狠心把她的话打断。 “不管你们怎么夸他,怎么捧他,”她以比平常更激动的口气 说,“可我要直说,我要和她直接说,他是一个卑鄙的人,卑鄙, 卑鄙,卑鄙!” “您听听我给您说个新闻??” “别人造谣生势,说他好看,可他根本不好看,根本不好看, 他那鼻子??特别叫人讨厌的鼻子。” “等等,等等,您听我说??亲爱的,安娜·格里戈里耶夫 娜,让我告诉您!这可是一件奇闻,您明白吗:奇闻,斯工纳拜 勒·伊斯度阿。”客人带着几乎绝望的表情,用力恳求的声音说。 不妨交待一下,两位太太的谈话,夹杂着很多外国字,有时候是 整整一长句法国话。但是,不管作者对法语带给俄国的救命的好 处如何充满感激,对我国上流社会自然是出于深度之爱国心无时 不用该种语言讲话的良好习惯如何充满敬佩,即便如此,他仍不 敢把任何一种外语句子放进自己这部俄罗斯的长诗。所以我们必 须继续用俄文书写。 — #"! — 世界文学名著百部 “是什么奇闻哪?” “哎呀,我的安娜·格里戈里耶夫娜,您想都想不出来我当时 是什么心情!您就想想吧:大司祭太太———大司祭基里拉神父的 太太———今天到我这儿来了,您想知道我们那位温文尔雅的先 生,我们那位贵客,是怎么个人吗?” “怎么,莫非连大司祭太太他也追啦?” “哎呀,安娜·格里戈里耶夫娜,要是追,那还没什么大不了 的;您就听听大司祭太太说的那件事吧:她说,女地主柯罗博奇 卡到她那儿来了,胆都吓破了,脸刷白,跟死了一样;女地主告 诉她的话可太不一般了!您就听吧;整个一部传奇小说:深更半 夜,屋里人都睡了,突然,有人敲门,声音响得吓人,要多么吓 人就有多么吓人;外头喊:‘开门,开门,不然就把门砸了!’您 觉得这怎么样?听了这个,您对那位风流小生有什么看法?” “柯罗博奇卡是怎么个人,难道既年轻又美貌?” “哪里,一个老太婆!” “哎哟,妙极了!他对老太婆也下手了。这下可好,我们的 太太们的口味真不错,找到了这么个冤家。” “不对,安娜·格里戈里耶夫娜,完全不是您说的那回事。您 猜是怎么的吧,出现了一个人,从头到脚都带着武器,活活一个 里纳尔多·里纳尔迪尼,他要求:‘把那所有死去的魂灵,’他说, ‘都卖给我。’柯罗博奇卡合情合理地回答说:‘我不能卖,因为 他们是死的。’‘不,’他说,‘他们不是死的,他们还没死,’他 说,‘只有我知道;他们不是死的,不是死的,’他喊着说,‘不 是死的!’总而言之,闹得天翻地覆:整个村子里的人都跑来了, 小孩哭,大人叫,谁也不明白谁在说什么,唔,干脆是奥勒尔, 奥勒尔,奥勒尔!??您想象不出来,安娜·格里戈里耶夫娜, 我听了这话,惊慌失措。玛什卡对我说:‘好太太,您照照镜子: 您的脸色苍白。’我说:‘我顾不上照镜子啦:我应当去告诉安娜 — "!! — 死魂灵 ·格里戈里耶夫娜。’立刻我就吩咐套车:车夫安德留什卡问我到 哪儿去,可我什么也说不出来,光是像傻了一样用眼瞪着他;我 想他一定以为我疯了。哎哟,安娜·格里戈里耶夫娜,您要能想 象得出我当时有多么惊慌就好了!” “但真是莫名奇妙,”各方面都可爱的太太说:“这些死魂灵 究竟能是什么意思呢?我承认,我对这一点也不明白。我听到谈 这些死魂灵,这已经是第二回了;我丈夫说诺兹德廖夫是胡扯; 看来一定是有点什么事。” “但是,安娜·格里戈里耶夫娜,您考虑一下,我听到这话, 是什么样的心情。‘现在,’柯罗博奇卡说,‘我不知道,’她说, ‘我该怎么办。他强迫我,’她说,‘签了一份假文书,扔下了十 五卢布纸票;我是个,’她说,‘没经验的无依无靠的寡妇,我一 无所??’就是这么个故事呀!我当时那个惊慌劲儿,您要是能 想象出一丁点儿,那就好了。” “不过,是否相信都在您了,这跟死魂灵不沾边,这里面隐 藏着别的什么东西。” “说实话,我也这么想,”一般可爱的太太不无惊异地说,她 马上产生了想知道这里可能隐藏着什么的强烈愿望。她这话甚至 是一字一顿地说出来的:“那您认为这里面隐藏着什么呢?” “嗯,您认为呢?” “我怎么想???我,说实话,都迷糊啦。” “但是我还是想知道,关于这件事,您有什么想法?” 但是一般可爱的太太完全不知道她该说什么。她只会惊慌, 但要作出一个什么明快的判断,她绝不够材料,因此她比任何别 的女人更需要温存的友情和别人的忠告。 “哎,您听我告诉您这些死魂灵是什么,”各方面都可爱的太 太说,一听这话,客人顿时入了神:耳朵自然地伸长了,身子欠 了起来,几乎没有坐在也没有靠在沙发上;尽管她很胖,可是突 — #"! — 世界文学名著百部 然变得纤巧了,倒像是一根吹口气就会飞走的轻盈的羽毛。 一个带狗打猎的俄罗斯老爷,一个疯狂的猎手,就是这样; 一只被他的帮手赶进树林的野兔眼看就要从林中蹿出来,他策马 向林边奔去,这时他整个人,以及他的坐骑,还有他扬起的驱犬 长鞭,在似乎凝固了的一瞬间,都变成了立即要引爆的火药。他 的两眼死盯着迷蒙的前方,这个锲而不舍的猎人准能追上这只动 物,准能把它累垮,就让整个风雪怒号的草原起来和他对抗吧, 就让它把团团的银星吹进他的嘴巴,胡须,眼睛,眉毛和他的海 狸皮帽吧。 “死魂灵??”各方面都可爱的太太说。 “什么,什么?”激动不已的客人赶紧问。 “死魂灵!??” “哎呀,看在上帝份上,快说呀!” “他出此一招,只是为了打掩护,真事是他想拐走省长的女 儿。” 这个结论的确是完全出人意料的,在各方面都是非同寻常 的。一般可爱的太太听了这话,在那里僵住了,脸变得像死人一 样煞白,这次受的惊吓,可真是非同小可。 “哎呀,我的上帝!”她拍着手,叫了出来,“我可怎么也想 不到会有这种事。” “可是我,说实话,您一张嘴,我就明白是怎么回事啦,”各 方面都可爱的太太回答说。 “这么说来,安娜·格里戈里耶夫娜,寄宿女中的教育还像什 么样子!还说是天真无邪呢!” “天真无邪?我听见过她说的一些话,老实说,我都说不出 口。” “您知道,安娜·格里戈里耶夫娜,看到道德沦丧到了这个地 步,我这心里就跟刀割一样的难受。” — #"! — 死魂灵 “男人们见了她,连魂都没有了。可照我看,说实话,我就 看不出来她有哪点??装腔作势得令人痛苦。” “唉呀,我的安娜·格里戈里耶夫娜,她是尊石膏像,脸上一 丁点表情也没有。” “唉呀,造作透了!唉呀,造作透了!天哪,多么造作!我 不知道是谁教她的,但是像这么矫揉造作的女人,我还从来没有 见到过。” “亲爱的!她是尊石膏像,脸色苍白像死了似的。” “唉呀,别说了,索菲娅·伊万诺夫娜:她那胭脂抹得可厚 呢。” “哎呀,您说什么呀,安娜·格里戈里耶夫娜:她是白垩,白 垩,纯粹的白垩。” “亲爱的,我挨着她坐过:胭脂足有一指厚,像墙上的泥灰 一样往下掉渣,一块一块的。是她妈妈教出来的,她妈妈本人就 爱卖弄风骚,女儿怕是要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了。” “嗯,听我说,您可以随便发个什么誓,但我可对天发誓, 要是她哪怕有一滴滴胭脂,哪怕有一点点胭脂,哪怕有什么胭脂 的影子,就让我立刻失去孩子,失去丈夫,失去家产!” “哎呀,您所说的是什么呀,索菲娅·伊万诺夫娜!”各方面 都可爱的太太两手一拍说。 “哎呀,您又是怎么啦,安娜·格里戈里耶夫娜!您都叫我吃 惊!”一般可爱的太太说,边拍着手。 对几乎在同一时间看到的东西,两位太太各执一词,读者并 不会觉得奇怪。世界上的确存在着好多东西,具有这样的特性: 一位太太对它一看,它是白色的,另一位太太一看,它会是红 的,红得和越桔一样。 “我再给您一个说明她脸色苍白的证据吧,”一般可爱的太太 接着说,“我记得就像现在这样,我坐在马尼洛夫旁边,我对他 — #"! — 世界文学名著百部 说过:‘您瞧瞧她,多么苍白!’只有像我们的男士们那样昏头昏 脑,才会赞赏她呢。可我们那位风流小生??哎呀,我觉得他都 讨厌死了!您就不能想象,安娜·格里戈里耶夫娜,我讨厌之极, 对于那个人。” “然而却有那么一些太太,对他还挺动心的呢。” “您说的是我吗,安娜·格里戈里耶夫娜?您可永远不能这么 说,永远,永远!” “我并没指您,你的意思好像除了您就没有别人了似的。” “永远不能,永远不能,安娜·格里戈里耶夫娜!请允许我提 醒您,我很了解我自己;可也说不定有些装得一本正经的太太有 这个心思”。 “很报歉,索菲娅·伊万诺夫娜!请允许我告诉您,这类笑 话,我还从来没有闹过。说不定别人闹过,我可没有,这一点, 请允许我提醒您。” “您为什么生气呀?在场的还有别的太太嘛,不是还有一些 为了坐得离他近点,抢占门口那张椅子的吗。” 一般可爱的太太这句话一出口,本应到来一场风暴,但令人 不胜惊讶的是,她俩一下子不吱声了,什么也没有到来。各方面 都可爱的太太记起时新衣裳的纸样还没有到手,一般可爱的太太 想到,知心女友的发现,她还没来得及问出个究竟,因此很快到 来的是和平。不过,不能说两位太太的秉性里,含有给别人制造 不愉快的需要,总的说来,在她们的性格里并没有凶恶的东西, 只是不知不觉地,一谈起话来,自然会产生一种刺痛一下对方的 小小的愿望;无非是顺便给对方递过一句让她不舒服的话,从中 得到一点快意而已,她心里说:你活该!你接着吧,你把它吞下 去吧!无论男性还是女性的心里,都是存在着各类需要的。 “然而只有些事情我搞不懂,”一般可爱的太太说,“乞乞科 夫是个外来人,怎么敢做这种大胆的事。这里不可能没有同谋。” — !"! — 死魂灵 “您认为没有吗?” “您认为可能有谁会帮他?” “诺兹德廖夫就能算一个。” “真能是诺兹德廖夫吗?” “为何不能?他就是这块材料。您知道,他连亲爹都想卖掉, 或者更好是打牌输掉。” “哎呀,我的上帝,我从您这儿听到了多有意思的新闻!我 怎么也不会想到诺兹德廖夫卷进了这件事。” “可我一直是这么想的。” “回忆起来,这世界上真的什么事都有!您记得,乞乞科夫 刚来我们这城里的时候,谁能料到他在社交界会做出这么奇怪的 举动?哎呀,安娜·格里戈里耶夫娜,要是您知道我吓成了什么 样子!要不是有您的关心和友情??我真快死了??还能怎么 样?我的玛什卡看见我苍白得跟死人一样:‘好太太,’她对我 说,‘您苍白得跟死人一样,‘玛什卡,’我说,‘我现在顾不上这 个了。’您看碰上了这么件事!噢,这里头也有诺兹德廖夫,这 回可有意思了!” 一般可爱的太太很想探听出有关诱拐的进一步的细节,即安 排在几点钟等等,但是她的期望太高了。各方面都可爱的太太干 脆回答说不知道。她是从不说谎的:至于推测什么事,另作它 说;但即使推测,也只是在内心信念的基础上才做的;而一旦她 感觉到了内心的信念,就会坚决捍卫自己的观点,这时候如果哪 位以善于舌战著称的老牌律师站出来,跟她较量一番,就会领略 到内心信念的厉害。 两位太太把原先只作为一种推测而加以推测的东西,最终当 成了自己坚定的信念,这没有一点特别之处。咱们这些自称有头 脑的男人,照样是这么做的,可以拿我们的学术论说为证。学者 刚一论及某个问题时,如同贱民般畏缩而温和,以最谦虚的疑问 — #"! — 世界文学名著百部 开始:这会不会是来自那里呢?这个国家的名称会不会是来自那 个地方呢?这个文献会不会是属于另一个时代的,即属于一个较 晚的时代的?或者:是不是应该认为这个民族就是那个民族呢? 然后,他就会援引这些或那些古代作家的著作,这时只需发现一 点什么影子,或者他觉得是一个影子,步子就快了,劲儿也来 了,便以满不在乎的口气和古代作家对起话来了,向他们提出疑 问,甚至自己替他们回答,完全忘了他仅是以一种畏缩的推论开 始的;他已经觉得这是他亲眼目睹的事实,这是明摆着的事实, 于是他就用下面的话结束他的论说:“事实就是如此,应当把它 视为某某民族;关于此事,需要从这个角度来看!”然后通过讲 坛把这条结论公之于众,———一条新发现的真理便在全世界流传 开来,并且获得越来越多的追随者和崇拜者。 两位太太就这样成功而机智地解决了这样一个错综复杂的问 题,这时候,检察长走了进来,带着那张永远面无表情的脸、浓 重的眉毛和一只总在眨巴的眼睛。太太们开始抢着把一切都告诉 他,什么购买死魂灵啦,图谋拐走省长的女儿啦,把他搞得晕头 转向。他呆呆地站在那里,眨巴着左眼,用手绢掸着络腮胡上的 烟灰,不管过了多久,仍是什么也没听懂。两位太太丢下他不管 了,各奔一路,到全城进行煽风点火。这件工作,仅用了半小时 多一点,就大功告成。这把火可真的点起来了;搞得到处沸沸扬 扬,尽管没人明白是怎么回事。两位太太说得扑朔迷离,神乎其 神,所有的人,特别是官员们,在一段时间内全都吓傻了。他们 的最初状态,就像睡梦中被早起的同学在鼻孔塞进一个“骠骑 兵”———即装满鼻烟的纸卷———的小学生的状态。他迷迷糊糊地 把鼻烟猛地一下全吸了进去,惊醒了,跳起来,像傻瓜一样瞪着 眼环顾四方,不清楚自己身居何处,自己是怎么啦;过后,他才 分辨出斜映着朝辉的墙壁,躲在屋角的同学们的笑声,以及窗外 的晨色;苏醒了的树林啾啾地啼啭着成千只鸟雀,细长的芦苇丛 — #"! — 死魂灵 中隐现着闪光的蜿蜒的小河,小河里遍布着赤身的小孩,呼唤伙 伴们下河洗澡;在这以后,他才感觉到自己鼻孔里塞着一根“骠 骑兵”。本市的居民和官员最初一刻的状态,一模一样。每个人 都像公羊一样,瞪着眼睛,站住不动了。死魂灵,省长女儿,乞 乞科夫,在他们的脑子里混在一起了,搅成了稀奇古怪的一团; 后来,他们从最初的麻木状态清醒了过来,好像才分辨出它们是 几样不同的东西,才能把一样和另一样区别开;这时他们要求得 到解答,他们很生气,因为看到这件事怎么也解释不清。这是一 桩什么怪事,这些死魂灵是一桩什么怪事?死魂灵这件事,没有 一点逻辑吗?怎么会买死魂灵?哪儿会有这样的傻瓜?他哪儿来 的闲钱买这些东西?买这些死魂灵有什么目的,能派什么用场? 为什么掺进来个省长的女儿?如果乞乞科夫想拐走她,何必为此 去购买死魂灵?如果是想购买死魂灵,何必要拐走省长的女儿? 他是不是打算把这些死魂灵送给她?这些搞得满城风雨的荒唐传 闻,到底是什么事呀?这算一股什么新潮———头还没来得及扭过 来,就又传出了一个新故事,而且你听不出是什么意思??可是 无风不起浪,总该有点什么原因吧?死魂灵里能有什么原因?连 一点原因也找不出来。看来,这些不过是老娘儿们嚼舌,胡说八 道,异想天开,痴人说梦罢了。这就是活见鬼!??总之,满城 风言风语,人人争说死魂灵和省长之女,乞乞科夫和死魂灵,省 长之女和乞乞科夫,男女老少,无不上阵。此前似乎是酣睡的城 市,此时却像旋风般划地而起。懒骨头和瞌睡虫,一连几年穿着 睡衣躺在家里,不是怪鞋匠做的靴子夹脚,就是怪裁缝不好,要 么就是怪马车夫成天醉醺醺,这时候也都爬出了他们的洞穴。出 了窝的人,有的早已和世人断绝往来,只与所谓扎瓦利申及波列 热耶夫二公(此二名称来自动词“躺”与“卧”,在我们俄国极 为流行,意思和“去会索皮科夫及赫拉波维茨基二先生”这样的 话相同,那是指采取侧卧、仰卧及其它姿势的酣睡,附带呼噜 — #"! — 世界文学名著百部 声、鼻啸声及别的零碎)会面;还有的人,哪怕你约他去吃五百 卢布的鱼汤席,有两俄尺长的鲟鱼,有各种美味的鱼肉馅饼,也 休想把他引出家门;总之,这时才发现,这原来是一座很热闹, 很大,人口众多的城市。谁也没有听说过的瑟索伊·帕夫努季耶 维奇和麦克唐纳·卡尔洛维奇也露了面;在一些客厅里,时常能 见到一个手上有枪眼儿的瘦长瘦长的人,身材奇高,像一座塔似 的站着。带篷的轻便马车,罕见的长形多座马车,嘎吱乱响的马 车,轮子尖叫的马车,纷纷出现在街头,在一块儿聚集。换个时 候,换个场合,类似的传闻也许并不能引起任何注意;但是! 市已经好久没有听到任何新闻了。整整三个月,连京城里称为 “考美拉日”的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一件;谁都知道,对于一个城 市,这类事情之重要,不次于及时运到的食品。在市民的议论 中,突然出现了两种截然相反的见解,突然形成了两个相互对立 的党派:男士党和女士党。男士党最没脑子,把注意力放在死魂 灵上。女士党则专门探讨诱拐省长女儿的问题。必须指出太太们 的一条优点:这个党内的条理性和缜密性,是男士党所望尘莫及 的。看来这是她们充任好主妇贤内助的天职使然。在她们那里, 一切很快就具有了生动而明确的轮廓,获得了清清楚楚的形象, 一切都得到了说明和辨白;总之,呈现出一副完整的画面。原 来,乞乞科夫早已爱上了省长的女儿,他们曾在花园里月下相 会,省长甚至就要把女儿嫁给他,如果没有乞乞科夫抛弃的结发 妻(她们从哪儿知道乞乞科夫结过婚———这就不得而知了)的 信。他的妻子因爱情破灭而伤心至极,给省长写了一封凄楚感人 的信,乞乞科夫因见女方父母决不会同意这门婚事,便下定决心 拐走她。另一些宅门里的说法略有不同:乞乞科夫根本没有妻 室,但他是一个精明细致、事事都要万无一失的人,为了娶到女 儿,先从妈妈下手,和她有了私情,事后才向女儿提出求婚;妈 妈大吃一惊,为了不造下违背教规的罪孽,也是因为受到良心的 — $#" — 死魂灵 谴责,毅然地拒绝了他,乞乞科夫因此才下了拐走的决心。流言 最后传进了背街陋巷;随着在那里传播范围的扩大,又加进了很 多解释和修正。在俄国,下层社会很爱拿上层社会的流言蜚语当 谈话的资料,因此那些连见都没见过乞乞科夫也不知道此人是谁 的小户人家也都谈起这件事来,添枝加叶,越说越神。情节每一 分钟都变得更加扣人心弦,形式一天比一天变得更加完整。最 后,终于原原本本,完完整整地传进了省长夫人的耳朵。省长夫 人,作为一家的主母,作为本市的第一夫人,最后还作为一个对 此事至今竟然一无所知的太太,扑风捉影,感到是天大的侮辱, 理所当然地怒不可遏。可怜的金发姑娘经受了一次一个十六岁女 孩经受过的最不愉快的!" !#—$—!" !#。询问,审问,训斥,威 胁,责难,劝戒,仿佛倾盆大雨,姑娘的眼泪哗哗地流了出来, 她只顾嚎啕痛哭,一个字也听不明白;门房接到最严格的命令, 不论任何时候,任何理由,都不许乞乞科夫进门。 完成了省长夫人方面的工作,太太们便开始向男士党施展压 力,试图把他们争取过来。她们果断地认为,死魂灵是虚晃一 枪,只是为了转移视线,以便更顺利地实现诱拐。竟然有许多男 士被引入歧途,倒向了女士党,虽然受到本党同志的强烈谴责, 骂他们是婆娘家,娘儿们———大家知道这两个名称对于男性来说 是很不光彩的。 可无论男人怎样势力抗挣,他们党里完全没有女士党里的那 种条理性。在他们那里,一切不知怎么的都那么干瘪,毛糙,不 像样,不中用,不匀称,不好,脑子里全是一团浆糊,杂乱无 章,自相矛盾,思路不清,———总之一句话,清清楚楚地暴露出 了男人的一无可取的天性———粗鲁的、笨拙的、既不懂治家之道 又不会动人以情的、不坚定的、懒惰的天性,充满无穷的疑虑和 永远的恐惧的天性。他们说,根本就没有这回事,诱拐省长之 女,这是骠骑兵干的事,不是非军人干的,乞乞科夫做不出这种 — ’&% — 世界文学名著百部 事,婆娘们在瞎扯,婆娘就是一条口袋:装进什么它就带着什 么;需要注意的主要对象是死魂灵,虽然鬼才知道那是什么意 思,但是这里头隐含着一种异常凶险,十分不妙的东西。为何男 人感到不妙的原因,我们这就可以知道:一位本省的新总督就要 走马上任了。大家知道,这种事总是使得官员们惶惶不安的:挑 刺,申斥,打屁股,上司让下属尝的那些职务上的苦头,样样都 会少不了。官员们想:怎么得了,他只要知道了他们这个城里有 这种莫名其妙的传闻,光为这一点就会火冒三丈,大发雷霆。医 务督察的脸忽然变得刷白了;鬼晓得他在想什么;上次发生的那 场流行性热病,没采取过应有的防治措施,“死魂灵”这个词会 不会是指医院里和其它地方大量病死的那些人呀?乞乞科夫是不 是总督府派来进行秘密调查的官员呀?他把这个想法告诉了公证 处长。处长说这是胡思乱想,但是后来自己的脸也忽然变得刷白 了,因为他问自己,如果乞乞科夫买的魂灵当真是死的,那可如 何是好?订立契约是他准许的,他自己还充当了普柳什金的代理 人,这件事报告到总督那里,后果将会如何?这件事他除了对一 两个人谈谈,也没有什么别的办法,那一两个人听了,顿时脸也 变得刷白;恐惧比鼠疫传染性更强,眨眼工夫就能传给别人。人 人都在自己身上找出了甚至是没造过的孽。“死魂灵”这个词的 含意变得广大无边了,人们甚至怀疑,它是否包含着对不久前的 两次事件后匆忙掩埋的几具尸体的某种暗示。第一次是索利维切 哥茨克商人事件,他来这里赶集,做完买卖后设宴招待他们的朋 友乌斯其塞索利斯克的商人,宴席是俄国的排场,德国的花样: 清凉饮料,潘趣酒等等。宴会照例是以打架收场的。索利维切哥 茨克人打死了乌斯其塞索利斯克人,虽然自己一方在腰上、肋条 下面、肚子上也受了深深的挫伤,表明死者的拳头曾是巨大无比 的。胜利者当中有一个人,用屠宰工人的话说,鼻子被连根剁掉 了,意思是被整个砸烂了,以至在脸上连半指高都没有剩下。商 — #"! — 死魂灵 人们承认错误,说是闹得过了点头;有传闻,说他们投案自首时 好像每人孝敬了四张一百卢布的票子;不过这种事无法查明的; 经过取证和侦查,判定乌斯其塞索利斯克的人是死于煤气中毒, 因此就作为被熏死者埋葬了。不久前发生的另一事件,情况如 下:虱威村的官有农民与阉猪村(又名惹事村)的官有农民合伙 把地方自治局警察局(具体说就是一个叫德罗比亚日金的县警察 局长)给处理掉了;听说地方自治局警察局,也就县警察局长德 罗比亚日金,光临该村过于频繁,有时候被村民视为瘟疫。原因 是该县警察局长是个多情种子,总是瞄着村里的大姑娘小媳妇。 大约是??不过也弄不清,虽然农民们的供词就是这么说的:县 警察局长像只馋猫一样,让村民防不过来,有一回他钻进了一个 人家,被他们赤条条地从那里赶了出来。为了这种风流韵事,县 警察局长自应受罚,但虱威村以及惹事村的村民,如果当真参与 了杀人,为了这种擅自行动,也是必须判罪的。但是案情真相实 难查明:县警察局长的尸体是在路上发现的,身上的制服或常礼 服被撕成碎片,已经面目全非。案子在各个初级法院转来转去, 最后送到了省法院,那里先在内部商定了一条处理意见,大意 是:因为弄不清这些农民中究竟谁是案犯,而农民的人数又很 多;德罗比亚日金已经死了,即使官司打赢,对他也没有什么好 处了,而农民们却是活人,官司输赢,对他们至关重要;因而做 出了这样的判决:县警察局长无理欺压虱威村及惹事村村民,事 件系由他本人引起,他于乘雪橇返城途中死于中风。事情似乎办 得很周全,但是官员们不知道为什么开始认为问题就出在这些死 魂灵身上。巧合的是,正当官员先生们陷入麻烦之际,偏偏又有 两封公文送到省长手里。其中之一写道:根据有关供词和密报, 获悉有一名以各种化名为掩护的假钞制造者目前正在他们这个省 里,立即严加搜捕。另一封是邻省省长通报一名在逃盗匪的公 函,内称如贵省发现某个不能出示任何证件及身份证的可疑分 — "!! — 世界文学名著百部 子,请马上把他捉起来。这两封公文使得所有官员们大受震动。 原先的结论和猜测全然失去了意义。当然绝对不能设想这和乞乞 科夫有什么关系,然而他们每人用心一想,便想起他们当真还不 知道乞乞科夫的底细,想起乞乞科夫说到自己总是含糊其词——— 固然,他说过他曾为秉公办事而吃过苦头,但这仍是含混不清; 他们同时又想起来,乞乞科夫还说他有过一些要置他于死地的敌 人,所以他们又多做考虑:这不等于说他冒过生命的危险吗,这 不等于说他曾被追捕吗,这不等于说他做过某种事情吗??那么 他究竟是一个什么人?当然不能认为他能制造假钞票,更不能认 为他是个强盗:他从外表看还是一个善良之辈;但不管怎么样, 他到底是一个什么人呢?没有人清楚。于是官员们现在向自己提 出了一个本该在一开头———即在我们这部长诗的第一章里———所 提的问题。他们决定向这些魂灵的卖主们进行一下询问,至少要 弄清楚这是一宗什么买卖,所说的死魂灵究竟是什么意思,乞乞 科夫是否向什么人透露过自己的真实意图;他是否向什么人说过 自己是什么人,就算仅仅是无意中,就算只是顺便提到。首先去 找柯罗博奇卡,但收获不大:她说,他付了十五卢布,他还要买 家禽羽毛,他还答应要收购好多东西,他还说他是给官家采购猪 油的,他必是骗子无疑,因为已经有过一个来买家禽毛的,也是 给官家采办猪油的,他把大伙全都骗了,少给了大司祭太太一百 多卢布。往下讲的全是车轱辘话,官员们看到柯罗博奇卡无非是 一个糊涂老太婆。马尼洛夫回答说,他永远能为帕维尔·伊万诺 维奇担保,好像能担保自己似的,为了能获得帕维尔·伊万诺维 奇百分之一的品德,他甘愿献出自己的全部家产,他以高度赞扬 的语言谈了对乞乞科夫的总的看法,并且附带发表了关于友谊的 若干想法,说这话的时候,眼睛已经眯缝了起来。这些想法当然 很完美地解释了他温柔的情愫,却未能解释官员们的问题。梭巴 凯维奇回答说,据他看,乞乞科夫绝对是个好人,他卖的农奴, — #"! — 死魂灵 由买主亲自挑选,从各方面说都是活人;但是他不能担保将来会 出什么事,如果在迁徙途中遇到困难,死掉一些,那不是他的过 错,那是上帝决定的;热病和各种致命的疾病,世界上多着呢, 全村都死的事情,也是有的。官员先生们还曾求助于一个手段, 虽不十分高尚,然而有时也是采用的,那就是从侧面,通过仆人 们之间的来往,向乞乞科夫的下人们打听他们是否知道主人往事 和现况中的什么细节,但是听到的也不多。从彼得卢什卡那里只 闻到了卧室的气味,从谢利凡那里听到的是,老爷当过官,先前 在海关上做过事,再就没有别的了。这个等级的人有个很怪的习 惯。如果你直接问他们什么事,他们无法忘记,什么也想不起 来,甚至干脆说不知道,但是如果你问他什么别的事,他马上就 会把这件事扯进来,包括那些你听都不要听的细枝末节。官员们 进行的一切调查,只是令他们知道了一点,就是他们完全不知道 乞乞科夫是一个什么人,而乞乞科夫必定是一个什么人。他们最 后决定就这个问题彻底谈一谈,至少明确一下该做什么,如何 做,采取一些什么样的措施,判断一下他究竟是一个什么人:是 一个应当加以拘留和抓捕的不良分子,还是一个能把他们全体都 作为不良分子抓起来的人。他们约定在读者们已经知道的本市的 慈父和恩人警察局长家里聚会,专门谈谈这些问题。 — #"! — 世界文学名著百部 第十章 在读者已经知道的本市的慈父和恩人警察局长家里集合以 后,官员们彼此都说,这些日子的操心忧虑使大家连人都瘦了。 确实,新总督的任命,关系重大的公函,以及这些鬼知道是怎么 回事的风言风语,留在他们脸上很多突出的特征,许多人身上的 燕尾服明显地变宽。所有人都撑不住了:公证处长、医务督察、 检察长,全瘦了。有一个老把食指上的宝石戒指伸给太太们看 的、从来被人只称名而不称姓的谢苗·伊万诺维奇,竟然他也瘦 了。当然,天不怕地不怕的好汉哪儿都有,他们从不气馁,但这 样的人为数不多———只有邮政局长一位。只有他没有改变他的永 远平稳的性格,在这样的场合里依然要说:“你们这些总督没什 么了不起!你们是走马灯,我可是三十年没挪过窝了。”听到这 话,别的官员照例要指出:“你当然好啦,施普来亨·济·德伊奇, 伊万·安德烈伊奇;你管的是邮政:收信发信罢了;你顶多能早 关一小时门,靠这个坑人;商人来晚了,敲他们点不按时取信的 罚款,再就是替人发出一件什么违章的邮包罢了。当这个差,自 然人人能做圣人。可是要让一个魔鬼天天围着你转,你不想拿, 它自己往你手里塞,你会怎么样?你当然不那么要紧,你仅仅只 有一个小儿子,但我,老兄,我那个普拉斯科维亚·费奥多罗夫 娜肚子真争气,一年一个:不是个小丫头就是个小小子。要是这 样,老兄,你就会换个调门了。”官员们就是这样说的;那个魔 鬼事实上顶住了没有呢?判断这个,就不属作者的事了。在他们 这次开的会上,明显少了一种不能少的东西,那就是俗话叫做 “脑袋瓜儿”的东西。我们一般说来天生就不适合开代表制的会 议。我们所有的会议,从农民的村社集会到各种学术性和其它性 质的委员会,假如没有个指挥一切的头儿,就会开得乱七八糟。 — !"! — 死魂灵 甚至很难说是什么原因;看来我们就是这样一种人;能开好的, 只有以聚饮或聚餐为目的召开的会议,比如说:按德国人的方式 在俱乐部和各种公共娱乐场所举行的那种会。我们对一切活动, 随时都跃跃欲试。我们忽然会一阵风似地办起各种慈善会、促进 会以及说不清的什么会。宗旨极佳,但毫无成就。其原因,也许 是事情刚开了个头,我们忽然就会踌躇满志,就会认为大功告 成。例如,发起了一个救济贫民的慈善会,收到了大笔捐款,我 们马上就要设宴招待本市各方长官,一起庆贺这善良有活动,这 下捐款总数的一半自然就被吃掉;其余的钱,立即拿去租一套有 供暖设备有门房的豪华会舍,最后留给贫民的,只剩下了五个半 卢布;在这笔钱的分配上,理事们都陈述了自己的见解,每人都 要把一个什么沾亲带故的人列入名单。不过现在开的这个会,性 质完全不同:它的召开是因为有迫切的需要。问题不是关于什么 贫民或者什么不相干的人,而是涉及每个官员本人,涉及大家共 同面临的灾难;按说在这个会上大家不由得都会一致些,接近 些。但结果仍开得不成样子。各种会议上必有的分歧就不说了, 这次会上发表的意见还透着一种甚至令人莫名其妙的首鼠两端的 味道。一个人说:乞乞科夫是伪造钞票的,随后又把自己的话加 了一句:“也许并不是伪造钞票的;”另一个人断定他是总督府的 官员,马上又补充说:“不过鬼才知道,脑门上又没写着。”他是 不是一名乔装改扮的强盗?全体一致反对这样的猜测;大家认为 除了他外表十分纯良,在他的言谈中也没有任何东西能显出他是 一个有不轨行为的人。邮政局长有几分钟一直在沉思着什么,忽 然,不知是来了灵感,还是由于什么别的原因,出人意外地大叫 了一声: “诸位,你们知道他是谁?” 他说这句话的声音带着一种威严,使得所有人同时喊出来: “是谁?” — #"! — 世界文学名著百部 “他,诸位,我的先生,他不是别人,他是科佩金大尉!” 大家齐问科佩金大尉是谁,这时邮政局长说: “这个科佩金大尉是谁吗?”他说,“你们不知道科佩金大尉 是谁?” 大家回答说确实不知道科佩金大尉是什么人。 “科佩金大尉,”他说完,打开鼻烟盒,但打开了一半,因为 害怕旁边的人往里面伸指头,他对别人手指头的清洁,是很不信 任的,甚至还会习惯地来上这么一句:“这个我们可一清二楚: 您老先生的手指头不知道常摸些什么地方,而鼻烟可是个要求绝 对干净的物件。”“科佩金大尉,”邮政局长闻了一撮鼻烟以后说, “不过,将谈到的事情,对于一个什么作家,够写一篇顶好玩的 长诗之类的东西啦。”在座的人都表示想知道这个故事,或者像 邮政局长说的,这个对于作家是一篇顶好玩的长诗之类的东西。 所以他的叙述开始了: 科佩金大尉的故事 “一八一二年战争结束后,我的先生,”邮政局长是这样开头 的,虽然房里坐着的先生不是一位,而整整有六位,“一八一二 年战争结束后,和受伤官兵一道被送回国的有一个科佩金大尉。 不知道是在克拉斯内附近还是在莱比锡附近,您仍可以闭上眼睛 想一想,他丢了一条胳膊和一条腿。嗯,那时候,您知道,对残 废军人还没有制订什么抚恤办法;那个什么残废军人基金会,您 想想,从某个角度看,是好久以后才建立的。科佩金看到:需要 找个工作,可是他,您明白,只有一只左手。他回家找他老爹; 老爹说:‘我养活不了你,我自己的日子,’您想想,‘也艰难着 呢。’于是我的科佩金大尉就拿定了主意,要上彼得堡,我的先 生,去求皇上,看皇上能不能给点什么恩惠,他要禀告皇上: ‘是这么这么回事,在某种程度上,我是,所谓的,卖过命的, 流过血的??’嗯,他想法子,您知道,搭上了辎重车,或许是 — #"! — 死魂灵 公家的篷车,———总而言之,我的先生,好歹捱到了彼得堡。 嗯,您可以想象,如此的小人物,我说的是科佩金大尉,忽然来 到了首都,那可是一座,所谓的,举世无双的城市啊!忽然见到 了那个上流社会,见到了那种的,所谓的,生活领域,神话里的 那个山鲁佐德。忽然走上了一条什么,您想想,涅瓦大街,或者 什么,您知道,豌豆大街,好家伙!还有一条什么铸铁大街;那 个什么尖顶,都扎到了天上;那些个桥,见鬼了,您想想看,都 是悬着的,我是说,跟地面一点都不连着,———总而言之,谢米 拉米达,先生,十足十足的!他原想租间房子住,可那租钱受得 了吗:窗幔啦,窗帘啦,还有好些名堂,您明白,地毯什么的 ———整个一个波斯;正是所谓的拿脚踩着钱玩。嗯,干脆就这么 说吧,你在大街上走着,鼻子里闻到的,全是成千卢布的味;可 是我的科佩金大尉的整座银行,您明白,总共只有那么十来张蓝 票子。嗯,他只好在列维尔街上的一家小店里将就着了,一天一 卢布:午饭———一盘白菜汤,一块牛肉。他看见拖不得了。他打 听该找哪里。另人说,有那么一个最高委员会什么的,就是这儿 的,您明白,衙门口,那里的长官是某某主将。皇上,您要知 道,那时候不在首都;军队,您想想,还没有从巴黎回来,全都 还在国外。我的科佩金早早地起来,用左手梳了梳胡子,因为花 钱理发,在某种程度上,也是好大一笔开销呢所以他没有去;他 把制服拽到身上,拖着一条假腿,您想想,就去见那位长官,那 位大人了。他打听官邸在哪儿。人家指着皇宫滨河路上的一座房 子说:“就在那儿。”多好的一座房子,您明白:窗户上装的那小 玻璃,好家伙,您想象一下,那一丈五尺长的镜子,使得房里的 东西,大花瓶啊什么的,全都像摆在外头一样:好像从街上一伸 手,在某种程度上,就能够着似的;墙上的贵重大理石,金属的 制件,随便哪个门把手,都让你觉得必须,您知道,跑到杂货铺 去花一个铜板买块肥皂,先用它洗两三个钟头手,然后才敢 — #"! — 世界文学名著百部 抓,———总而言之,什么都是明晃晃的,在某种程度上,能叫你 头昏眼花。光一个看门的就像个大元帅:镀金的圆头杖,伯爵的 相貌,像一条养得胖墩墩的哈巴狗;细麻布的衣领,厉害极了! ??我的科佩金拖着一条木腿好容易走进了接待室,缩到一个旮 旯里,生怕胳膊肘碰上了,您想想,什么美洲或者印度;我说的 是,您清楚,什么描金的瓷花瓶之类的东西。嗯,自然罗,他在 那儿站的时候够长的,因为,您想想,将军,在某种程度上,刚 刚起床,听差的也许刚刚给他端来,您明白,盥洗用的银盆的时 候,他已经来了。我的科佩金等了四个来钟头,终于进来了一个 副官,或许是一个值日官。那人说:‘将军马上要来接待室。’而 接待室里,已经挤得像菜盘里的豆子。那可不是你我之辈的芝麻 官,全是四五级的,上校之类的,有的肩章上还闪着通心粉那么 粗的金穗呢,一句话,是将军级的。突然间,一阵骚动从屋里传 出来,但是轻得都发现不了,像微微飘过一股气流似的。听到好 几处有‘嘘,嘘!’的声音,最后,一下子寂然无声了。大人进 来了。嘿??您想想看:一位国家要人!那脸上??人有什么身 份,您明白??当多大的官??就有什么表情,您明白。在外屋 里的人,不管是谁,同时都挺直了身子,期待,发抖,在等着, 好像是,决定命运。大臣,或者说大人,朝他们一个个地走过去 问:‘您是因为什么?您是为什么事?您有什么要求?您的问题 是什么?’最后,我的先生,走到了科佩金跟前。科佩金鼓足了 勇气说:‘是这么这么回事,大人:我流过血,失去了,在某种 程度上,一只胳膊和一条腿,不能做事了,我大胆地恳请皇上的 恩惠。’大臣看见这个人装着一条木腿,右边的空袖筒别在制服 上,就说:‘好的,您过两天再来。’我的科佩金出来,差点没高 兴坏了:一是受到了,所谓的,最高的大人的接见;二是抚恤金 终于,在某种程度上,马上就要解决了。他怀着这种心情,您明 白,一蹦一跳地走在人行道上。他走进帕尔金酒店喝了一杯伏特 — #"! — 死魂灵 加,在伦敦大饭店,我的先生,吃了一顿午饭,要了一份用刺山 柑花芽做调料的肉饼,要了一只配着各种零碎的肥母鸡;要了一 瓶酒,晚上又去了戏园子,———总之,大大地挥霍了一番。他看 见一个苗条的英国女人在人行道上走,袅袅婷婷,您想象一下 看,跟天鹅一样。我的科佩金,您知道,春心荡漾了,拖着那条 木腿,咯噔咯噔地追了上去,可是他一想:‘不行,这是以后的 事,等我拿到了抚恤金再说,我现在有点兴奋过头了。’于是, 我的先生,过了那么三四天,我的科佩金又到了大臣的府上,又 把大人等出来了。‘是这么这么回事,’他说,‘卑职前来,’他 说,‘就病残一事,听候大人指示??’如此等等,您明白,说 的全是请示报告的那套话。那位大人,您能够想象,马上认出了 他是谁,‘啊,’他说,‘好的,’他说,‘这次我只能告诉您一件 事,您需要等皇上回国;那时候无疑会定出残废军人的抚恤办 法,没有皇上的,所谓的谕旨,我力不从心。”他弯了弯腰,您 明白,这就是说:请回吧。科佩金,您可以想象,稀里糊涂地走 了出来。他原以为明天就会发钱了:‘好小子,拿去喝点吧,乐 乐吧。’结果是要他等着,时间也不定。他一脸晦气地走下台阶, 像一只被厨子泼了一身泔水的卷毛狗:尾巴夹着,耳朵耷拉着。 ‘不行,’他想,‘我还得来一趟,我要说明我已经穷途没路了, 您要不接济一下,我要,在某种程度上,饿死了。’总之,他又 来到了,我的先生,皇宫滨河路;人家说:‘不行,今天不接见, 您明天来。’第二天———照样;门房看都不看他一眼。此时,他 口袋里的蓝票子,您明白,可就只剩下一张了。原来还能喝盘白 菜汤,吃块牛肉什么的;现在只能在小铺里买两个铜板的咸鲱鱼 或者酸黄瓜和一块面包了;总之,这个可怜人在饿肚子啦,而且 嘴里却馋得跟饿狼一样。从一家什么饭店门口经过,那儿的大师 傅,您考虑一下,一个外国人,一脸和气的法国人,身上是荷兰 衬衣,雪白的围裙,在做什么香味沙士,地菇肉饼,总而言之, — #"! — 世界文学名著百部 都是些美味佳肴,叫你馋得干脆想把自己吃下去。走过米留金开 的那一溜食品店,一条这么大小的,在某种程度上,鲑鱼从橱窗 里望着你,樱桃———五卢布一颗的那种,西瓜王,跟一辆公共马 车那么大,从橱窗里把头探出去,它在找那个肯花一百卢布买下 它来的,可以说是,傻瓜,———总之,每走一步,都碰上诱惑, 口水直流,可耳朵里听到的,总是‘明天,明天’。您可以想象, 他的处境如何,一方面是,所谓的,鲑鱼和西瓜,可另一方面给 他端上的老是那盘菜:‘明天。’这位可怜人终于,在某种程度 上,实在忍耐不下去了,横下了一条心,不管怎么样,您明白, 如果都闯进去。他在大门口等着,看有没有别的求见者进去,结 果竟让他拖着那条木腿跟在一个将军后头溜进了接待室。大人照 例出来问:‘您为什么事?您为什么事?啊!’他看见了科佩金, 就说:‘我不是已经告诉过您,要等着上头的决定吗?’‘那不行 啊,大人,我连一口吃的,可以说是,都没有了哇??’‘那有 什么办法?我对您爱莫能助;您暂时自己竭尽全力想点办法,谋 个生计吧。’‘但是,大人,您自己,在某种程度上,可以判断, 我,一个缺胳膊短腿的人,能谋什么生计呀。’‘但是,’那位大 官说,‘您得承认,我总不能,在某种程度上,拿自己的钱来养 活您吧;我管着许多残废军人,他们都有同等的权利??再耐心 此吧。等皇上一回国,我能向您保证,皇上的恩惠少不了您的。’ ‘但是,大人,我等不得了,’科佩金说,而且口气,在某一方 面,有点无礼。那位大人,您明白,已经烦了。可不是嘛:四周 的将军们都在等候着决定,指示;都是一些,所谓的,国家大 事,都是要求尽快办理的,耽搁一分钟都可能误了大事,可是斜 岔里冒出来了个讨厌鬼,在这里纠缠不休。‘对不起,’他说, ‘我没有时间??我有比您更重要的事要办。’他用了一个,在某 种程度上,委婉的方式,提醒他该走了。可是我的科佩金 说,———这句话,您知道,这全是因为饥饿:‘随您的便吧,大 — #"! — 死魂灵 人,’他说,‘您不给解决,我就死在这儿。’好嘛??您想想, 竟敢这样回答大人的话。和大人说话,一句不合适,他吹口气就 能把你送到九霄云外,鬼都把你找不回来??假如哪个比我们低 一级的官吏对你我说这种话,就已经是无礼了。可那是什么差 距,那是什么差距:主将和一个什么科佩金大尉!九十卢布和零 蛋!将军,您明白,没做别的,只是瞥了他一眼,可那一瞥就比 放一枪还厉害:能把你魂都吓没了———它躲到脚后跟里去了。可 是我的科佩金,您可以想象,一动也不动,好像是生在那里一 样。‘您要干什么?’将军说,对他,像俗话说的,来真格的了。 不过,说实话,他做得还是相当宽宏的:换了别人,准会把他吓 得屁滚尿流,让他三天找不着东南西北;而大人只是说:‘好 吧,’他说,‘假如您在这里住不起,您不能安心在京城等待处理 办法,那么,我可以用公费把您送走。叫信使来!把他送回原 籍!’信使,您明白,已经在旁边站着了:三俄尺高的汉子,长 着一双天生为了对付马车夫的大手,———总之,是一个‘拔牙的 郎中’??我们这位上帝的奴隶,我的先生,被人揪住,一把塞 进了信使的马车。‘也好,’科佩金想,‘起码不用花驿车费了, 为这也得说声谢谢。’这样,我的先生,他就跟信使走了,他坐 在信使的马车上,心里,在某种程度上,可以说是,打着算盘: ‘将军不是说要我自己想想办法吗,好吧,’他说,‘我能,’他 说,‘找到一条生路。’嗯,是怎么把他送到目的地的,具体是送 到什么地方的,这些都不知道。关于科佩金大尉的消息,从此, 您明白,就听不到了,就掉进诗人们说的那条‘忘川’里去了。 但是,各位,请听我说,这部小说的情节线,故事开端,正是从 这儿才起头的。前面说过,科佩金不知道哪儿去了;但是还没 过,您考虑一下,两个月,梁赞的森林里就冒出来一伙强盗,匪 首,我的先生,不是别人??” “不过,对不起,伊万·安德烈耶维奇,”警察局长突然打断 — #"! — 世界文学名著百部 了他的话,“您不是自己说科佩金大尉缺了一只胳膊和一条腿吗, 而乞乞科夫身上??” 这时候邮政局长“嗨!”了一声,朝自己脑门猛打了一下, 当着众人的面骂自己是糊涂蛋。他自己都不明白,为什么开头说 的时候没有想到这一点,他表示:俗话说“俄罗斯人事后聪明”, 这话一点也不假。但是才过一分钟,他就耍了个花头,想把面子 挽回来,他说,不过在英国,机械是很高明的,从报上看到有人 发明了一种木腿,只要碰一下暗簧,这种腿就能把人带到没人知 道的地方去,说是后来在哪儿也找不到那个人了。 不过所有人都不信乞乞科夫就是科佩金大尉,认为邮政局长 扯得太远。但是他们自己也不甘示弱,在邮政局长的奇思妙想的 启发下,扯得可能也像他一样远。在诸多堪称机敏的推测之中, 最终出现了一种说出来都觉得奇怪的推测:乞乞科夫是不是乔装 改扮的拿破仑?英国早就在眼红啦,说是你俄国这么大,这么辽 阔;他们那儿好几次登出来过这样的漫画:画着一个俄国人正和 一个英国人谈话。英国人站在那儿,背后牵着一条狗,狗指的是 拿破仑:“瞧着,”他说,“要是谈不拢,我马上把这条狗放出来 咬你!”———他们现在兴许就把他从赫勒拿岛上放出来了,他现 在钻进了俄国,表面上是乞乞科夫,实际上根本不是乞乞科夫。 众位官员对这个说法,很显然,信是没信,不过都认真想了 一下,各自在肚子里回味了一下,发觉乞乞科夫的面孔,假如转 过身,侧面站着,跟拿破仑的画像倒是挺象。警察局长参加过一 八一二年战争,亲眼见过拿破仑,也不能不承认他的个头绝不比 乞乞科夫高,拿破仑的体型也是既不能说太胖,但是也不瘦。也 许若干读者会说这全是不可信的事;作者也愿意迎合着他们说这 一切都不可信;但糟糕的是,一切正是像上面说的那样发生的, 而且更令人吃惊的是,这座城市并不在偏远地区,相反,它离两 个城市都很近。不过需要记住,这是在赶走法国人的光辉胜利之 — "!! — 死魂灵 后不久发生的事。此期,我国的地主们,官吏们,商人们,掌柜 们,识字的,不识字的,至少整整八年,都变成了政治迷。拿起 《莫斯科新闻》和《祖国之子》来,好像要吃下去,传到最后一 个读者手里,已经变成了没有一点用处的废纸。人们见了面,不 是问:“老爷子,您的燕麦是多少钱一斗卖的?昨天下了头场雪, 您跑了雪橇吗?”而是问:“报上有什么消息,没把拿破仑又从岛 上放出来吗?”商人们十分担心这件事,因为他们完全相信一个 如今已经在牢里蹲了三年的先知的预言;这个先知不知道是从哪 儿来的,穿着一双树皮鞋,一件光板皮袄,浑身发着一股呛人的 臭鱼味,他宣告,拿破仑就是敌基督,被石链锁着,被囚在六重 墙七重海之外,但有朝一日会挣断锁链,占领全世界。为了这个 预言,先知活该地进了监狱,然而作用还是起到了,它把商人们 搅得惶惶不安。好长时间,商人们进饭馆在茶桌上谈生意的时 候,哪怕是谈一笔最赚钱的买卖,也要聊聊敌基督的事。官吏和 贵族中的许多人,也不由得惦记着这件事,我们知道那时候神秘 主义很盛行,他们都被迷住了,在“拿破仑”这个名字的每一个 字母里,他们都看到了某种特殊的意义;许多人甚至在其中发现 了“启示录的数字”。所以说,这几位官员不由得想到了这一点 上,毫不奇怪;但是他们很快就省悟过来,发觉他们的想象力过 于奔放,这一切根本不是那回事。他们思来想去,谈来谈去,最 后决定,不妨再细问一下诺兹德廖夫。因为死魂灵的事是他头一 个捅出来的,而且听说他和乞乞科夫的关系挺近乎,所以无疑会 多少知道点他的底细,那么再试试,看诺兹德廖夫能说出点什 么。 这些官员先生,以及跟在他们后面的其它身份的人,都怪着 呢:明明知道诺兹德廖夫是个撒谎大王,他说的话,一个字,一 丁点小事,都不能相信,可是偏偏要去找他。人哪,你拿他就是 没法办!他不信上帝,而相信如果鼻梁发痒就准得死;放下诗人 — "!! — 世界文学名著百部 的明朗、和谐、体现朴素之精髓的作品不读,偏偏争看一个肆无 忌惮的文人对自然的搅乱、编造、扭曲、颠倒;他非常喜欢,他 还会叫着说:“瞧,这才叫真正把握了人心的奥秘哟!”他一辈子 不把大夫看在眼里,到末了,却去求用念咒、吐唾沫治病的巫 婆;还有更甚者,他自己发明一种不知用什么乌七八糟的东西熬 出来的草药,天晓得为什么他会想象这就是专治他的病的偏方。 当然,官员们也是情有可原的,因为他们的处境确实困难。听说 快淹死的人连一小块木片也要抓的,这时候他已经没有脑子去 想:这块木片上或许能站住个苍蝇,可他差不多有四普特重啊, 没准还能达到整整五普特呢;但是这时候他想不到这些了,他仍 会去抓那个小木片。我们的先生们就是这样,最后连诺兹德廖夫 也要抓了。警察局长当即写好一张便条,邀请他晚间来聚会;穿 喇叭口长统靴、面颊红润可爱的派出所长,当即按住佩剑,颠颠 地朝诺兹德廖夫的住所跑去。诺兹德廖夫正忙着一件重要的工 作;他已经有四天关在房里,谁也不让进,饭从小窗口送进 来,———总而言之,人都瘦了,脸色都发青了。这件工作要求高 度聚精会神:要在几十打扑克牌里选配出两副来,而且每张必须 是最容易认准的,必须像最忠实的朋友那样靠得住的。还剩下至 少两个礼拜的活儿;此期,波尔菲里要用一个特制的小刷子给那 只米兰种小狗刷肚脐眼,并且一天要用肥皂给它洗三回澡。隐居 生活被破坏,诺兹德廖夫非常生气;他张口就要派出所长见他的 鬼去,但是在市长的条子里读到,晚上的聚会,有个什么新手要 来参加,由于可能有小小捞一把的机会,态度马上缓和下来,关 好房门,匆匆锁上,顺手披了件外衣,便到他们那里去了。诺兹 德廖夫的陈述、见证和推测与官员先生们的形成了尖锐的对立, 把他们最后的猜测都打乱了。这绝对是一个不知犹疑是什么人; 他们的推测中显出了多少动摇和胆怯,在他那里就有多少坚定和 自信。对问到的各点,他立即回答,宣称乞乞科夫买了几千个死 — #"! — 死魂灵 魂灵,他也卖给他了,因为看不出有什么不卖的理由;问乞乞科 夫是不是间谍,是不是使劲在刺探什么?诺兹德廖夫回答说:是 间谍,他跟他是同学,在小学里同学们就说他是专打小报告的, 并且为这个把他收拾了一顿,事后为了消肿,光在两边的太阳穴 上就得放两百四十条水蛭,———他原来想说四十条,但是“两 百”这个词不知道怎么自己就蹦出来了。问乞乞科夫是不是伪造 钞票的?他回答说:是造假票子的,就便讲了一个乞乞科夫特别 机灵的故事:当局知道了乞乞科夫家里藏着两百万卢布的假钞 票,把他家封了门,设了岗,每个房门派两名士兵把着,乞乞科 夫一夜之间把钞票全换了,第二天,揭了封条一看,钞票没有假 的。问乞乞科夫是不是企图拐走省长女儿,在这件事里,他是不 是真的帮了忙,参加了?诺兹德廖夫回答说:帮了忙,要不是 他,什么事都办不成,———说到这里,他突然醒悟过来,看到这 个谎撒得太多余,会给自己惹祸,但是他那舌头已经怎么也管不 住了。不过管住也难,因为好些特别带劲的细节,自己往脑子里 钻,不说出来能行吗?他连预定举行婚礼的教堂所在的村名都说 出来了,那就是特鲁哈马切夫卡村,神父叫西多尔,婚礼费七十 五卢布;这个数神父还嫌少,他把神交吓唬了一下,说要去告 发:粮食商米海尔偷着娶了孩子的教母,是他主持的婚礼,还把 自己的马车让给他们,还在各个驿站上给他们准备了接替的马, 神父这才同意的。情节已经细到了开始一个个地说出马车夫的名 字。官员们试探着提了一句拿破仑的事,但是对于这个试探自己 也后悔了,因为诺兹德廖夫胡侃了一通,不但和事实不沾边,以 至于干脆和什么都不沾边,所以官员们叹了口气,全都走开了; 只有警察局长一个人还听了好久,以为至少下面还能说出点什 么,但最后也甩了甩手说:“鬼知道说的什么玩艺!”大家共同的 结论是,不管在公牛身上费多大劲,还是挤不出奶来。官员们的 处境比原来更不妙了,最后的结果就是怎么也没能弄清乞乞科夫 — !"! — 世界文学名著百部 是个什么人。人的秉性,现在就能看懂:在涉及别人而不涉及自 己的事上,他英明着呢,聪明着呢,明白着呢;别人有难处,他 能提供多么周到,多么果断的忠告啊!芸芸众生莫不赞叹说: “好一个机敏的头脑!好一个刚强的性格!”可要是有个什么灾难 降临到这个机敏的头上,要是他自己陷入了困境,那性格就不知 道跑到哪儿去了,刚强的汉子顿时就乱了方寸,这时候的他,活 脱是一个可怜的懦夫,一个无足轻重的孱弱的小崽儿,或者是诺 兹德廖夫嘴里常说的那个呆鸟。 这些议论、见解和传闻,不知为什么,对可怜的检察长影响 最大。大到这种程度,以至他回家以后,思来想去,突然,像人 们常说的,无缘无故地死了。不知道是中了风还是犯了别的病, 坐着坐着,往前一栽,就趴到地上了。家里人自然是两手一拍, 喊了一声:“哎呀,我的上帝!”赶紧请医生来放血,但是发现检 察官已经是一具没有灵魂的躯壳了。只是这时候人们才万分悲痛 地得知了,死者的确是有过灵魂的,尽管由于谦逊的缘故他从没 有显示出来。说起来,小人物之死,也和大人物之死一样,令人 不寒而栗:一个刚刚还在走路、活动、打牌、签文件的人,一个 浓眉、眨眼、常在官员中走动的人,现在躺在一张台子上,左眼 已经静止了,但是一边的眉毛还在扬着,显现出一种疑问的表 情。死者在问什么,是问他为什么死的还是问他为什么活的,这 就只有上帝才知道了。 但是这不合情理!无法讲过去!官员们不可能自己把自己吓 成这样;小孩子都能看明白的事,他们怎么能想得那么荒唐,越 来越离开事实的真相!许多读者都会这么说的,不是怪作者写的 不合情理,就是骂这些可怜的官员是傻瓜,因为“傻瓜”二字, 人们用得慷慨得很,给自己身边的人,一天奉送二十回也不会觉 得可惜。一个人的十个方面,有一方面愚蠢,这就足够当傻瓜的 了,其它九个方面都是不作数的。读者们坐在安静的角落里,坐 — #"! — 死魂灵 在山顶上,下面的情形一览无余,评头论足确实不难,而下面的 人却只能看见近旁的东西。人类历史上的好多个世纪好像都被勾 销了,抹掉了,说那是没有必要的。世界上有过好多现在似乎连 小孩都不会做的糊涂事。人类在追求永恒真理的过程中,选择过 多少弯曲、荒凉、狭窄、坎坷、远远偏离了方向的道路,而在他 的面前却明明摆着一条像宫前御道一般笔直的坦途!人们不走这 条白昼阳光灿烂夜晚灯火通明的阳关大道,反而要在茫茫的黑暗 中奔波。多少回,虽然老天爷在指引,他们仍能走偏一步而迷失 方向,仍能在大白天重新陷入无法通过的荒野,仍能再次互相蒙 蔽,跟着幽幽的磷火步履艰难地前行,他们仍旧能走到万丈深渊 的边缘,然后才惊恐地互相发问:出路何在?正道何在?现在, 当今一代把这一切都看得明明白白,对先辈的迷误,他们感到吃 惊,他们耻笑先辈的不明智,他们看不到,这部历史每页都灼燃 着上天的圣火,字字都发出强烈的呼喊,处处都用锋利的指尖正 对着他们———当今的一代;但是当今的一代只顾耻笑着先辈,并 且自负而骄傲地开始着一系列将来同样会遭到后人耻笑的新的迷 误。 有关这一切,乞乞科夫还什么也不知道。真也巧了,这时候 他患了轻微的感冒,牙龈脓肿,嗓子有点发炎,我国很多省城的 气候在配给人们这类疾病时,一点儿也不小气。因为害怕还没留 下后代就马马虎虎地丢了这条命,他认为最好还是在房间里呆个 三两天。这几天他不断用泡着无花果的牛奶漱口,然后把无花果 吃掉,腮帮子上绑着一个装有甘菊和樟脑的小布袋。为了打发时 间,他把所有买来的农奴,重抄了几份详细的名单,甚至读了读 从箱子里找出来的一卷《拉瓦利耶侯爵夫人》,检看了一次装在 他那百宝匣里的各种物件和便条,有的条子还再读了一遍;这一 切令他无比厌烦。他怎么也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,为什么城里的 官员一个也不来,起码也该来一趟问问他的病啊,没几天以前, — #"! — 世界文学名著百部 客店门口还常停着马车呢,一会儿是邮政局长的,一会儿是检察 长的,一会儿是公证处长的。他也只能在房间里来回走走,耸耸 肩膀而已。他终于觉得好些了,看到能出门了,心里不知道有多 快活。他片刻都未耽误,立刻着手打扮,打开木匣,倒满一杯热 水,取出小刷和肥皂,做好了刮脸的姿势。这事可早就该办了, 因为他用手摸了摸下巴,朝镜子里看了一眼,都说出了这样一句 话:“哎哟,长出好大一片森林!”真的,森林不用说,整个腮帮 子和下巴上,确实长出了一片茂盛的庄稼。刮了脸,赶紧穿衣 裳,忙得差点把脚蹬到了裤腿外面。终于穿戴整齐了,喷了香 水,裹上厚外套,为谨慎起见,还是把一边的脸颊用布包好,然 后便走出樊笼,上了大街。就像任何久病初愈的人一样,他这次 出门有一种过节的感觉。迎面见到的一切,房屋也罢,路旁走过 的农夫也好,似乎都带着笑脸。其实那些农夫的脸板得老紧,其 中个把人还刚刚给了同伙一个巴掌。头一个他想去拜会省长。一 路上脑子里出现过不少杂念;金发女郎总在脑子里打转;他的想 象甚至有点轻佻了,使得他轻轻地笑骂起自己来了。在这样的心 境中,他来到了省长官邸的大门前。他在门廊里正要急忙地脱下 外套,门房用了一句完全意想不到的话让他大吃一惊: “上头下令了,不接待!” “什么,你,你,大概,没认出我来?你仔细看看脸!”乞乞 科夫对他说。 “不会认不出的,我又不是头一回看见您,”门房说。“吩咐 的就是单不放您进去,别人都行。” “怪事!什么原因?为什么?” “这么吩咐的,看起来是理所当然的,”门房说,并且在这句 话后面加了一个“是的”。说完这话,门房在他面前变得满不在 乎,从前赶着给他脱外套的那种巴结相,一点没留下。他望着乞 乞科夫,心里好像在想:“哼!既然主子们不让你进门,那看来 — #"! — 死魂灵 你没什么了不起,是个什么下三烂罢了!” “莫名其妙!”———乞乞科夫暗想,立刻去公证处长家,但是 公证处长见到他,尴尬得说不出一句囫囵话,唠叨了半天,不知 所云,弄得宾主都很难堪。从他那里出来,乞乞科夫一路苦苦思 索,想解释和弄清公证处长到底是什么意思,他说的那些话可能 与什么有关,但怎么也想不通。然后他又去找别人:警察局长, 副省长,邮政局长,但是所有的人,要不就是不见了,要不就是 见了,但态度那么奇怪,言语那么拘谨晦涩,神情那么慌张,没 头没脑,使得乞乞科夫怀疑他们的大脑是不是出了问题。后来又 到谁家去试了试,看能不能至少问出个原因,但是什么原因也没 有问出来。他毫无目的地在城里徘徊,神情恍惚,无力判断是自 己发了疯,还是官员们发了昏;这是梦里发生的事,还是现实里 发生的比梦更加荒唐的事。他回到曾怀着多好的心情走出的客 店,不早了,天差不多要黑了,心头烦闷,便叫人送上茶水。他 满腹心事,想着自己奇怪的处境,感到茫无头绪,于是一杯接一 杯地喝起茶来,这时房门忽然开了,怎么也没料到,眼前竟出现 了诺兹德廖夫。 “俗话说的好:‘为了访问好朋友,多绕七里也愿走’嘛!” 他一边摘帽子一边说。“我从这里路过,看见窗户有亮,我心想, 嗨,进去一趟吧,他保证没睡。啊!太好了,你桌上有茶,特想 喝一杯:今天午饭吃了一堆破破烂烂的东西,我这阵觉得胃里要 闹架了。嗳,叫人装袋烟给我抽!你的烟袋在哪儿?” “我又不抽烟袋,”乞乞科夫冷冷地说。 “扯蛋,似乎我不知道你是个烟鬼似的。喂!你手下人叫什 么来着?喂!瓦赫拉梅,听着!” “不叫瓦赫拉梅,叫彼得卢什卡。” “怎么?你原先可是有个瓦赫拉梅。” “我什么瓦赫拉梅也没有过。” — #"! — 世界文学名著百部 “对了,对了,杰列宾手下那个叫瓦赫拉梅。你仔细想一想, 杰列宾的运气多好:他姑妈跟儿子闹翻了,因为儿子娶了个女农 奴,现在立下字据,把全部产业都归他所有了。我暗自思忖,往 后的人要都有这么一个姑妈,那可真不赖!老兄,你怎么一个人 躲起来了,什么地方也不去?当然我知道你有时候忙着研究学 问,爱读读书(诺兹德廖夫凭什么肯定我们的主人公研究学问, 爱读书,我们无法说出,乞乞科夫恐怕更说不出来)。哎呀,乞 乞科夫老兄,你要是看到??你的讽刺天才可就有了材料(为什 么说乞乞科夫有讽刺天才,也不知道)。你就想想吧,老兄,在 商人利哈乔夫家打戈尔卡,真让人笑破肚皮!坐在我旁边的佩列 片杰夫说:‘要是乞乞科夫在这儿,可够他乐的!??’(可是乞 乞科夫从来不认识什么佩列片杰夫)老兄,你得承认,那回,记 得吗?跟我下棋,你干得太下贱了;明明是我赢了??你,老 兄,干脆是耍了无赖。可我,鬼知道怎么搞的,怎么也恼不起 来。前两天跟公证处长??哎呀,对了!我本来该告诉你,城里 的人没一个人支持你的;他们认为你在造假票子,他们缠着我 问;我死保着你,说我跟你是同学,我认识你爸爸;反正,不用 说,足足地胡吹了一气。” “我在造假钞票?”乞乞科夫从座位上抬起身子,喊了出来。 “但是你为什么把他们吓成了那样?”诺兹德廖夫继续说, “他们,不知怎么搞的,全都吓疯了:说你是强盗,间谍??检 察长活活给吓死了,明天出殡,你不来吗?说实话,他们怕的是 新总督,担心因为你出点什么事;可我对总督有这么个看法,要 是他鼻子翘得老高,架子摆得老大,那他在贵族们当中就吃不 开。贵族们要求的是热情好客。当然,他也可以关在书房里,一 次舞会也不举行,可是这样行吗?这样落不到一点好。但是你, 乞乞科夫,可策划了一件冒险的事。” “什么冒险的事?”乞乞科夫不安地问。 — #"! — 死魂灵 “拐走省长的女儿呀。说真的,我很早以前就想过了,向上 帝保证,早想到了!那回我一见你们俩舞会上凑在一起,心里就 想,乞乞科夫,这里头大有文章??不过,你的眼光不大好,我 没看出她一丁点好来。另外有一个,毕库索夫的外甥女,那才叫 姑娘呢!可以说是个天生尤物!” “你胡搅什么,胡搅什么?什么拐走省长女儿,你怎么啦?” 乞乞科夫瞪大眼睛说。 “拉倒吧,老兄:你这人真阴!老实说,我就是为这个来的: 我愿意帮你的忙。就这样说定了:在教堂里,婚冠由我给你捧, 马车,替换的马匹,用我的,可是得先说好一条:你得借给我三 千卢布。我等钱用,老兄,事情到了紧要关头了!” 诺兹德廖夫叨叨这些话的时候,乞乞科夫揉了几次眼睛,想 确定一下这是不是在梦里听到的。伪造钞票,拐走省长女儿,似 乎是因为他死了的检察长,总督要来———这一切可把他吓得不 轻。“事情到了这个地步,”他暗想,“再耽搁不得了,必须马上 离开。” 他尽快把诺兹德廖夫打发走,马上叫来谢利凡,吩咐他天一 亮就备好车,早晨六点一定出城,要他把一切仔细检查一遍,给 车上好油,等等,等等。谢利凡嘴里说:“是口罗,帕维尔·伊万诺 维奇!”可是人却在门口站着不动,过了好半天。乞乞科夫又立 刻吩咐彼得卢什卡把皮箱从床底下拽出来,那上面的灰尘已经老 厚了,主仆一起动手,不分三七二十一,把袜子、衬衫、洗过的 和没洗过的内衣、皮靴楦子、日历??全部都塞进去。所有这些 东西全是随手一扔;他想今晚一定要准备停当,免得明天早晨发 生任何耽搁。谢利凡在门口站了两三分钟,终于慢慢腾腾地走出 了房间。他下楼梯的步子,迈得说多慢有多慢,那双湿漉漉的皮 靴在向下倾斜的朽坏的梯磴上踩出一个个的印子,他还用一只手 在后脑勺上挠了好长时间。他挠后脑勺是什么意思?这个动作通 — #"! — 世界文学名著百部 常表示什么意思?人们挠后脑勺是表示懊恼?可不嘛,或者是本 想明天跟一个穿光板破皮袄扎宽腰带的要好的哥儿们在一家酒馆 聚聚呢,结果聚不成了;或者是本可文文雅雅地牵着白嫩的小手 傍晚站在大门口,可是因为在别处有了心上人,这事只好放弃 了;但这正到了城里天刚黑下来的时辰啊,穿红衬衫的小伙儿正 对着一群家仆拨弄巴拉莱卡琴呢,歇了工的平民百姓正悄悄地拉 着家常呢。也许挠后脑勺是表示惋惜?已经盖着光板皮袄把下人 厨房炉边的铺位焐暖了,还能就着城里人吃的松软大馅饼喝白菜 汤呢,真舍不得丢下这些,又去受那个雨里泥里奔波赶路的罪 呀。这事上帝才知道,你是猜不出来的。俄罗斯人挠后脑勺,意 思可多着呢。 — #"! — 死魂灵 第十一章 然而乞乞科夫的计划完全没能实现。第一,比预料的晚一点 醒来,这是头一件不愉快的事。起床后马上叫人去问车套好没 有,除此之外一切准备停当没有;但是回话说,车还没套,一切 都准备好。这是第二件不愉快的事。他憋了一肚子火,甚至给我 们的朋友谢利凡预备了一顿拳打脚踢式的惩罚,只在急躁地等着 看他能说出什么辩解的理由了。谢利凡很快来到主人房间,主人 有幸聆听了一次每逢急于出发时照例会从仆人嘴里听到的那份报 告。 “不过,帕维尔·伊万诺维奇,马得钉掌了。” “唉呀,你这蠢猪,木头!早怎么不说?没工夫?” “工夫倒有来着??还有车轱辘也坏了,帕维尔·伊万诺维 奇,轮箍得整个换,因为现在的路坑坑洼洼,地上到处是窟窿 ??我还得禀报一件事:马车的前部全散架了,这辆车也许两站 都走不了。” “你这混蛋!”乞乞科夫气得两手一拍,喊了一声,直冲他走 过去;谢利凡见主人来得太近,怕受到什么惩罚,立刻往后退 去,闪到一旁。“你打算要我的命,啊?你想杀了我,啊?你想 明火执仗地谋财害命,啊?你这该死的蠢猪,海怪!啊!啊!在 这儿都呆了三个礼拜了,啊?哪怕说一句话,没用的东西,如今 到了最后一刻,你的事全来了!本该随时准备好的:坐上车就能 走的,啊?可是你偏偏把事搞糟了,啊?啊?这些事你不早就知 道吗?你不早就知道吗,啊?啊?你说,是不是早知道?啊?” “知道,”谢利凡低下头说。 “为什么那时候不说,啊?” 对这个问题,谢利凡一句话也没说,不过他低下头以后,好 — #"! — 世界文学名著百部 像在对自己说:“这事可也怪:早知道,可就是没说!” “现在你去把铁匠找来,一切要在两小时之内做完。听见没 有?必须在两小时之内,要不然,我要把你,我要把你??撅成 两半!”我们的主人公生气极了。 谢利凡转身走向房门,去执行主人的吩咐,但忽然又站住 说: “老爷,没有,那匹花斑马,真的,倒不如卖了,因为它, 帕维尔·伊万诺维奇,心术不正;这匹马,还是卖了的好,光碍 事。” “那好哇!我这就给你上马市去,我这就给你卖去!” “我敢向上帝担保,帕维尔·伊万诺维奇,它只是样子好看, 实际上最滑头;这种马,哪儿也??” “蠢东西!我何时想卖,自然会卖。还在这儿发什么议论! 我看着:你不马上给我找来铁匠,不在两个小时之内把一切弄 妥,瞧我会怎么惩治你??我要把你揍得没个人样!快去!快 滚!” 谢利凡出去了。 乞乞科夫心绪一团糟,把马刀往地下一扔;这把马刀随他上 路,是为了适当地吓唬一下适当的对象。他和铁匠费了一刻多钟 的口舌,才讲定了工钱,因为铁匠们的心眼照例是坏到了家,看 准了这活儿是个急茬,要价比平时整整高了五倍。不管他怎么发 火,说他们是骗子,强盗,土匪,甚至提到末日审判,但铁匠们 毫无所动;他们依然我行我素,不但工钱上照旧,活儿也不给他 两小时干完,而是磨蹭了五个半小时。在这五个半小时之内,乞 乞科夫有幸体验了一下所有旅行者都知道的那种快乐时刻:什么 都装进了箱子,房里只有些绳头、纸片和各种垃圾乱扔在地上; 人在这时候既不算上了路,也不算呆在原地,他望着窗外的行 人,他们慢腾腾地走着,喋喋不休地谈论着自己那仅值几分钱的 — "!! — 死魂灵 大事;他们怀着愚蠢的好奇抬起眼睛,只是为了瞄他一眼然后继 续走他们的路,这使得不能登程的可怜的旅行者的恶劣心情变得 更加恶劣。所有的一切,他所见的一切:窗口对面的小铺,对面 那座房子里的老太婆走近半截窗帘时露出来的脑袋,他全觉得讨 厌;但是他仍不肯离开窗口。他站在那里,时而不知所措,时而 用迟钝的目光再次注视他面前活动的和不活动的一切,愤愤然地 按死一只这时在他手指下嗡嗡叫着往玻璃上乱撞的苍蝇。但万事 终有尽头,盼望的时刻来到了:全都准备好了,马车的前部修 好,车轮套上了新箍,马匹从饮水槽牵来了,强盗铁匠数清了收 到的钞票,说了声一路平安,回去了。最后马车也套好了,刚买 的两块热乎乎的挂锁形白面包放进了车里,谢利凡已经把自用的 什么东西塞进了车夫座位旁的布兜,我们的主人公本人也终于坐 进了车厢。这时有仍穿着那件线呢常礼服的茶房向他挥帽子,有 一群客店伙计及别家的仆人跑来围观别人的老爷上路,还有出发 时必然见到的所有情形。于是,在城里停了那么久的也许读者已 经厌烦了的那辆单身汉乘坐的轻便马车终于驶出了客店的大门。 “感谢上帝!”乞乞科夫一想到这儿,便划了一个十字。谢利凡甩 了一鞭子,先在踏脚板上悬了一会的彼得卢什卡,这时挨着他坐 下了;我们的主人公在格鲁吉亚毛毯上坐好,就往背后掖了一个 皮靠枕,紧紧地挤住了两块热乎乎的面包;马车凭借着众所周知 的石子马路特有的上抛力,又开始蹦跳和摇晃了。他怀着某种说 不清的心情看着房屋,墙壁,栅栏,街道,它们好像也在蹦蹦跳 跳地慢慢向后退去,上帝才知道,命运还能不能让他在一生中的 什么时候再次见到它们?拐进一条街道的时候,轻便马车只好停 下来,因为整个这条街都走着一队看不到头的送葬行列。乞乞科 夫把头探出来,向彼得卢什卡问问是给谁出殡,结果知道了是给 检察长出殡。他浑身有一种不快的感觉,马上缩到一角,用车前 的皮帘挡住身子,拉下了两边的皮窗帘。马车停着的时候,谢利 — !"! — 世界文学名著百部 凡和彼得卢什卡虔诚地摘下帽子,细看那些坐车的骑马的都是什 么人,什么样子,坐的什么车,骑的什么马,还计算着走路的有 多少,坐车骑马的有多少;乞乞科夫命令他们,不许和相识的仆 人们打招呼,接着自己也通过皮帘上的玻璃孔偷偷地进行观察: 本市全体官员都在送灵,所有人都脱了帽子,他担心他们会认出 他的马车,但是他们现在哪里顾得上这个。他们甚至没有边走边 聊那些送殡时照例要聊的家常话。这时候他们一门心思地想着自 己的事:他们在揣摩新总督是个如何的人,上任伊始会抓什么 事,会怎样对待他们。步行的官员们后面,跟着一溜轿式马车, 车窗里露出头戴丧帽的女士们。从他们的嘴唇和手臂的动作,能 够看出她们正在热烈地交谈;或许她们也在谈着新总督的到来, 七嘴八舌地推测着他将举行的舞会,讨论着什么锯齿边和镶条之 类的永远没完的话题。最后,在轿式马车后面,是排成一串的空 车,完了,再没有别的了,我们的主人公可以走了,他打开皮帘 子,长长的叹了一口气,由衷地说:“检察长啊检察长!你活着, 活着,然后死了!报上会登出消息说,一位可敬的公民,少有的 慈父,模范的丈夫与世长辞了,使他的下属和全人类感到万分悲 痛,还会瞎扯好多别的废话,大概还有:寡妇们和孤儿们对他的 逝世,全都痛哭流涕;可是要认真分析一下,你所有的一切,实 际上只有那两道浓眉而已。”他吩咐谢利凡快离开这里,同时想: 遇见出殡也是好事;常言说:遇见死人,会有好运气。 轻便马车驶上了比较空旷的街道;很快两旁就只有长长的木 栅栏了,这预示着市区快到尽头。石子马路走完了,又见拦路 杆,又见城市隐没在后面,又见一片荒芜,又登上了旅途。大道 两旁闪过的,又是一根根的里程标,驿站长,水井,货车,灰暗 的农村和它们的茶炊、村妇、手提一兜燕麦跑出客栈的灵活的大 胡子老板,跋涉了八百俄里的足穿破烂树皮鞋的步行者,匆忙之 中成立的小镇,小镇上木造的店铺,店铺里装面粉的圆桶、树皮 — #"! — 死魂灵 鞋、挂锁形白面包和其它的小杂货,斑驳的拦路杆,修补中的桥 梁,大路两旁一望无际的田野,地主的轿式大马车,一个骑马的 士兵,他运送着装在写有“交某某炮兵连”字样的绿色木箱中的 榴霰弹,草原上隐约可见的一道道发绿、发黄以及新耕出的发黑 的条形地段,不知谁在远处唱起的一支歌,仅仅露出梢头的雾中 的松林,教堂的钟声在远方消失,密密麻麻的鸦群,没有尽头的 地平线??俄罗斯!俄罗斯!我看见你了,我从这奇丽美妙的远 方看见你了:你有的,是贫穷,是散乱,是不舒适;在你那里, 没有被艺术奇观装点着的自然奇观,没有崖顶筑着巍峨宫殿的古 城,秀美的林木,爬满屋壁的常春藤,在瀑布的喧哗及其永恒的 水雾笼罩下的精舍,都能使心胸开阔,惊讶不置;没有累累高悬 的巨石需要人翘首仰望,不能通过绕着葡萄藤、常春藤及千万株 野蔷薇的层叠拱门看到刺入银色晴空的光耀夺目的远山的亘古不 变的轮廓。你有的,是开阔,是空旷,是平坦;你的不高大的城 市不显眼地伫立在平原中间,仅像一个圆点,一个记号。没有什 么东西令人赏心悦目,目眩神迷。但又是一种什么不可理解的, 神秘的力量,使我永远向往着你?为什么耳边总会听到飘荡在你 整个广袤国土上的忧伤的歌声?这歌声里蕴含着什么?是什么在 召唤,在哭泣,在激动着人们的心?是什么声音在痴狂地亲吻着 我,在闯入我的灵魂,久久萦绕在我的心头?俄罗斯!你究竟要 我怎样?在我们之间埋藏着一种怎样的神秘莫测的联系?你为什 么这样看着我,为什么你所有的一切都向我投来充满期待的目 光???在我还被困惑所充塞时,木然地站立,沉沉的乌云已经 罩在了我的头顶,它孕育着一场即将袭来的暴雨,在你广漠的空 间面前,我的思维变得哑然无语。这无边的广阔预示着什么?广 阔无垠的思想不应就在你这里产生吗,既然你本身就如此广阔无 垠?雄伟的壮士不应就在这里出现吗,既然这里有着让他施展和 驰骋的场地?我被这宏伟的空间慑服了,它在我心灵的深处闪现 — #"! — 世界文学名著百部 出了一道无比灿烂的光芒;一种超自然的力量使我的双眼变得无 比明亮:啊!那是一个多么光辉、神奇、世所不知的遥远的地 方!俄罗斯!?? “拽住,拽住,蠢货!”乞乞科夫对谢利凡喊。 “我一刀宰了你!”坐在迎面奔驰而来的车上的胡子一俄尺长 的信使大叫。“找死啊,没看见这是官车!”那辆三套马车轰隆隆 地带着一团烟尘,倏地不见了,似乎只是一个幻影。 旅途二字有着多么怪异,多么诱人,多么令人心驰神往,多 么美妙的含义!而它本身又是多么地神奇:晴空,秋叶,凛冽的 空气??裹紧旅行的外套,往耳朵上拉低了皮帽,更贴紧更舒适 地朝车厢犄角一靠!最后一次的寒颤通过了四肢,接着就是惬意 的温暖。马儿在奔跑??多么强大的诱惑啊,睡意悄悄地袭来, 眼睛禁不住渐渐地合拢,你已经是在梦中听着那《不是白雪 ??》的民谣,那奔马的鼻息,那车轮的辚辚;你已经沉睡入 梦,却把邻座的旅客挤到了一角。一觉醒来,已经跑过了五个驿 站;明月,陌生的城市,教堂和它们古老的木造穹顶及发黑的尖 端,乌暗的原木房屋和白色的砖石房屋。明月遍洒着清辉:墙 面,路面,街头,好像挂满了洁白的亚麻布头巾;乌黑如炭的阴 影,在头巾上划出一道道的斜纹;在月光的斜照下,木板铺成的 房顶熠熠发亮,倒像是闪光的金属;哪里也见不到一个人影——— 人们都入睡了。仅仅在一个小窗口里也许还亮着一盏孤灯:是一 个小市民在缝制一双皮靴?是面包匠在烤炉前忙碌?———全都不 必理会!可是,那夜啊!天上的神灵啊!在你的高处形成着一个 怎样的夜!那空气,那在莫测的深处浩瀚、和谐、明朗地张开着 的天穹,竟是那么遥远,那么崇高!??但是寒冷的夜的气息清 凉地吹拂着你的眼帘,仿佛正唱着一支催眠的歌曲,你困了,微 睡,发着鼾声,而那位被挤到角落的可怜的邻人,感到了承受的 压力,生气地转动着身体。一觉醒来,眼前已经又是田野和草 — #"! — 死魂灵 原,四下里空空荡荡的———到处是荒无人烟,一切都坦露无遗。 写有数字的里程标一个个地飞过,天已破晓;在泛着鱼肚白的寒 冷的天际现出一带淡淡的金色;风变得更凉更硬了:裹紧你的暖 和的外套!??多么惬意的寒冷!多么奇妙的重新进入的美梦! 车身一颠———你又醒来。太阳升到了天顶。“小心!小心!”你听 见有人在喊;马车正驶下陡坡:下面是一道宽宽的堤坝和一泓宽 宽的清澈见底的池水;阳光下明晃晃的池塘,像铜盆的平底;一 个村落,散落在山坡上的农舍;村里教堂的十字架像一颗明星似 的在一旁闪烁;庄稼人的絮叨和辘辘的饥肠??上帝啊!无比遥 远的旅程,你有时竟是多么美好!多少次,当我面临着灭亡和沉 没,我曾向你伸出求援的手,而你每次总是仁厚地把我拉起,把 我拯救!在你的道路上,产生了多少神奇的构思,诗的梦幻,感 受过多少美妙的印象!??我们的朋友乞乞科夫此刻心中的梦幻 也并不全是散文式的。且看他现在有些什么感受。开始他毫无感 受,只是不断回头张望,想确定是否真的走出了市区;当他看到 市区早已消失,铁匠铺,磨房和市郊的一切东西全都看不到了, 连砖石建造的教堂的白色尖顶都早已没入地平线以下了,这时他 才把心思全部转到旅途上,才只看道路的两边。! 市好像在他记 忆中未曾有过,似乎是在多年以前,在童年时代,曾经路过这个 地方。最后连旅途也不再引起他的兴趣,他开始微微地闭上眼 睛,把脑袋搭在靠枕上。作者承认,这倒让他挺高兴,这使他有 了机会,可以谈他的主人公的情况;因为在此以前,正如读者所 见,作者总是不断受到干扰,忽而是诺兹德廖夫,忽而是舞会, 忽而是太太们,忽而是城里的流言,最后,还有成千件只是写进 书里以后才使人觉得是琐事的琐事,当它们在上流社会里发生的 时候,都被认作是非常重大的事情。但是现在我们把这一切完全 放到一边,我们谈论正题。 我们选择的主人公,读者们会不会喜欢,很值得怀疑。可以 — $#" — 世界文学名著百部 肯定地说,女士们不会喜欢他,因为女士们要求主人公必须十全 十美,如果心灵中或身体上有什么疵点,就完了!无论作者对他 的灵魂窥探得有多深,哪怕比镜子还要清晰得多地反映出他的形 象,她们仍不会认为他有任何价值。乞乞科夫的肥胖和中年,对 他十分不利。在任何情况下,女士们都不会宽恕主人公的肥胖, 很多女士会扭过头去说:“呸,多么恶心!”唉,所有这些,作者 完全知道,但他仍不能选取一个有德之士作他的主人公。但是 ??也许在这同一部小说里,将响起另外的,至今尚未拨动的琴 弦,将展示出俄罗斯精神的无尽宝藏,将出现一个具有天赋美德 的男子,或是一个别国没有的绝好的俄罗斯少女,她具有惊人的 女性的心灵美,她充满舍己为人的意向和自我牺牲的勇气。在他 们眼里,其他民族一切有德之士都会显得毫无生气,就像书本在 活的语言面前那样缺乏生命!俄罗斯人将掀起思想的狂飙??那 时人们将看到,别的民族天性中仅是表面滑过的东西,在斯拉夫 人的天性里扎下了多么深厚的根基??但是何必说这些以后的事 情?身为一个早已成年的男子,作者觉得像少年那样不以为然, 对于他这样一个经过严格的内心生活和独自的清醒思考锻炼的 人,很不得体。一切都有它们的、地点和顺序!我终究没有用一 个有德之士作为本书的主人公。我甚至可以说出为什么不用。这 是由于现在也该让可怜的有德之士歇歇了;因为“有德之士”这 个词在人们的嘴里用得太滥了;因为人们把有德之士变成了一匹 马,没有一个作家不骑它,不用鞭子或顺手拿到的什么东西催它 快跑;因为人们把有德之士累得瘦弱不堪了,连一点德的影子都 没有了,全身只剩下皮包骨头;因为人们请出有德之士的动机是 虚伪的;因为人们并不尊重有德之士。不行,现在也该让无耻之 徒拉拉车了。那么,我们就把一个无耻之徒套在车上吧! 我们的主人公出生在一个默默无闻的贫寒家庭。父母是贵 族,但没有人知道是世袭的还是个人的。他长得不像父母:至少 — #"! — 死魂灵 生他时在场的亲戚———一个矮小的女人,属于那种通常被人叫做 “麦鸡”的体形———把婴儿抱到手里的时候曾这样喊:“根本与我 想的远远相悖!他该长得像外婆,这还不错,可是他长得像俗话 里说的:‘不像爹,不像娘,倒像过路的少年郎’。”生活对于他, 一开始就是灰暗的,不舒适的,像是通过积雪的模糊不清的小窗 户看到的什么东西:童年时代没有一个朋友,一个伙伴也没有! 一个小房间,几扇冬夏都不开的小窗户,病病歪歪的父亲穿着羊 羔皮里子的长外衣,赤脚趿拉着绒线拖鞋,成天唉声叹气地在房 间里走来走去,往墙角的沙箱里吐痰;永远是坐在长凳上,手握 一支鹅毛笔,墨渍涂满了手指和嘴唇;眼前永远是一本叫人“要 说实话,服从尊长,心存美德”的习字帖;耳边永远是拖鞋在屋 里的沙沙声和啪嗒声,每当厌烦了作业的单调而给字母添上钩钩 或尾巴时必然听到的熟悉的但从来是严峻的“又胡闹了!”的斥 责声,以及随之而来的那种永远熟悉的但从来是难受的感觉——— 耳轮被后面伸来的大手的指甲狠狠地一拧:这就是他依稀记得的 童年生活早期的惨景。但是生活中一切都在发生着很快很大的变 化:在一个大地初暖、泛滥春水的日子,父亲带着儿子乘着一辆 简陋的马车离开了家门,拉车的是一匹瘦小的黄斑马,是马贩子 行话叫“喜鹊”的那种牲口;赶车的是一个矮小的驼背,是乞乞 科夫父亲仅有的一家农奴的家长,他简直包揽了主人家里的一切 职务。他们乘着“喜鹊”拉的车,慢腾腾地走了快两天;一夜都 在旅途中度过,渡过一条河,嚼点冷馅饼和炸羊肉充饥,第三天 早晨才来到一座城市。小男孩眼前突然出现了城市的街道,没想 到过的富丽堂皇,惊得他的小嘴张大了好几分钟。然后“喜鹊” 把车拉下一条陡斜的窄胡同,一地烂泥,刚进去就扑通一声,连 马带车陷进了一个水坑;在驼背和老爷本人的吆喝声中,黄斑马 在水坑里全力挣扎,四蹄乱蹬,花了好长时间,终于把他们拉进 了一个位于斜坡上的小院;院内有一座陈旧的小屋,屋前长着两 — #"! — 世界文学名著百部 株开了花的苹果树,屋后有一片小花园,花园里的树木和建筑都 很矮小,仅有花楸与接骨木和一间隐在花木深处的小亭,木板 顶,开着一个不透光的窄窗。这座宅子里住着他家的一个亲戚, 是个小老太婆,身子虽然强壮,每天早晨仍然上市场去,然后在 茶炊边烤袜子;她拍了拍男孩的脸蛋,欣赏了半天他胖乎乎的模 样。往后他就得留在这儿,每天去市立学校念书。父亲住了一 夜,翌日就要回去。临别,父亲没有流泪;给了他一个五十戈比 的铜币,供他购买杂物和零食,比这重要得多的,是给了他一番 聪明的教诲:“听着,帕甫卢什卡,好好念书,别胡闹,别调皮, 最关键的是让师长喜欢。如果能讨得师长欢喜,哪怕功课不行, 哪怕上帝没给你才能,照样会一帆风顺,到所有人前面去。不要 跟同学交往,他们不会教你好事;如果非交往不可,也要交那些 阔气点的,到时候可能用得上的。不要花钱请客,不要请别人吃 东西,最好做到老让别人请你;顶要紧的是一分一分地省钱,攒 钱:这东西比世界上什么都可靠。同学、朋友会骗你,遇到灾难 会头一个出卖你,而钱这东西不会出卖你,无论你遇到了什么灾 难。有了钱,世界上没有做不到的事,没有穿不透的墙。”父亲 给了这番教诲,就与儿子辞别,又坐上“喜鹊”吃力地拉着的那 辆车,回家去了,从此再也没有见到儿子,但是他的话和教诲在 儿子的灵魂里深深地扎下了根。 帕甫卢什卡第二天就去上学了。他在哪门功课上都没有表现 出特别的才能;突出的地方主要是用功和整洁;可另外的方面, 在实用的方面,他却显得非常聪慧。他脑子一转,什么事情都能 摸透;在和同学的关系上,真的做到了只有别人请他吃东西,而 他从来不请别人,有的时候甚至把别人送的食品藏起来,然后再 卖给送的人。他自幼就懂得省吃俭用。父亲给的半卢布,他一戈 比也没花,相反,当年就把钱数增加了,显示了几乎非凡的生财 本领:他用蜡捏了一只红腹灰雀,上了色,卖了个很好的价钱。 — #"! — 死魂灵 此后的一段日子里,做起了另一种投机生意,就是:在市场上买 些吃的东西,在课堂里挨着比较阔气的同学坐下,只要发现同学 开始觉得恶心,———那是饥饿的前兆,———就假装无意地从课椅 下露出蜜糖饼干或者椭圆形白面包的一角,让他看见;把他逗馋 了以后,再根据他食欲的强弱要价。他在自己的房间里,围着关 进小木笼里的一只老鼠,经过两个月的忙碌,终于练得它能按命 令后腿直立、躺下、起来,然后也卖了个很好的价钱。攒够了五 卢布,他把小口袋的口缝上,再用另一只口袋存钱。对待师长, 他做得更聪明。在课堂里,没有人有他坐得正规。该交待一句, 这个老师顶喜欢的就是肃静和品质良好,最讨厌聪明的爱说俏皮 话的男孩;他觉得他们必定是在嘲笑他。哪个孩子只要被他认为 嘴尖,只要身子稍微动了动,或者无意地扬了扬眉毛,就足以引 发他的震怒。他会百般地折磨他,狠心地惩罚他。“老弟,我会 治好你的桀骜不驯!”他说。“我对你比你自己看得还透。我要你 给我罚罚跪,给我挨挨饿!”可怜的孩子常常这样,跪得膝盖红 肿,饿了一天一夜,还不知道为了什么事。“才能和天分,全是 扯蛋,”他常说,“我只看品行。只要品行可嘉,哪怕什么也不 懂,各门功课我都给他打满分;我看到谁的性情顽劣,爱好讥 讽,我就给他打零分,哪怕他才过梭伦也没用!”这位老师极不 喜欢克雷洛夫,由于他在寓言里说:“依我看,喝酒无妨,只要 懂行”,他常常脸上和眼里带着美滋滋的表情叙说,他以前教书 的那所学校,肃静得能听见苍蝇飞的声音,整整一年里面,没有 一个学生在教室里咳嗽过一声,擤过一次鼻子,直到打下课铃, 连教室里有没有人都没法知道。乞乞科夫马上领会了师长的精 神,明白了应当如何表现品行。上课的时候,无论后排同学怎么 掐他,他眼睛或是眉毛都没有动过一下;下课铃一响,他连忙跑 去抢先给老师递上护耳棉帽(老师带的是一顶护耳棉帽);递过 了帽子,他总是头一个走出教室,努力做到让老师在半道上偶遇 — ""! — 世界文学名著百部 他三次,他每次都频频地向老师脱帽。事情取得了完满的成功。 在校期间他一直被当做优秀学生,毕业时各门功课都得了满分, 领到了毕业文凭和写着“勤奋好学,品行优良”的金字奖状。在 从校门出来的时候,他已经是一个外表颇有魅力、下巴需要常刮 的青年了。这时候他父亲去世了。遗产只有四件破得无法挽救的 毛衣,两件羊羔皮衬里的外衣,以及为数不多的一笔现款。看来 父亲只懂得劝别人攒钱,自己攒得却不多。乞乞科夫立即把破旧 的小宅院和那点微不足道的地产变卖了一千卢布,把那一户农奴 迁进城,准备在城里定居,靠做事谋生了。也就在这时候,那个 喜欢肃静和品行端正的可怜的老师,不知是因为做了什么蠢事还 是别的过错,被赶出了学校。老师开始借酒浇愁;最后连喝酒的 钱也没有了;他贫病交加,孤独又没人帮助,在一间冰冷的无人 过问的小破屋里苟延残喘。他以前的聪明的爱说俏皮话的学生 们,就是那些他总觉得桀骜不驯的,知道了他的悲惨处境,立刻 为他凑了一笔钱,甚至变卖了许多需用的东西;唯独帕甫卢沙· 乞乞科夫推托说没钱,只掏了一个五戈比的银币,同学们当下就 给他扔了回去,说:“哎呀,瞧你这铁公鸡!”可怜的老师知道了 自己从前喜欢的学生们的这项举措,两只手把脸捂住;渐渐暗淡 下去的眼里,眼泪像泉水似的淌了出来,哭得像一个孱弱的幼 儿。“人到临死,上帝还要我哭这一场,”他低声说;听到乞乞科 夫的事,他沉重地叹了一口气,立刻又说:“唉,帕甫卢沙!人 的变化可真大呀!那时性情多好,温柔极了,柔顺得跟绸子一 样。骗了,可真把人骗了??” 然而也不能说我们的主人公生来就冷酷无情,情感麻木到了 没有怜悯和同情的地步;他既有怜悯心和同情心,他甚至是有心 帮忙的,但帮忙的钱数不能大,不能动用不该动用的钱———总 之,他是从父亲“一分一分地省钱,攒钱”这句话里获得了教 益。但他并不是爱好金钱本身,为攒钱而攒钱;支配他的不是守 — ""! — 死魂灵 财奴的天性和悭吝者的心理。不,那不是他的动机,他是在憧憬 着未来的荣华富贵:高车,华屋,美食,———这才是他朝思暮想 的东西。他积攒每一个戈比,不到时候,不管为自己还是为别人 都不花出去,就是为了总有一天要尝尝这个滋味。每当阔佬乘着 快捷漂亮的马车,套着挽具富丽的骏马,从他身边疾驰而过,他 就像脚下生了根似的站住不动了,过后,他像如梦初醒:“他原 来也不过是个小办事员啊,留圆圈头的!”所有能令他想到荣华 富贵的东西,都会在他心里产生一种他自己也理解不了的印象。 出了校门,连一口气都不想歇:尽快找事做,尽快谋一份公职的 愿望实在太强烈。然而,尽管拿着评语极佳的毕业文凭,但仍费 尽周折才在税务局找到了个差事。偏远的外地照样需要靠山!他 得到的是一个低微的职位,年薪才三四十卢布。但是他决心好好 卖力,战胜一切,攻克一切。果然,他表现出了人所未闻的忘 我、忍耐的节俭精神。从一大清早,到很晚很晚,他整个埋在公 文堆里,写呀写呀,精神和体力都不知疲劳。他经常不回家,睡 在办公桌上,有时跟看大门的一道吃饭,同时却能保持身体清 洁,衣冠楚楚,能让脸上挂着令人愉快的表情,能让举止带着某 种甚至是高贵的风度。需要说的是,该局官员们的相貌,都是以 难看出名的。有些人的脸就像烤坏了的面包:腮帮子突向一边, 下巴颏歪到另一边,上嘴唇像个泡泡似的往上鼓,还带着个豁 口;总而言之,颇不雅观。他们说话的口气,都是那么凶,那腔 调,像是要揍什么人;他们频繁地向巴克科斯上供,在这一点上 显示出斯拉夫人天性中还有多神教的浓厚残余;在上班的时候, 是像俗话说的“灌够了黄汤”来的,把办公室搞得很够呛,那空 气,怎么也不能说是芳香的。在这样的一堆官员当中,乞乞科夫 自然不能不特别显眼,特别突出了,他面孔好看,话音和蔼,烈 性饮料一滴不沾,一切方面都和他们截然相反。尽管如此,他的 仕途仍然很艰难;他碰到的上司,是个老朽的股长,一个像石头 — !!! — 世界文学名著百部 一样没有感觉、岿然不动的人物:永不变更,高不可攀,一辈子 没露过笑容,对谁都不打招呼,连身体如何都没问候过一次。谁 也没见过他哪怕有一回跟平常不一样,就算是走在大街上,就算 是在他自己家里;就算他有一次对什么事表示过关心呢,就算他 喝醉了酒,在酩酊大醉中傻笑过呢;就算他陷入过强盗们豪饮时 的那种狂欢呢,但是这一切在他身上连一点影子都没有出现过。 在他身上干脆什么也没有:既没有恶的东西,也没有善的东西, 在这个一无所有当中,显出来一种可怕的东西。他的大理石般冷 漠的面孔,没有任何明显不规整的地方,你一点也说不出它和什 么相像;脸上的线条是彼此严格对称的。只有密布的麻瘢把它归 入了那一类人的面孔,就是民间说的魔鬼夜间在他们脸上碾豌豆 的那一类人。要向这种人靠近,并且赢得他的好感,似乎非人力 所能为,但乞乞科夫却试过。起先他在一些不显眼的小事上讨他 的好:看清他鹅毛笔的削法,依样削好几支,每次都及时地放在 他的手边;吹掉或掸掉他桌上的尘土和烟末;给他的墨水池弄来 一块新抹布;找来他那顶世界上最糟糕的帽子,每次都在下班前 一分钟放在他的身边;假如那人在墙上把后背蹭脏了,就给他把 后背刷干净,———但是所有这一切丝毫没有受到注意,如同根本 没做一样。最后他探明了股长的家庭生活,知道了他有个成年的 女儿,也有一张半夜碾过豌豆的脸。就下定决心从这里入手发动 攻击。打听出了她做礼拜的教堂,他每次都穿得干干净净的,罩 胸浆得硬硬的,站在她对面,———这下奏效了:威严的股长动摇 了,竟然邀他去喝茶了!没等办公室里的人们明白过来,眨眼工 夫,事情已经发展到了这个地步:乞乞科夫搬进了股长的家,变 成了他家有用的并且少不了的人,替他家买面粉,买砂糖,对他 女儿的态度就像对待未婚妻,称股长为伯伯,并且吻他的手;局 里所有人都认为二月底大斋节以前肯定要办喜事。严峻的股长甚 至开始为他在上司面前活动,不久,乞乞科夫补了一个缺,自己 — ""! — 死魂灵 当上了股长。看来这就是他和老股长拉关系的主要目的了,因为 他马上把自己的箱子偷偷送回家,第二天就换了住处。对股长不 称伯伯了,也不吻手了,结婚的事也就不提了,仿佛根本没发生 过什么事。然而每次见到,他都亲热地和老股长握手,请他来家 喝茶,使得这位永远呆板僵冷的老股长每次都摇着头哼哼唧唧地 说:“把我骗了,骗了,这个魔鬼的崽子!” 这是最难迈的一个坎,乞乞科夫迈过去了。从这以后就容易 多了,顺利多了。他变成了公众的人物。这个世界所需要的一 切,他都具备了:言谈举止令人愉快,处理公务时灵活利落。依 靠这种本领,他在不长的时间内就谋到了一个所谓“有油水”的 位置,并且大捞了一把。需要知道,那时正好开始严厉查处贪污 受贿;他非但没有被严查吓倒,反而使它变得对自己有利,这就 真正显示了只能是压出来的俄罗斯人的发明创造才能。他用这种 招数后:申请者来了,刚把手伸进兜里去掏咱们俄国人说的那份 霍万斯基公爵介绍信,他就按住他的手,满脸笑容的说:“不, 不,您以为我??不,不。这是我们的责任,我们的义务,这是 我们应当办的,哪能要酬劳!这事您尽可以放心:明天就能办 好。请留下您的住址,您不必自己费心了,明天就送到府上去。” 神魂颠倒的申请者回去时,几乎要乐疯了,心想:“到底有了一 个好人,这样的人真该多点,这个人简直是一块珍贵的钻石!” 但是等了一天,两天———批文没有送到家来,到了第三天,还是 没来。他到衙门去问———文还没有动手办呢;于是他去找那块珍 贵的钻石。“哎呀,对不起!”乞乞科夫紧握他的双手,很有礼貌 地说:“我们这儿事情太多;但是明天都会办好,明天一定;说 真的,我很不好意思!”说这些话,还用一些魅人的动作加以配 合。这时候如果衣襟偶然敞开了,他会用一只手赶紧拉好,把衣 襟按住。可是一定会在明天办发,后天,还是大后天,批文仍然 没有送到家。申请者动脑筋了:行了,怕是有点什么名堂吧?他 — ""! — 世界文学名著百部 设法打听;人家告诉他,要给办事员塞点钱。“没什么不行的? 我可以给他们一两个二十五戈比的硬币嘛。”“不行,二十五戈比 不行,要各给一张白票儿。”“怎么,办事员各给一张白票!”申 请者喊了起来。“您干嘛激动成这样,”人家回答他,“办事员最 后仍只能各得二十五戈比,其余的归上司。”缺心眼的申请者敲 着自己的脑门子,把这套新规矩,把禁止受贿,把官员们忽然变 高尚了的态度,统统骂了个狗血淋头。以前你至少知道应该怎么 办:带一张红票子给主任,事情就能办成;现在可好,各给一张 白票,还要来回折腾一个礼拜,才能猜透是怎么回事;什么大公 无私,什么廉洁高尚,让它们去见鬼吧!申请者说的当然有一定 道理,可是现在贪官绝迹了:所有的主任都是顶顶正直、顶顶高 尚的人,只有秘书和办事员们是坏蛋。很快在乞乞科夫面前出现 了一个更广阔的天地:为修建一座庞大的公家建筑,成立了一个 委员会。他进了这个委员会并且成了最活跃的委员之一。委员会 立即开始了工作。围着这座建筑忙碌了六年;但不知道是气候碍 事,还是材料的问题,反正这座公家建筑怎么也高不过地基。这 时,在城里其它地方,每个委员各有了一座漂亮的私家房屋:看 来是因为那些地方的土质较好。委员们都过起了好日子,一个个 地在娶妻成家。只是到了这时候,乞乞科夫才一点点地解脱自我 克制和自我牺牲的严酷戒律。仅仅在这时,长期的斋戒终于有所 放松,此刻才发现,对于各种享受,他从来就不是无动于衷的, 只是在谁都管不住自己的火热的青年时代,他竟能忍住不碰罢 了。在他身上也出现了某些奢侈的迹象:他雇了一名相当不错的 厨师,买了一摞荷兰细布衬衫;他买进了不少全省都没人穿过的 呢料,从此身上就多半穿着深棕色和紫红色带花点的外衣了;他 已经购置了一辆马车,一对高大的拉车马,常常亲自驱车,训练 拉边套的马打圆圈;他已经养成了用海棉蘸着搀清水的香水擦身 的习惯;为了使皮肤光滑,他已经在买一种相当不便宜的肥皂, — ""! — 死魂灵 已经?? 突然派来了一个新上司,接替了原来那个颟顸的官僚,新上 司是个军人,行为严谨,对贪污受贿和一切被称为“营私舞弊” 的现象深恶痛绝。到任第二天,就给了全体官员一个下马威,要 求他们拿出财务报告;他看出了其中的漏洞,发现处处都有欠缺 的款额,并且立刻就注意到了那些漂亮的私家房屋,清查开始 了。官员们被革职;私家房屋充了公,变成了福利设施和世袭兵 学校。鸡飞蛋打,乞乞科夫的损失更是比谁都惨重。上司忽然很 讨厌他的本来很可爱的脸蛋,不知道这是什么原因,这样的事情 通常毫无原因,并且对他恨之入骨。这位铁面无私的上司对于所 有的人都像个凶神恶煞。但因为他毕竟是个军人,不清楚文官们 耍的那套戏法,过了一阵子,另外一些官员依靠一脸正气的外表 和投其所好的本领博得了他的青睐,将军很快就落进了他绝不认 为是骗子的更大的骗子们的掌心;可他还以终于物色到了合适人 选而得意呢,他还当真以知人善任而自诩呢。官员们一下就摸透 了他的精神和性格,给他工作的人,一个个都成了惩治营私舞弊 的凶神;事事处处都在查究营私舞弊,就像渔夫手持鱼叉追逐一 条肥大的欧鳇鱼,而且查究取得一些效果,过了不久每人就各有 几千卢布落进了腰包。这时候,原先那些官吏中许多人都已经改 邪归正,重蒙录用了。但是乞乞科夫怎么也没能挤回来,尽管完 全有能力牵着将军鼻子走的将军首席秘书,在霍万斯基公爵介绍 信的敦促下,替他使了好大劲,说了好多话,仍旧毫无办法。将 军是这样一种人,虽然被人牵着鼻子走(不过他并不知情),但 如果脑子里掉进了一个想法,那就是板上钉钉,无论如何也没法 拔出来。聪明的秘书能做到的一切,就是销毁了他那张有污点的 履历表,那也是靠他绘声绘色的描述了乞乞科夫(幸亏还没有 的)不幸的老婆孩子凄惨命运,唤起了首长的恻隐之心,才办成 的。 — ""! — 世界文学名著百部 “这有什么呢!”乞乞科夫说,“钓上了———落着了,钩脱了 ———拉倒了。哭鼻子没用,要行动才行。”于是他决心再次从头 做起,重新用忍耐武装自己,重新在各方面限制自己,因为不管 一度过得多么自在,多么舒适。需要搬到别的城市去住,在那里 重新浮出水面。但不知道怎么的,一切总那么磕磕绊绊。他不得 不在极短的时间内连换两三个职务。这些职务都有点下贱肮脏。 要清楚,乞乞科夫是世界上古往今来最讲究体面的人,虽然他开 始曾不得不在肮脏的人们当中厮混,可是内心总是保持着对清洁 的要求,他喜欢办公室里摆着漆得油光锃亮的桌子,一切陈设都 要高雅。他从不允许自己的话里带出一个不雅的字,假如在别人 的言语里看到缺少对官衔或地位的应有的尊敬,每次都感到是受 了侮辱。我想读者知道了下面的事会感到愉快的,他每隔一天都 要换一次内衣,夏天热的时候甚至天天都换,任何有点不好闻的 气味都使他十分讨厌。因这这样,每当彼得卢什卡进来给他脱衣 服、拔长统靴的时候,他都要在鼻孔里抹一点调料丁香,在很多 场合,他的神经跟姑娘一样娇嫩;因此重新与浑身发着烧酒气、 举止无礼的人们为伍,对他说来是非常痛苦的。不管怎样强打精 神,在陷入这种逆境期间,他仍然瘦了,甚至脸色也发青了。他 原来已经开始发胖,具有了读者初次结识他时见到的那种圆圆 的、很有派头的体型,他已经不止一次照着镜子想许多好事:小 媳妇啦,育儿室啦,想到这里,脸不上就笑眯眯的;但是现在, 当他无意中在镜子里看见自己,不由得叫了出来:“我的圣母啊, 我变得多丑啦!”这以后有好久不愿意照镜子。但是我们的主人 公承受着一切,坚强地承受着,耐心地承受着,后来终于到海关 上去任职了。应当说一下,这份工作是他早已梦寐以求的对象。 他见到过海关官吏们能弄到什么样的精美的外国货,给他们的教 母、姑妈和姊妹们寄去什么样的瓷器和细麻纱布。多次叹气地说 道:“要能到那儿去干就好了:离边界又近,人员又文明,还能 — ""! — 死魂灵 弄到多好的荷兰细布衬衫啊!”需要补充一句,他这时候还向往 着一种特制的法国肥皂,能让皮肤变得非常白,让脸蛋变得非常 嫩;上帝知道它叫什么,但是他推测边境上一定有。所以说,他 早就想去海关,但是建设委员会种种现实的好处把他拉住了。他 的想法很合理,不管怎么样,海关还只是天上的一只仙鹤,而委 员会已经是手里一只山雀。而现在他决心无论如何要往海关奔, 并且成功了。他对这份工作干得异常热心。仿佛他生来就是要当 一名海关官吏的。那种麻利,那种敏锐,那种洞察力,不仅没人 见过,以至于谁也没听说过。不出三四个礼拜他在海关业务上就 成了熟手,可以说无所不知了:不用称,不用量,只凭发货单就 能知道每一件里有多少俄尺呢料或者别的布匹;保要包裹往手里 一拿,马上能说出有多少俄磅。如果说到搜身事件,连同事们都 这么说,他简直具有狗的嗅觉:看见他耐心十足地把每个纽扣都 摸到的样子,没法不惊奇;他做这一切的时候,始终带着那种非 常冷静的神情,并且礼貌得出奇。当被搜身的人大发脾气,怒不 可遏,直想把他的漂亮脸蛋打开花的时候,他的冷静的表情和礼 貌的举止丝毫不变,只是说:“能不能劳一下您的大驾,请您稍 微站起来一下?”或者:“夫人,能不能请您赏光到另一个房间去 一下?那儿有位我们官员的太太要和您谈一谈。”或者:“抱歉, 我要用小刀把您大衣里子稍稍地挑开一点。”一边说着,一边从 拆缝里抽出披肩,头巾;他的态度十分平淡,好像是从自己的箱 子里取东西。连上司也说他是一个魔鬼,而不是一个人:在车轮 里,在辕杆里,在马耳朵里,在任何作者都不会有探看的想法而 只允许海关官员探看的那些天知道的地方,他都能把东西搜出 来。把这些可怜的过境旅客折腾得过了好一阵都清醒不过来,只 能擦着浑身冒出来的汗珠,划着十字说:“真够呛,真够呛!”校 方把一个小学生叫进一间密室,说是要给他一些什么教诲,结果 却完全出他意料地把他揍了一顿;这位旅客的状态,很像是那个 — ""! — 世界文学名著百部 刚跑出密室的小学生。走私分子在一段时间里被他整得日子很不 好过。对于所有的波兰犹太人,这意味着灾难和绝望。他的清白 和廉洁是不可动摇的,几乎是不自然的。为避免多办一道手续, 没收的货物和扣留的物品,有的没有充公,他甚至没有利用这些 东西中饱私囊。他这种热心而无私的办事态度,不会不引起大家 的惊讶,最后不会不被上司知道。他得到了官衔,受到了提升, 接着他就呈上了一份一网打尽走私分子的计划,只是请求派他本 人加以实施。上司立刻交给他一支稽查队,授予他不受限制地进 行任何搜查的权力。他就等这个呢。那时候形成了一个计划周到 组织严密的强大的走私集团;它干的是能有成百万卢布盈利的大 买卖。他早就掌握了这个集团的情况,甚至拒绝过它派来买通他 的人,他冷冷地说:“还不是时候!”大权在握以后,他马上传话 给那个集团:“已经彻底变了。”他算得很精。他靠这个一年能拿 到的,在机关里最卖力地干二十年也挣不到。他先前不愿意和这 帮人有牵扯,是因为当时他不过是个无名小卒,还拿不到多少好 处;但是现在??现在完全不同了:他可以随意提出条件。为了 让事情进行得更加通行无阻,他把一个同僚也拉下了水,那人虽 然头发都白了,仍旧没能抵抗住诱惑。条件讲好了,集团开始行 动。一下手就干得十分漂亮:读者无疑听过人们常说的那个巧用 西班牙绵羊的故事:把套着一层假皮的羊群赶过国界,在假皮下 带过来价值一百万卢布的布拉班特花边。这件事恰好发生在乞乞 科夫在海关任职的时候。假如没有乞乞科夫亲自参与,这样的行 动,世界上什么样的犹太人都实行不了的。绵羊过境的行动,实 行了三四次以后,两名官员的腰包里各有了四十万。据说乞乞科 夫到手的,甚至超过了五十万,只是因为他更能干。上帝知道这 种天上掉下来的钱财会增加到多么庞大的数字,如果不是在这一 切前面横窜过了一只魔鬼化身的动物的话。魔鬼搅乱了这两个官 员的脑子:简单地说,两个官员都发了疯,无缘无故地吵了一 — ""! — 死魂灵 架。在一次激烈的谈话中,也许是喝得多了点,乞乞科夫把那个 同僚称作神父的儿子;那个人虽然的确是神父的儿子,但不知道 为什么一听就急了,马上有力而且异常尖锐地回敬了一句,话是 这么说的:“不,你胡说,我是五级文官,不是神父的儿子,你 才是神父的儿子呢!”为了刺得更狠些,还故意加上了一句:“都 是这么说的!”虽然这话已经把对方完全顶回去了,把对方给的 称号还给了他,尽管“都是这么说的!”的说法也许够有力了, 但是他还不满足,他还写了一封检举信,私底下里告发了他。不 过听说他们本来就为一个女人闹翻过,那是一个既鲜嫩又茁壮的 小娘儿们,海关官吏们都说,像一根瓷实的小萝卜;听说他还雇 了人,要他们傍晚在黑胡同里把我们的主人公狠狠地揍一顿;还 说他们两个都上当了,这个小娘儿们其实是一个叫沙姆沙列夫的 上尉的姘头。实际是怎么回事,只有上帝知道;还是让感兴趣的 读者凭自己的想象去补充吧。主要的是,和走私分子的勾结败露 了。五级文官尽管自己也完蛋了,但总算让他的同伙也吃了官 司。这两个官被押了起来,财产没收,所有的一切全部查封;这 一切来得那么突然,就如晴天霹雳。等他们头脑清醒过来,才大 吃一惊,看到自己干了什么蠢事。五级文官按照俄罗斯人的习 惯,开始借酒浇愁,但是六级的这位挺住了。不管负责查办的上 司嗅觉多么灵敏,他还是把一部分钱财隐匿了下来。他那精通人 情世故的脑子里的所有弯弯道道都用上了:有地方用好听的话, 有地方用感人的说词,有地方用绝不至坏事的甜言蜜语,有地方 塞了点钱,都起了作用———总而言之,经过一番打点,至少没落 到同僚那种身败名裂的下场,而且还逃脱了刑事审判。但是大笔 的积蓄,各种外国玩艺儿,一样都没有给他留下;这些东西找到 了另外的爱好者。他保住了藏下来以备不虞的万把卢布,还有大 约两打荷兰衬衫,还有一辆不大的单身汉乘坐的轻便马车,还有 两名农奴,即马车夫谢利凡和仆人彼得卢什卡,还有海关同事们 — #"! — 世界文学名著百部 出于善心给他留下的五六块保持脸蛋鲜嫩用的肥皂,仅此而已。 可以看到,我们的主人公又陷入了什么样的境地!怎样的大难降 临到了他的头上!这就是他后来说的:为了秉公办事而在仕途上 遭受挫折。现在似乎可以就此断定,经过了这样一些风暴、考 验、波折和痛苦,他会带着剩下来的万把卢布活命钱,躲到一个 小县城的平静偏僻的乡间,永远蔫在那里,穿着印花布的睡袍, 站在一座低矮小屋的窗前,每逢礼拜天调解调解窗外发生的农民 间的斗殴,或者为了散心溜达到鸡窝去亲手摸摸准备杀了烧汤的 母鸡,就这样度过平淡的但在一定程度上也不是毫无益处的一 生。但是没有发生这样的情况。应该承认,他的性格里确实有一 种压不垮的力量。这样一场变故即便不能要一个人的命,也能让 他永远心灰意冷,安分守己,但是乞乞科夫身上那种不可理解的 激情却没有熄灭。他悲哀过,懊恼过,抱怨过整个世界,气恼过 命运的不公,愤恨过人们的不公,然而却不能不再进行新的尝 试。总之,他显示出了惊人的耐心,在它面前,德国人基于血液 循环的缓慢和慵懒而表现出的那种呆板的耐心,是毫不足道的。 相反,乞乞科夫的血却是奔流激荡的,需要强大的理性的意志, 才能遏制住其中急于跳出樊笼自由闯荡的一切。他有自己的想 法,他的想法看来也有一定道理:“为何就该是我?为什么倒霉 事偏落在我头上?现在当官的谁在坐失良机?不是都在捞吗。我 没害了谁呀:我没有掠夺孤儿寡母,我没有叫谁倾家荡产,我是 靠帮人发财赚的钱,我拿的那些,任何人都会拿;我不享用,别 人也会享用。凭什么别人在享福,为什么我就该像蛆虫似的灭 亡?我现在这样算个什么?我能有何用处?面对任何一个有家有 业的人,我不觉得自己寒碜吗?如果看见自己白活在世界上,想 到我的孩子们将来会说什么,我良心上过得去吗?他们会说,爸 爸是个畜牲,没给我们留下半点家产!” 读者已经知道,乞乞科夫特别关心自己后代的问题。假如不 — #"! — 死魂灵 存在这个不知为何总是自然冒出来的“孩子们会说什么”的问 题,一个人也许不至于把手伸得这么长。你瞧,这位未来的一家 之长像只谨慎的猫似的,一只眼斜瞅着有没有主人在盯,前爪急 忙地捞东西,什么近就抓什么:或是肥皂,或是蜡烛,或是恰好 碰上的一块肥肉、一只金丝雀,———总之,什么都不放过。我们 的主人公在抱怨,在流泪,但与此同时,脑子里的活动却丝毫没 有消停;那儿总转着个要东山再起的念头,只欠一个很具体的计 划。他又夹起了尾巴,又过起清苦的生活,又省吃俭用,又从清 洁和体面的环境掉进了肮脏和卑下的生活。在没找到更好的差事 以前,只能当一名替人跑衙门的代理人,这种身份在我国还没得 到社会的承认,无论到哪都被人使唤,衙门里的阿猫阿狗甚至委 托者本人对他们都很不尊敬,他们只有在门廊里卑躬屈膝、忍辱 受气的份,但迫于生计,什么事也决心去干。他碰巧受到这么一 项委托:把数百名农奴典当给监护局。庄园已经败落得不堪收拾 了。败落的原因,是牲口的倒毙,管事人的刁滑,庄稼的歉收, 使得好劳力都死光了的传染病,最后,是地主本人的糊涂。这家 地主把他的莫斯科住宅按最新的要求进行了装修,为这项装修花 掉了最后的一文,连吃饭的钱都没有了。因此,被逼得终于不得 不把剩下的最后一处庄园典押出去。典押给官家,当时还是一件 新事,人们这样做,还有点不放心。乞乞科夫作为代理人,事先 拉好了关系(谁都知道,不事先拉关系,连一份简单的证明或者 抄件都拿不到;即使需要给每人喉咙里灌进一瓶马德拉酒,也得 干),就这样,和该拉关系的人都先走后门,然后才向他们顺便 说明,有这么一个情况:这些农奴有一半已经死了,希望以后不 要有什么话说?? “他们不是还列在人丁普查名册上吗?”秘书说。 “还列着。”乞乞科夫回答说。 “那您怕什么?”秘书说,“这个死,那个生,办起事来全顶 — !"! — 世界文学名著百部 用。” 看来秘书还非常会说顺口溜。而这时我们主人公的心里产生 了一个想法,那是人类的脑子里从来都没有产生过的最富有灵感 的想法。“唉呀,我这个缺心眼的阿基姆,”他暗中对自己说:我 在找手套,可手套就挂在腰上!趁着还没更换人丁名册,我把所 有死了的全买下来,如果说,购进一千名,假定说,监护局每名 贷给二百卢布:那就是二十万卢布啊!现在时候正合适,不久前 流行过瘟疫,感谢上帝,死了不少人。地主们打牌输钱,吃喝玩 乐,家当挥霍得所剩无几了;全都跑到彼得堡去谋个一官半职 了;庄园丢给了别人随便经管,赋税一年比一年交不起,单是为 了不白交人丁税,他们都会非常乐意把死魂灵出让给我,说不定 我还能从谁手里倒赚几个呢。当然,困难,麻烦,可怕,也有可 能交恶运,又会出事。然而人长脑子是要用的嘛。好就好在这件 事会让人觉得太离谱,谁听了也不信。固然,没有土地不能买也 不能典。然而我可以说买下来是要迁走嘛,要迁走嘛;现在塔夫 里塔省和赫尔松省的土地是白给的,欢迎移民。我就把他们全都 迁徙到那里就是了!把他们迁到赫尔松去!让他们到哪儿去住! 可以按照合法程序,通过法院办好该办的移民手续。如果他们要 核查农奴:请吧,我不反对,干吗不查查?我将出示县警察局长 亲笔签署的证明文件。村庄可以叫“乞乞科夫屯”,或者用我的 教名:“帕维尔村”。这个奇怪的故事情节,就这样在我们主人公 脑海里形成了,我不知道读者们会不会为此而感激他,至于作 者,那感激之情就很难表达了。因为不管怎么说,要是乞乞科夫 脑子里没有出现这个让人难以置信的念头,这部长诗也就无从问 世了。 他照俄罗斯人的习惯,在胸前划了个十字,就着手实施他的 计划。他佯装是为了选择定居地,以及在其它借口下,深入了我 国不同的角落,主要是因不幸事故、歉收、大批死人等等而遭到 — "!! — 死魂灵 最严重损失的地方,———总之,就是那些可以比较方便比较便宜 地买到所需的农奴的地方。他不是鲁莽地去找一家地主,而是选 择比较合自己口味的,或者认为和他做这种交易困难不会太多; 力求事先结识,获得对方的好感,以便尽可能更多靠友情而不是 靠买卖得到农奴。所以说,如果至今出场的人物都不合读者的口 味,读者们不要怪作者;这要怪乞乞科夫,这里全由他作主,他 想去哪儿,我们就得跟着走。假如有人责备书中人物和性格的苍 白和丑陋的话,从我们这方面只能说,你永远不能在事情开始的 时候看到它全部波澜壮阔的进程和规模。随便什么城市,哪怕是 京城,入口处总是有点苍白的;开头一切都是灰色的,单调的: 路的两边都是没完没了的熏得乌黑的厂房,以后才展露出六层高 楼的屋角、商店、招牌、大马路,多处的钟楼、圆柱、雕像、尖 塔,整个华丽、嘈杂、轰鸣的城市,以及人类的手脑创造的一切 惊奇的事物。读者已经看到了最初的几笔买卖是如何成交的;事 情后来将怎样发展,主人公将有那些成功和失败,他将怎样解决 和克服更困难的障碍;一些宏伟的形象将如何登场,这部内容宽 广的小说的隐密杠杆将怎样扳动,它的境界将如何变得更加宽 广,它的进程将怎样获得庄严的抒情意味,这一切,读者将在以 后看到。这一行人,包括一位中年绅士、一辆单身汉乘坐的轻便 马车、仆人彼得卢什卡、车夫谢利凡以及拉车的三匹马———读者 已经知道它们的名字,从“民选官”到滑头的花斑马,———前头 还有很多路要走呢。上面我们已经和盘托出了我们主人公的整个 面貌。但是人们也许会要求一笔写出个最后结论:就道德品质而 言,他究竟是个什么人?他明摆着不是一个道德高尚的英雄。那 么他是什么人?那么就该说是无耻之徒了?但是为什么要这样说 呢?为什么要这样苛刻呢?现在我们这里根本没有无耻之徒,只 有思想纯正的人,令人愉快的人了;不顾众人耻笑甘愿让人当众 打耳光的人,也许还能找出两三个,但是就连那些人如今也在大 — #"! — 世界文学名著百部 谈其道德了。最公正的做法,是称我们的主人公为一个“老板”, 一个牟利者。一切都坏在牟利上;世间称为“肮脏”的一些事 情,都是因它而做出来的。不错,这种性格里有一种叫人讨厌的 东西,读者在现实生活中可以和这样的人友好往来,吃喝玩乐, 但是这样的人一旦成了戏剧或长诗的主人公,这位读者就会白眼 视之了。不嫌弃任何性格,而是加以执着的审视,探求其原始的 成因,这样的人才谓英明。在人的身上,一切都在急剧的变化; 转眼工夫,一条可怕的蛆虫就会在他体内长大,专横地攫取了他 全部生命的浆液。不止一次,在一个为大事而降生的人的心中燃 起的,不仅有巨大的激情,也有对某种琐物的渺小的贪欲,致使 他忘记伟大神圣的义务,反将渺小的琐物看作伟大而神圣。人类 激情如苍海之水,而且各不相同,所有激情,不论卑下或美好, 一开始是听命于人的,后来反会成为他可怕的主宰。从一切激情 中选择了最美好的激情的人有福了;他的宏福每时每刻都在十倍 地增长,他步步地深入着他灵魂的无边的天堂。但有一些激情是 不由人选择的。它们是人生来即有的,上帝没有赋予人们以取舍 它们的力量。它们的作用,一切都由上天安排好了,它们永远在 召唤着,在人的一生中从不沉默。它们注定要在人世间做出一次 重大的表演:不管是扮为一个阴暗的形象,还是化作令世界欢欣 的光辉的一闪,两者同样是为了给人带来他所不知的裤益。也许 在这个乞乞科夫身上,牵引着他的激情并不是出自他本人,也许 是要通过他的冰冷的存在,使人今后在上天的智慧面前顶礼膜 拜。这个形象为什么会出现于当前这部长诗,仍是一种谁也解不 开的秘密。 但令我沉重的,不是人们将会对本书的主人公不满,令我沉 重的,是我心里存在着一个无法消除的信念:这同一个主人公, 这同一个乞乞科夫,也可能使读者们感到满意。不去深入审视他 的灵魂,不去搅动他底层的避开世人耳目的东西,不去暴露他对 — #"! — 死魂灵 任何人都不会透露的最隐秘的思想,而是把他表现为他在全城面 前,在马尼洛夫及其他人面前表现出的样子,那将会皆大欢喜, 大家会把他看作一个很有趣的人。即便他的面孔,他的整个形象 都栩栩如生,那也无关紧要;放下书本,心里一点不受打扰,又 可以坐上牌桌,聚会于这全俄的快乐的渊薮。是的,我的善良的 读者们,你们不愿看到人的裸露的卑陋。你们说,何必呢,这有 什么用?难道我们自己不知道生活中有许多卑鄙愚蠢的现象吗? 我们本来就常常见到一些肯定不是令人快慰的事情。最好还是给 我们看一些美好有趣的东西。让我们得到一时的忘却吧!“老弟, 你为什么总对我说经营状况一团糟呢?”地主对管事的说。“这些 事,老弟,不用你说我也知道,你难道没有别的话好说了?你让 我忘掉这些,不知道这些吧,那样我会觉得幸福。”于是,本来 可以稍稍补救一下经营状况的钱,都用于能令他忘却的各种方 式。才智在沉睡,而它本来也许能找到一个意外的巨大财源;此 时木槌一敲,庄园被拍卖,地主便流落到街头上去继续忘却;穷 途末路,什么低贱的勾当,以前根本无法想象的,也甘愿去从 事。 落到作者头上的,还会有来自所谓爱国人士的责难,那些人 安稳地坐在自己的角落,做着些闲杂无谓的事,发着些损人利己 的不义之财;但是一旦发生了什么他们看来有辱于祖国的现象, 一旦出现了哪本偶尔说出了痛苦的真实的书,他们就会像发现苍 蝇粘到了网上的蜘蛛,从所有的角落里跑了出来,突然大喊大 叫:“公开暴露这些事,公开宣扬这些事,有好处吗?要知道这 里所写的一切,全是我们国家的事。这样做好吗?外国人会怎么 说?难道你高兴听到对自己的不好的看法?他们以为我们就不痛 心了?他们以为我们就不爱国了?”对于这样的英明见解,特别 是有关外国人看法的话,我承认,实在是无言以答。除非是说说 下面这个故事:在俄国的一个偏远的角落,有两个居民。一个是 — #"! — 世界文学名著百部 父亲,名叫基法·莫基耶维奇,性情温和,过着懒散的生活。家 里的事,他感觉都与他无关;他的生活更多地转向了思辨方面, 研究着以下他所谓的哲学问题:“你看,比方说兽类,”他在房间 里走来走去地说,“兽类生下来是精赤赤的。为什么一定是精赤 赤的?为什么不像鸟类那样?为什么不是从蛋里孵出来的?确是 如此:对自然界,你钻得越深,越弄不懂!”居民基法·莫基耶维 奇这样地思索着。但这还不是主要的。另一个居民是他的亲生儿 子,莫基·基法维奇。他是一个俄国古代称为壮士的人,父亲研 究兽类出生问题的时候,二十岁的宽肩膀的儿子时时在宣泄着他 天生的精力。不管做任何事情,出手都轻不了:不是谁的胳膊被 拧坏了,就一定是谁的鼻子上起个包。家里和四邻,从使唤丫头 到守院的狗,远远看见他就赶紧跑开;连自己卧室的床,他都砸 得稀里哗拉。莫基·基法维奇就是这么一号人,不过心肠还是好 的。但是主要的还不在这里。下面这才是主要的:“行行好吧, 基法·莫基耶维奇老爷,”自家和别家的仆人们对他父亲说,“你 那莫基·基法维奇是怎么回事呀?弄得家家鸡飞狗跳,活活一个 混世魔王!”老爷子通常是这样回答的:“是啊,是有点淘气,有 点淘气,可你要我怎么办:打他吗,晚了,而且那样做,大家都 会说我心狠;而且他还挺爱面子,当着一两个人说他几句,能老 实点,可要公开出去,那就坏了!全城都会知道,都会一辈子骂 他是狗。他们是怎么想的?难道我不痛心?难道我不是父亲?我 研究哲学,有时候没有空,我就不是父亲啦?哪儿的事,我是父 亲!他娘的,我是父亲!莫基·基法维奇就在我这儿,就在我心 坎上!”这时基法·莫基耶维奇用拳头使劲捶打胸口,激动到了极 点:“如果他真是一条狗,也不能让人们先从我嘴里知道,也不 能是让我出卖他。”表白了一通这样的父爱之后,他听任莫基·基 法维奇继续干他的壮士行径,自己又回头去研究他心爱的学问; 这次忽然给自己提出了一个类似这样的问题:“嗯,如果有一只 — #"! — 死魂灵 大象是卵生的,那蛋壳想必是十分之厚,用大炮是打不破的,需 要发明一种新的火器才行。”一个安静角落里的两个居民就是这 样过着他们的生活,在我们这篇长诗的末尾,他们突然从一个小 窗口里露了一下头,像是为了谦恭地回答来自某些热烈的爱国者 的责难;这些爱国者们,在没有时机时,正安稳地研究着什么哲 学,或者骗取他们如此钟情的祖国的金钱借以自肥;他们所想 的,不是要人们不做坏事,而是要人们不说有人在做坏事。不, 责难的原因并不是爱国主义和朴素的感情;在这些责难下面隐藏 着许多别的东西。为什么要隐瞒真情?应当说出神圣的真实的 人,不正是作家吗?你们害怕深入观察的目光,你们自己也不敢 深入地观察任何事物,你们喜欢用没有思想的眼睛在事物表面掠 过。您甚至会真心地嘲笑一番乞乞科夫,甚至也许会夸奖两句作 者,您会说:“他也真聪明地抓住了点东西,这人生性一定很快 活!”说完这些,您回头想想自己,会感到加倍的骄傲,您的脸 上会浮出自得的微笑,而且您会补充说:“应该承认,在某些外 省确有一些极其古怪极其可笑的人,而且还有一些卑鄙无耻的家 伙呢!”而你们当中,有谁会满怀基督徒的谦卑,不是公开地, 而是在寂静中,一个人,在扪心自问的时刻,向内心深处提出这 样一个沉甸甸的问题:我身上是不是也有乞乞科夫的某一部分? 哪里会有这样的人!这时候假如有个认识的人从他旁边走过,官 衔不太大也不太小的,他马上会捅捅身旁人的胳膊,差不多噗哧 一声笑出来,对他说:“你看,你看,乞乞科夫,来了个乞乞科 夫!”然后彻彻底底忘掉自己身份和年龄应有的体面,像小孩一 样跑去,跟在那人后面,戏弄他说:“乞乞科夫!乞乞科夫!乞 乞科夫!” 但是我们说话的声音已经变得太大,忘记刚才讲他的故事时 一直在睡觉的我们的主人公已经醒了,非常容易听见我们频频提 到他的姓氏。他这人心眼小,如果关于他的话说得不尊敬,他会 — #"! — 世界文学名著百部 不高兴。乞乞科夫生不生气,读者可以认为无所谓但是作者可不 行,作者无论如何不能和自己的主人公闹翻:他们还有不少路要 携手走下去;往后还有两大卷呢———这绝不可以等闲视之。 “喂,喂!怎么啦,你?”乞乞科夫对谢利凡说, “你怎么 啦?” “怎么啦?”谢利凡慢腾腾地说。 “什么怎么啦?你这坏蛋!你怎么赶的车?你倒是快点呀!” 真的,赶车的谢利凡早就眯上了眼,只是偶尔迷迷糊糊地用 缰绳碰碰马肋罢了,那几匹马也在打盹;彼得卢什卡的帽子早就 不知道掉在哪儿了,他朝后仰着,脑袋顶在乞乞科夫的膝盖上, 使乞乞科夫不得不用指头弹了它一记。谢利凡来了点精神,照着 花斑马的脊背抽了几鞭子,这匹马就立即小跑起来,他还在全体 拉车马的头顶上挥了一鞭,用唱歌似的细嗓子说了一句:“别怕, 别怕!”马儿们振作了起来,把这辆轻巧的马车,像风吹羽毛似 的,拖着飞跑了。缓缓下坡的大路,翻越过一道道的小丘,三套 马车一会儿跃上丘顶,一会儿从丘顶驰下;谢利凡在赶车的座位 上随着马车的上下,身子平稳地起落,他只把鞭子扬扬,吆喝几 声;“驾!驾!驾!”乞乞科夫依着皮靠枕,时而被马车轻轻地抛 起,他只是笑笑,因为他爱飞速的奔驰。而又有哪一个俄罗斯人 不爱飞速的奔驰?他的心灵渴望着发昏的旋转,没命的玩闹,时 不时地来上一句:“管他妈的!”———这样的心灵怎能不爱飞速的 奔驰,能不爱它吗,当你在其中听到一种热烈而神奇的声音?像 有一种神秘莫解的力量把你拉上了它的翅膀,你在飞,一切都在 飞———里程标在飞;迎面驶来的商人们驾驭的篷车在飞,两旁松 杉郁郁、斧声丁丁、群鸦乱噪的森林在飞,整条大路正在飞向不 知消逝在何处的远方;在这飞速的闪现中,你来不及认清那些消 逝着的物体,这令人颇感心惊;静止着的似乎只有头上的天空, 薄薄的云层,云层里透出的弯月。哦,三套马车!飞鸟似的,是 — #"! — 死魂灵 谁发明了你?看来,你只能产生于一个勇敢的民族,产生于一片 不爱小打小闹的、平展展地伸延了半个地球的国土,你去计算的 里程标,眼花了你也数不清。它好像也不是什么精巧的交通工 具,不是用铁螺丝拧拢的。而是一个麻利的雅罗斯拉夫庄稼人用 一把斧子一根凿子三下两下把你做出来拼起来的。车夫穿的不是 德国喇叭口长统靴:他只有一脸大胡子,一副连指的大手套,鬼 知道他是坐在什么上;只见他身子一欠,鞭子一扬,歌子一唱 ———马儿们跑起来,像刮起了一阵旋风,车轮转起来,辐条混作 了一个圆盘,道路被震得猛然一颤,驻足的行人发出了一声惊喊 ———你瞧,它飞走啦,飞走啦,飞走啦!??你已经只能遥望 着,一个黑点在扬起灰尘,在风驰电掣般地向前。 俄罗斯,你不也像勇敢的、不可超越的三套马车一样飞驰着 吗?道路在你的轮下黄尘滚滚,桥梁在你的轮下隆隆轰鸣,一切 都落在后面,一切都留在后面。被上帝的奇迹所震惊的观看者驻 足了:这难道是一道天空抛下的闪电吗?这种令人心惊胆战的运 动意味着什么?在这些世所未见的马儿身上蕴藏着什么样一种神 秘莫测的力量?哦,马儿,马儿,是一些怎样的马儿呀!是你们 的鬃毛里劲吹着阵阵的飙风?是你们每一块肌腱都长着灵敏的耳 朵?听到头上传来的熟悉的歌声,便一齐绷紧了铜铸的胸膛,蹄 子简直尚未点地,已经变成了一条条凌空飞去的横线,于是就奔 驰起来了,那受着上帝鼓舞的三套马车!??俄罗斯啊,你到底 在向何处飞驰?给一个回答吧!它不回答。叮当地响着奇妙的铃 声;空气在耳边呼啸,它被撕裂成碎片,它变成一股狂风;大地 上所有的一切都在两边闪过,其它的民族和国家全都斜视着它, 躲到一旁,闪出一条大路来给它。 — #"! — 世界文学名著百部 第二卷 第一章 为什么一定要从我国穷乡僻壤和偏远角落挖掘出一些人物来 展示我们生活的鄙陋和我们可悲的缺陷呢?但假如作者就是这么 个人,他自身就有非常大的缺陷,他只有本事从我国穷乡僻壤和 偏远角落挖掘一些人物来描绘我们生活的鄙陋,又有什么办法! 看,我们现在又来到了一个穷乡僻壤,又碰上了一个偏远的角 落。 但是这却是一处怎样的僻壤,一个怎样的角落! 蜿蜒的群山,绵延千里。群山像一座漫长要塞的巨大壁垒, 耸立在平原之上;有的地方是高墙似的淡黄色的断崖,被侵蚀出 条条沟壑;有的地方是翠绿的圆岗,覆盖着伐余的树根上萌生的 幼嫩的丛林,像披着粗毛的羔皮;有的地方则是黝黑的森林,尚 未遭斧斤的摧残。那河流,有时忠实于高耸的两岸,和它一样在 大地上曲折宛转,有时又离弃它而流入草场,是为了在那里做几 次迂回,在阳光下闪出火一般的光辉,然后隐入白桦、山杨、赤 杨的丛林,然后胜利地奔腾而出;它的每一个弯曲处,都有桥 梁、水磨、堤坝,似在紧随,似在陪伴。 群山的最高处,有一面陡峭的山坡,密集的树木把它装点得 郁郁葱葱。有各种各样的树木在此杂生:槭树,梨树,低矮的爆 竹柳,树锦鸡儿,白桦,云杉,爬满蛇麻的花楸;这里??隐现 着庄园主宅邸的红色房顶和它后面的农舍上的木雕马头、屋脊, 以及宅邸的阁楼。在这些树丛和屋顶之上,高高地矗立着古老教 — #"! — 死魂灵 堂的五个五光十色的塔顶。每个塔顶上都有用镂空的金链系着的 镂空的黄金十字架,远远看去,像五块与任何东西都不相连的高 悬的黄金,在空中闪着光茫。树丛、屋顶与教堂整个在河面上倒 映着;足可入画的丑陋的老柳,有的立在岸边,有的浸在水中, 向水面垂下枝叶,好像凝视着它们漫长的一生都未能看够的这个 倒影。 仰视非常漂亮,但俯瞰的景致,从屋顶阁楼眺望平原和远 方,更要好看。站在阳台上,哪个客人和来访者都不能无动于 衷。他会激动得喘不过气,他只能说出一句话:“上帝啊,这里 是多么开阔!”一望无际的大地。小树林和水磨房星星点点地在 草场上散布着,草场后面,是绿色的和蓝色的密林,像一片片的 海洋,更像弥漫开去的雾霭。森林后面,透过沉沉的云烟,现出 一带黄沙。黄沙后面,在遥远的天陲,起伏着白垩山的峰脊,即 使在阴雨天,也闪着眩目的白光,好像有一个永恒的太阳把它们 照亮。山脚下,有几处朦胧的灰蓝色的斑点,冉冉地冒着轻烟。 那是远方的村落,但已经不是人眼所能分辨的了。只有像火花一 样闪灼着的黄金的教堂圆顶让人们知道,这是一座居民众多的村 镇。这一切都笼罩在不可打破的宁静中,连隐约传来的一群群空 中歌手们的歌声,也不能把它惊醒。总之,哪个客人和来访者, 往阳台上一站,都不能无动于衷,凝望了两个来钟头以后,他仍 会发出与最初一刻同样的惊叹:“上天的神明啊,这里是多么开 阔!” 谁是这个村庄的居住者?这村庄像是一座地势险峻的要塞, 正面没有车路,马车必须走另一边———越过田野,庄稼地,最后 穿过一片稀疏的栎树林;树林美丽如画,在绿草如茵的地面上生 长着,一直延伸到农舍和庄园主宅邸的跟前。谁是这个村庄的居 住者,主宰者和所有者?这个角落属于哪一位幸运者? 它属于特列马拉汉县的地主,安德烈·伊万诺维奇·坚捷特尼 — !"! — 世界文学名著百部 科夫,一位三十三岁的年轻绅士,十级文官,未婚。 安德烈·伊万诺维奇·坚捷特尼科夫这位地主是个怎样的人, 脾气如何,票性怎么样,性格呢? 这自然要去问邻居。一个邻居,属于那种爱惹事生非的退伍 校官一类,说得言简意赅:“最地道的畜牲!”住在十俄里外的将 军说:“年轻人人倒不蠢,就是太固执己见。我本来可以帮他一 把,因为我在彼得堡,甚至在??”将军没把话说完。县警察局 长表示:“他的官衔没有屁大;瞧我明天就去找他补交拖欠的税 款!”问他村上的一个农民,老爷怎么样,他一句也不回答。总 之,有关他的舆论,不利者居多,有利者较少。 然而从本质上说,安德烈·伊万诺维奇既算不上好人,也不 能算是坏人,但是一个无所事事的人。既然世界上已经有不少无 所事事的人,为什么坚捷特尼科夫就不能无所事事?不过,我可 以简略地提供一份他一天的生活日志,请读者自己根据这份日志 判断他究竟有怎样的性格。 他早晨睡到很晚才起床,抬起上身,还要坐在床上久久地揉 眼。眼睛不幸长得很小,因此把它揉开要花很长的时间。在这段 时间内,下人米哈伊洛就端着脸盆,拿着擦脸巾在门口站着。这 个可怜的米哈伊洛站了一个钟头,两个小时,然后到厨房去,然 后又回来———老爷仍在揉眼睛,仍然坐在床上。最后终于起床, 洗脸,穿睡袍,走进客厅,以便喝茶、咖啡、可可,甚至喝点刚 挤出来的冒着热气的牛奶;每样都只嘬上几口,却不留情地把许 多面包都捏碎了,随处地磕出了许多烟灰。一杯茶要喝两个小 时;他还不以此而足:他还要拿上一杯凉茶,走到开向大院的窗 口。每次都会看到窗外有这样的一场表演: 首先是冷餐室仆人胡子拉碴的格里戈里朝管家婆佩尔菲利耶 夫娜大吼,台词如下: “瞧你这么小家子气,你这小贱人!你这可恶的娘儿们,闭 — #"! — 死魂灵 上嘴不就行了。” “我才不会听你的,你这馋鬼!”小贱人,即佩尔菲利耶夫 娜,喊道。 “谁都跟你没法好好地相处,你跟管事也吵架,你这谷仓里 的耗子!”格里戈里吼道。 “管事跟你一样,也是贼!”小贱人喊得全村都能听到。“你 俩都是酒鬼,你们把老爷所有的家当都毁了,你俩是一对没底的 桶!你以为老爷不知道你们?他就在这儿,他在听着你们。” “老爷在哪儿?” “他就坐在窗户旁边;他全都看得见。” 老爷确实坐在窗户旁边,什么都看见了。 还有以下诸事添乱:家奴的孩子挨了他妈一巴掌,咧开嘴哇 哇地哭;猎犬身上被厨子泼了一盆开水,蹲到地上吱吱地叫。总 之,一切都在令人受不了地大喊,尖叫。老爷什么都看见了,听 到了。只是闹到了叫他实在吃不消的程度,对他的无所事事都有 所妨碍了,他才派人去要他们把闹声放低些。 午前两小时,安德烈·伊万诺维奇走进书房,要认真地做件 重要的事。事情确实是重要的,即构思一部早已不断构思着的著 作。这部著作应从各个角度———人文的,政治的,宗教的,哲学 的———论述整个俄国,解决时代向它提出的各项困难的任务和问 题,指明它的伟大未来;总之是一部巨著。但是这件工作每次总 是仅仅以构思告终;咬烂了鹅毛笔杆,纸上出现了一幅幅小画, 然后推开这一切,拿起一本闲书,直到吃午饭都不会放下了。这 本闲书是随着汤、调料、肉菜甚至甜食一道往下吞的,以至有的 菜放凉了,有的菜碰都没碰。然后是边抽烟边喝咖啡,然后是自 己一个人下棋。此后直到晚饭前做些什么事,那就很难说了。似 乎是干脆什么也不做。 这个独自一人活在世上的三十二岁的年轻人,就这样度着时 — "!! — 世界文学名著百部 光,成天蹲在家里,穿着睡袍,不系领带。不想游逛,也不想走 路,甚至不想上楼去眺望远方,甚至不想打开窗户放进点新鲜空 气;任何一个来访者都不能漠然视之的乡间美景,对于主人本人 似乎并不存在。读者从这份日志里可以看到,安德烈·伊万诺维 奇·坚捷特尼科夫属于俄罗斯人的一个人口众多的家族———人们 奉送给他们“蔫货”,瞌睡虫,“草原旱獭”以及像这样的尊称。 要问这类性格是天生的,还是后天形成的,该如何回答呢? 我想,最好是讲讲安德烈·伊万诺维奇童年和上学的经历,以代 替正式的回答吧。 在童年,他是个聪明、有天分的男孩,有时活泼,有时沉 静。他的校长亚历山大·彼得罗维奇虽然有些怪癖,但仍是一个 极不平凡的人;进了这样一所学校,不知他是幸运还是不幸。亚 历山大·彼得罗维奇具有洞察俄罗斯人天性的本领,知道与俄罗 斯人谈话需要使用的语言。没有一个孩子从他房里出来是垂头丧 气的;相反,即使受了最严厉的训斥,他也会感到一种鼓舞,一 种改正错误的愿望。他的学生们外表上好像非常淘气,放任,活 泼,有人会把他们看成是一群不守秩序、不服管束的自由民。他 这是看错了:其实在这群自由民中存在着一个人的非常强大的权 威。没有一个调皮捣蛋的孩子不会自己走到他的面前,一五一十 地说出自己捣了什么鬼。他明白他们最细微的内心活动。他在各 方面的做法都非同一般。他说首先应当激发人的上进心,他称上 进心为一个人前进的动力;如果一个人没有上进心,你就不可能 推动他去从事什么活动。许多顽皮和淘气的行为,他根本不加制 止:在最初的顽皮行为中,他看到了精神素质发育的开端。他需 要通过这些行为观察儿童内心潜在的东西。一个聪明的医生正是 这样平静地看着暂时发作的病状和身体上出现的斑疹,不去消除 它们,而是仔细地观察,便于准确地掌握病人体内的情况。 他手下的教师不多,大多数功课由他自己教。照直说,他教 — #"! — 死魂灵 课,没有年轻教授们喜欢卖弄的那套学究式的术语、宏伟的议论 和观点,他善于用不多的语言道出学问的精髓,使得年幼的学子 明白这门学问对自己究竟有什么用处。他断言一个人最需要的是 人生的学问,懂得了这门学问,他就能自己知道他最主要应当做 的是什么。 他开设了一个专修人生学问的高级班,只有最优秀的学生才 能进去。资质差的学生,上完初级班他就让他们毕业,出去做 事,他认为用不着让他们多受罪:他们能学会做一个耐心肯干的 执行者,不自以为是、好高骛远就够了。“但是和聪明的学生, 和天分高的学生,我需要多花些时间,”———他是这样说的。亚 历山大·彼得罗维奇在这个班上完全变成了另一个人,上最初几 堂课,他就向学生们宣告,在此以前,他要求于他们的是普通的 智慧,现在要求于他们的将是高级的智慧。不是那种能以讥笑愚 人为乐的智慧,而是能忍受这种种侮辱,能宽恕愚人而不动怒的 智慧。他这时才开始提出别人向儿童提出的要求。他称这为高层 次的智慧。在任何烦恼中都保持一个人应永远处于的高度平 静,———这就是他所谓的智慧!亚历山大·彼得罗维奇在这个班 上展示了他对人生学问的深刻理解。各门学科中,他只选择那些 能够把人培养为祖国公民的学科。课堂上讲的大部分是一个人在 国家公职和私人事业各个领域及等级上将会遇到的事情。他把人 生道路上会出现的一切苦恼和障碍,一个人将会遇到的一切考验 和诱惑,全都集中起来,赤裸裸地,毫不掩饰地告诉他们。他知 道一切,好像他自己具有过各种身份,担任过一切职务。总之, 他向他们勾画的,绝不是一副绚烂多彩的未来景象。说来也怪! 不知是由于他们已经有了如此强烈的上进心,还是由于在这位不 平常的导师的目光里有一种向少年们呼出“前进!”这个能在俄 罗斯人身上创造奇迹的字眼的东西,———是这个原因也罢,那个 原因也罢,反正这些少年们一开始就着意寻找困难,急切希望在 — #"! — 世界文学名著百部 困难的地方,在需要显示出更大的精神力量的地方从事活动。在 他们的生活中有一种清醒不惑的东西。亚历山大·彼得罗维奇对 他们进行过各种考验和试验,有时亲自,有时通过他们的同学, 给他们以种种明显的侮辱,但是领会了老师的意图之后,他们变 得越来越谨慎。从这个班毕业的人很少,但这些不多的人都是硬 汉,都是些富有朝气的人。任职时,在最容易跌跤的地方他们都 能站得稳,而一些比他们聪明得多的人,因为忍耐力不足,为了 一些琐细的个人恩怨而放弃了官职;或是彻底放弃,或是莫名其 妙地掉进了贪官和骗子的掌心。但是亚历山大·彼得罗维奇培养 出来的人,不仅没有栽跟头,反而由于对人及人的灵魂具有丰富 的知识,连对贪官污吏和坏人都在道德方面产生了崇高的影响。 但是可怜的安德烈·伊万诺维奇却无缘接受这种教育。当他 作为最优秀的学生之一,刚被授予转入这个高级班的资格时,蓦 地发生了不幸的事情:这位不平凡的导师猝然去世了;这位老师 以往对他的每一句称赞,都会使他的心甜蜜地颤动。学校里所有 的都变了:亚历山大·彼得罗维奇的继任者,是某个费奥多尔·伊 万诺维奇,人倒是善良而勤奋的,但对事物的看法全然不同。他 觉得初级班孩子自由随便的风气里有一种不服管束的苗头。他开 始在学生中建立一些外在的秩序,要求年轻人整天鸦雀无声,不 论什么情况必须两人同行。他甚至开始用尺子衡量每一对人之间 的距离。在食堂,为了好看,把全体学生按身材而不是智力的高 低排桌位,结果蠢驴吃肉,聪明学生啃骨头。这些做法搞得怨声 载道,特别是新校长好像故意和前任做对似的宣称,智力和功课 上的好成绩对于他没有一点意义可言,他只看品行,假如一个人 学习不好,但品行好,他也认为比一个高材生强。但费奥多尔· 伊万诺维奇所孜孜以求的,恰是他未能如愿的。学生们开始暗中 胡闹,众所周知这比公开的更糟糕。白天规规矩距,夜晚酗酒作 乐。 — #"! — 死魂灵 在教学方面,他也做了翻天覆地的改变。他怀着最良好的愿 望实行了许多新的举措,但全都事与愿违。请来了一些新教员, 各有一套新观点,新见解。他们讲得十分有学问,满口新术语, 新名词。看得出又有逻辑的联系,又能和学术上的新发现同步; 可是,可惜得很!只是缺少了科学本身的生命。在已经开始懂事 的听者眼里这一切显得死气沉沉,一切适得其反。最糟的是失去 了对老师和校方的尊敬:学生们开始拿导师和教员开心了,把校 长称为费吉卡,白面包,还取了另外许多外号;出了一些不得开 除许多学生的事件。 安德烈·伊万诺维奇是个性格文静的人。他不参加同学们的 夜间狂饮;尽管校方监视极严,那些同学仍在校外找到一个情妇 ———八个人共找了一个;他也不参加其它胡闹的事;因为校长要 求经常上教堂,而且又碰上了一个不好的神父,学生们的胡闹竟 发展到对宗教本身的亵渎和嘲弄。可是他丧失了信心。他被激发 出来了强烈的上进心,却没有可以从事的事业及施展才能的场 所。与其这样,倒不如不激发出来得好!他耳听着在讲台上慷慨 陈词的教授,却回忆着从不激昂慷慨但善于讲得明白易懂的原先 的导师。他听的课程有化学,有法哲学,有教授们深入剖析的政 治科学的各个分支,有人类通史———其内容如此浩瀚,以至教授 在三年之内仅来得及讲完绪论和某些德国城市公社的发展;但这 一切在他头脑里只留下一些不成形的碎片。凭着天资的聪颖,他 只是感到不应该这样教课,可是该怎么教———他不知道。他经常 怀念亚历山大·彼得罗维奇,心里有时十分忧伤,忧伤得不知怎 么办才好。 但是青春享有未来。毕业的时间快到了,他的心在激烈地跳 动。他对自己说:“现在这还不是人生,这只是人生的准备:真 正的人生是在公职的岗位上。在那里能成就一番大事。”于是, 他没去看一眼那个令客人和来访者惊叹的美丽角落,没去拜别父 — #"! — 世界文学名著百部 母的坟茔,按照一切有上进心的人的惯例,直奔众所周知是我们 的热血青年从俄罗斯四面八方趋之若鹜的地方———彼得堡,去担 任公职,去显露才能,去步步高升,或者去从那个社会的暗淡、 冰冷、虚伪的教养中捞取一点皮毛。然而安德烈·伊万诺维奇的 叔叔四级文官奥努夫里·伊万诺维奇一开始就给他的雄心泼了一 瓢冷水。他宣称,能写一笔好字是关键,而不是别的,没有一笔 好字,既当不了大臣,也当不了各部的高官,可是坚捷特尼科夫 的字,就像俗话说的:“是喜鹊爪子划的,不是人写的。” 学了两个月的书法,费了好大的劲,还靠着叔父的人情,终 于在某个官署里得到了一份誊写员的差事。他走进了一间明亮的 大厅,一排排油漆锃亮的办公桌前坐着歪着头刷刷写字的先生 们,他被安排在一个位子上,立刻让他誊写一份公文。这时他产 生了一种非常奇怪的感觉。他一时觉得好像进了一所小学去重新 学习字母,好像因为犯了什么过错被从高年级降到了低年级。他 觉得周围坐着的先生们很像一群小学生,其中有的在读小说,把 书塞在经办的大张文件里,装做正在办公的样子,每次上司一出 现,他们就要哆嗦一下。他突然感到眼前出现了他的小学时代 ———那一去不返的天堂。与做这种抄写的小事相比,上学忽然变 得高大了。现在他觉得为做事而进行的学习准备,其意义超过了 做事本身。他脑海中浮现出无人能比的好老师,无人能代替的亚 历山大·彼得罗维奇的活灵活现的形象,泪珠像泉水般地流出了 他的眼窝。房间在旋转,桌子在活动,官吏们的轮廓混作了一 团,他一瞬间两眼发黑,差点摔倒。“不,”他清醒过来对自己 说,“事情无论显得怎么小,我还是要干!”他咬紧牙关,决心照 别人的样子当差。 哪里没有乐趣?彼得堡尽管外表严峻,阴沉,仍旧存在着乐 趣。街上是零下三十度的刺骨严寒,鬼哭狼嚎的暴风雪逼迫人们 把皮袄和大衣的领子翻到头上,给人的胡须和马的嘴脸敷上一层 — #"! — 死魂灵 白粉,但是在一个地方,虽然是在四层楼上,一个高高的窗口里 仍亮着亲切的灯光;在一间舒适的斗室里,点着细小的硬脂蜡 烛,在茶炊的咝咝声中,进行着暖人心灵的谈话,朗读着上帝赐 给俄国的才华横溢的俄罗斯诗人的晶莹篇章;年轻的心在颤动, 在任何其他的国土上,即使在正午的美好的天空下,也不可能有 如此崇高,如此狂热的激情。 坚捷特尼科夫很快就习惯了这个职务,只是它变成了他的一 件次要的事,而不是他开始曾设想的首要的事情。上班只是他时 间表上的一个项目,迫使越来越珍惜那剩下的时时刻刻。当他的 叔叔,那位四级文官,已经以为侄子会有出息了的时候,侄子却 突然坏了事。需要说一下,安德烈·伊万诺维奇的朋友里有两个 是所谓忧愤之士。这是那种永远安分不了的怪人;不仅确属不公 正的事,就连一切他们看来似乎是不公正的事,他们都不能心平 气和地对待。他们起初是善良的,行动起来却没有一点规则,充 满对别人的不宽容。他们的火热的言辞和高尚的愤怒形象对他起 了强烈的影响。他们唤醒了他身上的易怒的神经和气质,使他总 要去注意所有那些先前根本没想注意的小事。他的科长费奥多尔 ·费奥多罗维奇·列尼岑,一个外貌极令人喜爱的人,忽然令他反 感了。他开始在他身上找出无数的缺点,快恨死他了,由于感觉 这个人的脸,和上级讲话时,显出的糖太多,一转向下级,整个 就变成了醋。“我原来可以原谅他,如何他脸上的变化不是这么 快的话;”坚捷特尼科夫说,“可是怎么能眼瞅着在同一时间内又 是糖又是醋呢!”从这时起,他事事都有所察觉。他觉得费奥多 尔·费奥多罗维奇架子也太大了,体现着一切小头目们的习气, 例如:谁逢年过节不到他家贺节,他就记上一笔账,甚至对没有 在他家门房的来客签名单上留名的人,他都要一个一个地进行报 复,此外还有许多无论好人坏人都免不了的各种罪过。他对他产 生了一种神经质的厌恶。好像有个魔鬼推着他,叫他去给费奥多 — #"! — 世界文学名著百部 尔·费奥多罗维奇制造难堪。他怀着某种特殊的快感寻找机会, 终于等到机会实现了由来已久的夙愿了。有一次他和列尼岑大吵 了一顿,以至上司向他宣布:或是道歉,或是辞职。他提出了辞 呈。他叔叔,那个四级文官,慌张地前来找他,用恳求的口吻对 他说: “看在基督的份上!你就行行好吧,安德烈·伊万诺维奇,你 这是在干什么!只为遇到了个不合意的上司,就放弃头开得蛮不 错的前程??这叫什么事?如果都把这当会事,那么衙门里连一 个人也剩不下了。放明白点,放明白点。还有时间!把骄傲和自 尊丢到一边,快去和他解释一下!” “问题不在这里,叔叔,”侄子说。“我去请求他原谅并不难, 何况的确是我的错。他是我的上司,我不管怎样也不应该和他这 样说话。问题在这里:您忘记了我还有另一个职务;我有三百个 农奴,一座衰败的庄园,管事的是个蠢货。换个人坐进办公室去 抄写公文,国家受的损失不大,但假如三百人不交人丁税,那可 就有大损失了。我是一个地主:这个称号也不是无足轻重的。如 果我能为保护和爱惜国家托付给我的人们出点力,为改善他们的 命运操点心,能向国家献出三百名最勤恳、不酗酒、能干活的臣 民———那么,我的这份职务比起什么列尼岑科长的职务来,有什 么比不上的地方?” 四级文官惊讶得目瞪口呆。他没有料到会有这样一番滔滔不 绝的言论。他稍微想了想,开口说,意思基本如下: “但不管怎么说??但怎么能这样??怎么能把自己埋没在 乡下?在乡巴佬当中你能跟谁来往?在这里,走在街上毕竟能碰 上个将军或者公爵什么的。想起来也能到什么漂亮的公共建筑旁 边遛个弯,去看看涅瓦河;可是在那里,你碰见的除了村夫村妇 就没别的人。为什么要处罚自己一辈子处在愚昧无知的环境里?” 他叔叔———那位四级文官的话是这样说的。可他自己一辈子 — #"! — 死魂灵 却没有走过别的街,除了去上班的那一条,那条街上没有任何漂 亮的公共建筑;他没有留意过迎面来的任何一个人,不管是将军 还是公爵;从未见到过吸引着耽于逸乐的京城人的那些娱乐场 所,甚至生来就没有进过剧场。他讲这些,只有一个目的,是为 了触动年轻人的上进心,拨动他的想象。然而他没能成功:坚捷 特尼科夫顽固地坚持自己的意见。衙门和京城使他厌倦了。他感 到乡村是一个无拘无束的栖息地,思维和构想的孕育地,从事有 益事业的唯一天地。就在这次谈话后的两个礼拜,他已经抵达了 距他度过童年的家乡不远的地方。当他感觉到他已经接近了父亲 的田庄,有多少回忆涌上了心头,心房开始如何地跳动啊!许多 地方他已经彻底遗忘了,他像个初来者一样好奇地望着美丽的风 光。当道路沿着一道窄沟进入了一片萧疏的树林,他看到上上下 下,在头顶和脚底,都有一些三人合抱的三百年的橡树,与冷 杉、榆树及比白杨还高的黑杨杂生,他问:“这是谁家的森林?” 人家告诉他:“是坚捷特尼科夫家的。”道路穿出了森林,进入草 地,路旁有一丛丛的山杨、嫩柳和老柳,远方有绵延的山岗,马 车驶过一座座桥梁,跨越的却是同一条河流,因而这条河忽左忽 右。他问:“这草地与河滩是谁家的?”人家回答他:“是坚捷特 尼科夫家的。”后来道路盘上山坡,穿过一片平坦的高地,一侧 是未收割的庄稼:小麦、黑麦和大麦,另一侧则是刚刚走过的地 方,只是忽然显得遥远了,就像一幅图画;后来道路渐渐变暗, 由于进入了杈桠远伸的树木的浓荫,这些树木疏散地生长在如茵 的绿油油的草地上,一直延展到村旁。眼前开始闪现出刨平了墙 面的农家木屋,红色屋顶的庄园主的宅舍;狂跳起来的心不问就 知道这是到了什么地方。不断积蓄着的感觉,变为大致是这样的 一些话语,终于迸发了出来:“哎,我以前不是个傻瓜吗?命运 指定我做一个地上天堂的主人,一个王子,而我偏要去受人奴 役,给衙门当抄写!上了学,受了教育,明白了事理,掌握了管 — !"! — 世界文学名著百部 理农民,为一方人造福,履行集法官、行政官、警官于一身的地 主的多种责任所需的大量知识,却把这个位置交给了一个愚昧无 知的管事!放下这个不做,却选择了什么?———抄写公文。这种 事,一个不学无术的世袭兵也能做,而且比我要好得多!”安德 烈·伊万诺维奇·坚捷特尼科夫再次奉送了自己一个傻瓜的称号。 此时等着他的还有另一番景象。听说老爷来了,全村老少都 聚集在庄园主的门前。各种各样的头巾,粗呢制的无领上衣,形 形色色的大胡子:平头锹形的,圆头锹形的和楔形的,火红色 的,淡褐色的和白色的,似乎盖满了整个空场。农夫们像打雷般 乱轰轰地喊着:“恩人哪,我们终于把你等来了!”农妇们带着哭 音叫着:“你是心爱的金子,银子!”站得远的为了要挤到前面, 甚至打起架来。一个像风干梨似的糟老太婆在别人腿中间挤到他 面前,两手一拍,尖声喊道:“我们的拖鼻涕的小崽,你身子好 单薄哟!该死的德国娘们把你累坏了!”———“你这婆娘,快滚 开!”平头锹形、圆头锹形和楔形的大胡子们立刻朝她吆喝。“你 钻到哪儿去了,丑婆子!”不知谁的嘴里还蹦出了一个字,听到 这个字能不笑的,只有俄罗斯的农夫了。老爷憋不住,大笑起 来,但是内心却感激万分。“有多少爱呀!这都是为了什么?”他 心想。“是为了我从来没有见过他们,从来没有关心过他们!从 今以后,我发誓,我要分担你们的劳动,你们的工作!我要采取 一切办法,帮助你们成为你们应当成为的人,成为你们内含的善 良天性注定要使你们成为的人,为了对得起你们对我的爱,为了 我能做一个你们的名符其实的恩人!” 真的,坚捷特尼科夫开始认真地经营产业,当家作主了。他 根据实际情况看出,管事是个蠢婆娘似的角色,具有所有糊涂管 事的一切特征,那就是:对农妇们交来的鸡和蛋、纱和布做着细 账,对庄稼的收和种却一窍不通,还总疑心农夫们要害他的性 命。他赶走了愚蠢的管事,换了一个精明的。他把细枝末节丢 — #"! — 死魂灵 开,专抓主要的;减轻劳役,减少农民为地主干活的天数,增加 他们为自己干活的时间;以为从此诸事都会步入正规。他事必躬 亲,田地,打谷场,谷物烘干房,磨坊,装船开船时的码头,他 的身影到处可见。 “你看他,腿还挺勤!”农夫们开始说话了,甚至挠起了后脑 勺了,因为在长期的婆娘式的管理下,他们全都懒得可以了。可 是这种情况持续了不久。俄罗斯的农夫既机灵又聪明:他很快就 明白了,老爷尽管手脚快当,很多事都想抓,但是具体怎么抓, 用什么方式抓,他还不懂;他说话有点太文绉,过分深奥,不强 迫农夫记住,也不强迫他们明白。结果老爷和农夫之间虽不能说 几乎都不能理解,却也没能唱到一块,没能合成一个调门。坚捷 特尼科夫渐渐注意到,不知怎么的,主人家地里的庄稼比农奴家 地里的差:播种早,出苗晚。可是看起来都在好好干活:他亲临 现场,甚至因为他们干活努力,还曾吩咐赏给每人一杯伏特加。 农奴的黑麦早秀了穗,燕麦早熟了粒,黍子早分了蘖,他家的庄 稼才拔节,穗头还没有形成。总之,老爷渐渐注意到,虽然得到 了各种好处,农夫们干脆是在搞鬼。他试过给他们点申斥,但得 到的回答是:“老爷,我们哪能不为主家卖力呢?我们耕地、下 种多么努力,您是亲眼见到的:您还吩咐赏给每人一杯伏特加 呢。”这话怎么反驳?“那么为什么现在庄稼长得糟?”———老爷 盘问。“那谁知道!很有可能是根被虫子咬了,还有你看这个夏 天:滴雨没下。”但是老爷看见农奴的庄稼根没被虫咬;那雨也 怪,是一条条地来的:全下到农奴地里,老爷地里一滴不掉。他 拿村里的女人们更是没办法。她们时不时地告假,埋怨劳役太 重。怪事!应当交纳的麻布、野果、蘑菇、榛子,他全免了,把 他的其它活计也减少了一半,以为农妇们会把这些时间用于家 务,做衣裳,给丈夫穿得像样点,扩大菜园子。没有的事!游手 好闲,打架斗殴,播弄是非,以及各种争吵,在女性当中愈演愈 — #"! — 世界文学名著百部 烈,搞得她们的男人们时常来找主人,个个都说:“老爷,管管 这个疯婆娘吧!跟个魔鬼一样!闹得人没法活啦!”好几次他横 下心,想来点严的。可是怎么严法?婆娘进门时是个弱女子,尖 声细气地哭诉个没完,一脸的病容,好像病得很重,身上穿的是 糟得叫人恶心的破烂———上帝知道她是从哪儿翻出来的。“去吧, 去吧,走得远远的,爱干什么干什么去!”———可怜的坚捷特尼 科夫说;随后就有幸看到,那个病女人出了门就为了一个芜菁和 女邻居扭打起来,出手之猛,连一个健壮的男人都望尘莫及。他 曾想给农民办个什么学校,结果弄得乱七八糟,他完全灰了 心,———还是什么也别想的好!这一切大大地冷却了他经营产 业、坐堂问案以及做任何事情的热情。他到地里去看农活,差不 多是心不在焉了:思想跑得远远的,眼睛在寻找着不相干的事 物。割草时,他不看六十把大镰怎样同时飞快地起落,高高的青 草如何在镰下刷刷地有节奏地一排排倒下;他在看旁边的一个河 弯,河岸上走动着一只红嘴红腿的燕鸥,———我说的肯定是鸟, 不是人;他在看这只燕鸥逮住一条鱼,横叼在嘴里,似乎在考虑 是否吞下去;他同时还沿河往远处看,注视着那里的另一只燕 鸥,它还没有逮住鱼,它正盯着已经逮住鱼的那只燕鸥。收割 时,他不看如何把麦捆码成圆锥形,十字形,或者干脆戳着。他 也不管干草甩得快不快,垛得慢不慢。眯起眼,抬起头,面向青 天,让嗅觉尽享田野的气息,让听觉在飞鸟的鸣啼中沉醉;它们 来自四面八方,有的在天空,有的在地上,组成了一支声音协调 的合唱队,它们从来互不顶嘴。鹌鹑断续地啼叫,长脚秧鸡在草 丛里尖呼,赤胸红顶雀咕咕啾啾地叫着在头顶掠过,云雀的啼啭 像是顺着无形的阶梯从空中洒落;在被鸟声震颤着的长空,一行 白鹤在天边飞过,远远传来的唳声,像是银号的长鸣。如果农奴 们在近处劳动,他就躲到远处;假如在远处劳动,他的眼睛就搜 寻近处有什么可看。他就像个一心二用的小学生,眼瞅着书本, — "!! — 死魂灵 看见的却是同学做的轻蔑手势。最后他干脆不去监工了,审判和 处罚的事也什么都不干了,在屋里一坐,管事来报告,也不接 见。 邻居当中,一个烟斗不离嘴被烟熏透了的退伍骠骑兵中尉, 或者那个爱惹事生非的上校———神聊能手和聊天迷,有时到他这 里来坐坐。但是这也逐渐使他厌烦了。他开始觉得他们的言谈有 些浅薄;那种放任不羁的举止,拍打对方膝盖以及其它随便的动 作,开始使他感到过于粗陋。他决心不再同他们来往了,而且做 得相当生硬。具体经过是这样的:瓦尔瓦尔·尼古拉伊奇·维什涅 波克罗莫夫,即那位好惹事生非的上校们的代表,天南海北什么 都聊的最令人愉快的聊天家,前来找他,正是为了要就政治、哲 学、文学、道德,甚至英国的财政状况等等问题,和他聊个痛 快,可他叫用人出去说他不在家,同时却不小心地在窗口露了 面。客人和主人的目光相遇了。一个,自然罗,透过牙缝骂了一 声“畜牲!”,另一个也回敬了一声,那字眼大致是猪的意思。交 情就这样断了。从那时起,谁也不上门了,开始了彻底的离群索 居。主人穿上了睡袍,闭门不出,将肉体付于慷懒无为,将头脑 付于论述俄国的巨著的构思。这部著作构思的情形,读者已经见 到了。一日复一日,单调而苍白。然而也不能说从无梦醒的时 刻。每当邮来报纸、新书和杂志,他在报刊上见到老同学的熟悉 的名字,他们或正飞黄腾达于官场,或正对科学和世界文化做着 力所能及的贡献,淡淡的哀愁便会隐隐地袭来,对自己的无所作 为,心中不由得生出一种悲凉的,黯然的,淡淡的怨恨。在这个 时候,他感到他的生活是可厌的,丑陋的。逝去的学生时代猛然 重现,亚历山大·彼得罗维奇忽然像活着一样站到了他的面前 ??他的眼眶里滚出雨点般的泪珠,他嚎啕痛哭,差不多哭上一 天。 这哭泣有什么意蕴?是痛苦的灵魂借以展露它的隐痛?为了 — #"! — 世界文学名著百部 自身的那个潜在的崇高的人仅具雏形而未及成熟和壮大;为了自 幼未经挫折磨练的他未能达到在障碍和阻力前变得更加完美坚强 的崇高境界;为了他伟大情感的丰富蕴藏虽像金属般投入过熔炉 却未能受到最后的锤炼,因而他的意志是无力的,韧性不足;为 了他的不平凡的导师过早的死亡,现在世上没有任何人能支撑和 振作他的永远摇摆的力量及缺乏韧性的脆弱意志,———今日谁人 能以生气勃勃、振聋发聩的声音,向心灵呼出“前进”这个各地 域,各等级,各阶层、身份与行业的俄罗斯人普遍渴望着的振聋 发聩的字眼? 他在哪里?那个能以俄罗斯人心灵的语言向我们说出“前 进”这个全能的字眼的人;那个因为深知我们民族天性的全部力 量、特征和全部底蕴,因而一挥魔杖便能使俄罗斯人去追求崇高 生活的人,他在哪里?无限感激的俄罗斯人将会对他回报以怎样 的话语,怎样的爱。但是一个世纪一个世纪地过去;五十万“家 里蹲”、“蔫货”、“草原旱獭”依旧沉沉睡着,能说出这个全能的 字眼的汉子,在俄国寥若晨星。 但是有一件事差点没把坚捷特尼科夫唤醒,差点没造成他性 格的转变。一个类似的爱情事件发生了,但是这件事不知怎么地 也化为了乌有。离他村庄十俄里的地方,住着一位将军,他对坚 捷特尼科夫的评价,我们已经知道,并不太高。将军过着将军的 生活,慷慨好客,喜欢左邻右舍常来拜会;他自己当然是不会回 访的,他嗓音沙哑,爱读书,膝下有一个女儿;她是一个罕见 的,异常的存在,与其说她是一个女人,毋宁说她是一个幻影。 有时人在梦中见到一个这样的幻影,他终生便会生活在这个梦幻 里,现实对于他永远地消失了,他从此就会变成一个废人。她的 名字叫乌琳卡。她受的教育有点奇特。是一个一句俄语也不懂的 英国女家庭教师把她培养大的。她童年就失去了母亲。父亲顾不 上管她。不过他只会把她惯坏,因为他对女儿爱得太甚。她的肖 — #"! — 死魂灵 像非常难以描画。她像生活本身一样生动。她比美人还要秀美; 她超出了一般的聪明;她比古典妇女更为匀称,更为轻盈。完全 说不出是哪一个民族在她身上打下了自己的印记,因为除非在古 希腊罗马的浮雕宝石上,在哪里也很难找到类似的面部侧影和脸 型。作为一个在无拘无束的环境中培养出来的孩子,她有着自由 的性格。如果有谁看到,突发的愤怒如何在她美丽的额头聚起严 峻的皱纹,她如何与父亲激烈地争论,会以为她是一个俄国最任 性的小姐。但是她的愤怒只是在听到对任何人的任何不公正或残 忍行为时才会发生。但如果她看到了她发怒的对象有了不幸,她 的愤怒就会不知不觉地没有了,她会突然扔给他自己的钱包,不 考虑这是明智还是愚蠢;如果那人受了伤,她会撕破身上的衣裙 给他包扎!她有一种迅猛向前的特征。她说话时,似乎她的一切 都跟着思想迅跑:脸上的表情,讲话的神态,手势,甚至衣裙的 皱褶,似乎都在紧追,好像她本人就要随着她自己的话语飞去。 她没有什么不可告人的事。她在任何人面前都不怕暴露自己的思 想,她想说话的时候,任何力量也不能迫使她沉默。她独有的, 充满魅力的,姿态特别的步履是那样自由而坚定,以至一切人都 会不由自主地给她让路。在她面前,不善良的人不知怎么地会局 促不安,哑口无言,而善良的人,即使最腼腆的,和她谈话,会 比一生中和任何人的谈话更加投机。并且会有一种奇怪的错觉产 生,谈上几分钟他就觉得他曾经在某时某地见过她,那是在遥远 的幼年时代,在他的家园,在一个愉快的黄昏,在一群孩子们快 乐玩耍的时刻;从此之后,他很长时间都会觉得,人长大到理智 的年龄是多么地乏味。 安德烈·伊万诺维奇·坚捷特尼科夫无论怎样也说不清是怎么 回事,从第一天起他和她就像从来就认识。一种无法解释的新的 感情渗入了他的心灵。他的枯燥的生活被照亮了一个短短的瞬 间。睡袍暂时脱下了。他在床上磨蹭的时间不那么长久了,米海 — #"! — 世界文学名著百部 伊洛端着脸盆站立的时间也不那么长久了。各屋的窗户都被打 开,这座优美如画的庄园的主人经常沿着花园里幽深的曲径长久 地漫步,一连几小时站在那里观赏远方的迷人景色。 将军对坚捷特尼科夫的接待,开始是十分周到和热情的;但 是他俩没能相处融洽。他们的谈话总是以争论或是双方都不舒服 的感觉告终。将军不喜欢别人顶嘴和反驳,尽管又喜欢说些自己 甚至一窍不通的事。坚捷特尼科夫也是个很爱面子的人。不过为 了女儿的缘因,对她父亲的许多事也就原谅过去;他们的和平维 持到将军的两个女亲戚前来作客,她们是波尔得列娃伯爵夫人和 尤贾金娜公爵小姐:一个是寡妇,另一个是老处女,两人都是以 前的宫廷女官,两人都是饶舌妇,两人都喜欢搬弄是非;她们并 没有什么足以迷人的可爱之处,却与彼得堡的某些大人物有交 情,连将军对那些人物都是要拍点马屁的。坚捷特尼科夫觉得, 从她们来的头天起,将军对他就有点冷淡了,几乎注意不到他, 那态度,就像对一个哑巴,或者对一个给他抄抄写写的最低微的 小吏。他对他说话,一会儿称“老弟”,一会儿称“伙计”,有一 次意然对他用“你”字。安德烈·伊万诺维奇火了;脑子里嗡嗡 响。可是他勉强地把自己克制住了,咬紧了牙,仍能用异常礼貌 和温和的口吻镇定自若说出以下的话,尽管此时他脸上青一块红 一块,心里就像是开了锅: “将军,我应当感谢您的青睐。您用‘你’这个字表示希望 我和您建立最亲密的友谊,使我必须同样以‘你’字称呼您。但 是请允许我向您指出,我记得我们在年龄上的差别,它非常有碍 于我们之间使用这种亲呢的称呼。” 将军非常难堪。他极力找些话来解释,虽然有点语无伦次, 他解释说他用“你”这个字并不是那个意思,他解释说老人对年 轻人用“你”字有时候是可以允许的(他一字未提自己的军衔)。 不言而喻,他们从此不再来往了,爱情也在一开始就结束 — #"! — 死魂灵 了。曾在他眼前闪现了片刻的亮光熄灭了,随后的暮色变得更加 昏暗。“草原旱獭”重新钻进了睡袍。一切重新归于慵懒和无为。 屋里搞得乱七八糟。地板刷和垃圾一起,整天留在房间当中。裤 子甚至进了客厅。沙发前讲究的茶几上躺着油污的背带,好像是 给客人预备的茶点;他的生活变得这么无聊寂寞,以至不仅他的 家奴们不再尊敬他,连他家里养的鸡差点都要啄他。他一连几小 时在纸上无力地画着些三角形的东西,小屋,农舍,运货大车, 三套马车,或者用各种书法和字体反复地写着带惊叹号的“亲爱 的先生!”有时候竟进入了忘境,鹅毛笔在主人无知无觉的状况 下,自己在画着一个少女的肖像,轮廓清秀的娇小的头,一绺稍 稍抬高的柔发,弯成细长的卷儿从梳簪下垂落,裸露着青春的臂 膀;少女好像在向前飞翔,———主人惊讶地望着,在这支笔下如 何出现着任何画家都画不出的伊人的倩影。然后他会变得更加忧 郁,因为确信世界上没有幸福,所以整整一天都会闷闷不乐,恍 恍惚惚。 安德烈·伊万诺维奇·坚捷特尼科夫的情况就是这样。忽然有 一天,他按常规叼着长烟袋,端着茶杯,走到窗口,他看到院里 有人在走动,有人在忙乱。小厨子和擦地板的女仆跑去开大门, 门洞里出现了几匹马,和凯旋门上雕的或画的完全相同:一匹头 朝右,一匹头朝左,一匹头朝前。在它们上方,在赶车的座位上 坐着车夫和一个身穿肥大的常礼服、用手帕系着腰的男仆。他们 后面端坐着一位戴便帽,穿大衣,裹着彩色三角围巾的绅士。马 车在台阶前横下的时候,他看清了原来是一辆有弹簧的轻便折篷 马车。那位气度不凡的绅士几乎是以军人的快捷和灵敏从车里一 步跳到了阶前。 安德烈·伊万诺维奇发怵了。他以为此人是政府的官员。我 们需要交待一下,他在年轻的时候曾卷入过一桩不明智的事。有 几个爱高谈阔论的骡骑兵,还有一个没念书的大学生,还有一个 — #"! — 世界文学名著百部 输得精光的赌棍,共同创办了一个什么慈善会,总干事是一个老 骗子,既是共济会员,又是赌棍、酒鬼,还是一个能说会道的 人。成立这个慈善会的目的,是给从泰晤士河到堪察加的全人类 带来持久的幸福。需要大笔的现金,从慷慨的会员手里募集到了 巨额的捐款。这些钱到哪里去了,只有总干事一人知道。他被两 个朋友拉进了这个慈善会,那两个人属于忧愤者阶级,人倒是好 人,但是由于频繁地为科学、教育和进步举杯,后来都变成了地 道的酒鬼。坚捷特尼科夫很快醒悟过来,退出了这个圈子。但是 慈善会已经卷入了一些对贵族说来甚至不大体面的其它活动,以 至警察局找上门来??因此不难理解,坚捷特尼科夫虽然已经退 出来了,已经断绝了和这些所谓的人类恩人的所有往来,然而心 里仍不能平静,良心上总有些别扭。现在看着正在打开的院门, 不能不感到丝丝恐惧。 可是当客人保持着谦恭的稍侧的头姿,以难以置信的潇洒风 度频频鞠躬的时候,他的恐惧立刻就过去了。客人用简短而明确 的言语说明,他在俄国各地游历已有很久了,既有实际的需要, 也是为了满足求知的欲望;我国有数之不尽的好东西,至于美丽 的风景,物产之丰富,土壤之多样,那就更不消说;本村的环境 优美如画,令他极为神往;然而,尽管环境优美如画,如果不是 马车出了点什么问题,需要求助于铁匠和工匠,他不管怎样也不 敢冒然前来叨扰;但话虽如此,即使马车没出问题,他也是不能 放弃到他府上来拜访的快乐的。 说完,客人优雅动人地把脚后跟互相轻轻一磕;虽然身体相 当肥硕,仍以橡皮球般的轻巧,稍微向后跳了一步。 安德烈·伊万诺维奇想,这一定是哪位孜孜不倦的学者教授, 正在周游俄国,为了收集什么植物甚至矿物的标本。他表示愿意 倾力相助;他叫自己的工匠、轮匠、铁匠给他修车;他让客人住 在他家,就像在自己家里一样;他请这位彬彬有礼的客人坐在一 — #"! — 死魂灵 张宽大的伏尔泰式的“圈椅”上,准备听他谈些肯定会是有关自 然科学方面的事情?? 可是客人谈到的多半是关于内心世界的事情。说起了命运的 变幻莫测;把自己的一生比做大海中被四面的风吹来吹去的一条 船,提到他曾被迫无奈多次改变服务的岗位,为坚持秉公办事而 遭受过很大挫折,连他的性命都几次险遭敌人的暗算,他还说了 许多事情,坚捷特尼科夫从中看到,他的客人恐怕是一个从事实 务的人。谈到末尾,他用白麻纱手绢捂着擤了一下鼻子,声音之 响,是安德烈·伊万诺维奇从未听过的。有时候乐队里会碰上一 把这样的捣鬼小号,一吹起来,你会觉得不是乐队里,而是你自 己耳朵里嘎嘎响。正是这样的声音响彻了这座沉睡的家屋中的几 个醒来的房间,紧随其后的是一股香水味,那是客人‘优美’地 抖动白麻纱手绢而暗暗散出的香气。 读者也许已经猜到了,来客不是别人,而是我们可敬的、被 我们丢下了很久的帕维尔·伊万诺维奇·乞乞科夫。他有点见老: 看来在这段时间里,他肯定经历了很多磨难。似乎连他身上穿的 燕尾服也显旧了,轻便马车,马车夫,仆人,马,挽具,所有这 一切都好像有点破旧了,磨损了。似乎连财政状况也不令人羡 慕。可是神情,体面,礼貌依然如故。动作言谈甚至变得越来越 令人愉快,坐进圈椅时二郎腿翘得更潇洒;吐字的柔和,用语的 慎当,举止的得体,分寸的把握,全部更进了一步。他的衣领和 罩胸白净胜雪;虽然人在旅途,燕尾服却一尘不染,蛮可以去参 加命名日的午宴!面颊和下巴刮得那么光,对其凸度和圆度能不 欣赏的,大概只有盲人了。 住宅里发生了变革。因钉死了窗户而一向处于瞎眼状态的半 数房间,突然恢复了视力,看到了光亮。下人们动手从轻便马车 里往外搬行李。东西在几个变亮了的房间里分别摆了起来,一会 儿形成了这种局面:规定做卧室的房间,却把早晚盥洗用品放进 — !"! — 世界文学名著百部 去了;规定做书房的房间??但首先必须知道,这个房间里有三 张桌子:一张是书桌,在沙发前面,另一张是铺绿呢面的牌桌, 靠墙摆在两个窗户之间,第三张是墙角桌,放在两个房门之间; 一个门连着卧室,另一个通往摆着一套破家具的不住人的大屋。 从皮箱里拿出来的衣裳就搁在墙角的桌上,计有:一条配燕尾服 的长裤,一条配常礼服的长裤,一条浅灰色的长裤,天鹅绒的和 缎面的坎肩各两件,一套常礼服和两套燕尾服。(白凸纹布坎肩 和单裤当做内衣放进了五斗橱。)一件放在一件上,摞成了一座 小小的金字塔,浮头盖上了一块丝绸手帕。在门和窗之间的另一 个墙角,长统靴排成了一行:半新的皮靴,全新的皮靴,新换了 靴头的皮靴,漆皮靴。它们也被羞答答蒙上了一块丝绸手帕,做 得像那里根本没有这些东西。两个窗户之间的桌面上放着个红木 匣子。沙发前书桌上放的是:公文包,香水瓶,火漆,牙刷,一 本新日历,两本小说,全是第二卷。干净内衣放在卧室原有的五 斗橱里;该洗的内衣打成一个包袱,塞到了床底下。皮箱掏空以 后,也被推到床下。马刀也留在卧室里,挂在离床不远的一颗钉 子上。两个房间都变得异常干净整洁。地上没有一块碎纸,一片 羽毛,一粒灰尘。连空气的质量都有所改善。室内空气中固着了 一种内衣常换、澡堂常进、周日用湿海绵擦身的健康而清爽的男 人发出的令人愉快的气息。仆人彼得卢什卡的气味曾图谋固着在 卧室的外间里,但是不久就理所当然地让他搬进了厨房。 安德烈·伊万诺维奇头几天还为自己的独立性担心,怕客人 会把他束缚住,会引起生活方式的某些改变而使他不舒服,担心 自己安排得好好的作息制度会毁于一旦。但是他的担心是不必要 的。我们的帕维尔·伊万诺维奇表现出善于适应一切的灵活性。 他赞同主人的哲学家般的从容,说什么从容者一定长寿。他说离 群索居强百倍———隐居使人产生伟大思想。看了一眼主人的藏 书,一般地夸了一通书的好处后,还特意指出书能使人的光阴不 — #"! — 死魂灵 至虚度。总而言之,说话不多,但意味深长。至于行动,更是恰 到好处。露面得是时候,告退得是时候;主人不想说话,肯定不 勉强他去回答问题;愉快地和他下棋,愉快地陪他沉默;抽烟袋 的那位喷着团团白烟的时候,不抽烟袋的那位则会想出相应的事 做:例如,从口袋里掏出黑银鼻烟盒,在两手之间一夹,用一根 右手指迅速地拨动它,使它像地球自转一样旋转;或者单纯用手 指在鼻烟盒上打鼓点,用口哨吹出一些四不像的调子。总而言 之,他决不对主人有任何妨碍。“我第一次见到一个可以在一起 生活的人,”坚捷特尼科夫心里说。“一般说来,我们非常缺少这 种艺术。我们中间有相当多的又聪明,又有教养,又善良的人。 但是永远令人愉快的人,永远心平气和的人,可以一辈子生活在 一起而不发生争吵的人,———这样的人我不知道在我们这里能找 出几个!他是我见到的第一个,唯一的一个!”这就是坚捷特尼 科夫对来客的看法。 乞乞科夫呢,他也十分高兴能在这位平和文静的主人家里暂 住一时。他厌倦了茨冈式的流浪生活。在一个美丽的村庄里,面 对着田野和早春的景色,能休息上哪怕一个月,甚至对于预防痔 疮都是有益处的。再难找到比这更好的憩园。春天以无法形容的 美景将它装点。草木是什么样的翠绿!空气是怎样的清新!花园 中有怎样的鸟啼!天堂,万物的欣喜和狂欢!村庄在鸣响,在歌 唱,好像刚刚诞生到人间。 乞乞科夫经常出来走走。时而信步走上平坦的山顶,眺望山 下展现的平川,平川上到处遗留着大片的汛水;或是走入山沟, 在那里,开始披上绿叶的树木筑满了鸟巢,有乌鸦的聒噪,寒鸦 的对话,白嘴鸦的磨喙;遮天的群鸦乱飞几乎要震聋他的耳朵; 或是走下山坡,到滩地和决了口的堤坝旁边,去看河水怎样轰隆 隆地冲击着水磨的叶轮;或是走得更远,溜达到码头,满载豌 豆、燕麦、大麦和小麦的第一批木船,从那里启航,驶向下游; — #"! — 世界文学名著百部 或是到田间去观看早春的农活,看着绿野上如何翻出一条条的黑 土,心灵手巧的播种者如何一把把均匀而准确地撒种,不会把一 粒种子散落在垄外。同管事、农夫、磨房工攀谈,询问庄稼的收 成前景,土地的耕作制度,粮食的卖价,春秋两季磨面选用什么 品种,农夫们都怎么称呼,谁和谁沾亲带故,在哪里买的奶牛, 用什么喂猪———总而言之,无所不问。也打听出死了多少农奴。 原来为数不多。以他的聪明,一眼就看出安德烈·伊万诺维奇的 产业经营得不妙。疏忽,懈怠,偷盗,到处比比皆是,酗酒现象 也不少见。他暗中对自己说:“坚捷特尼科夫可真是个畜牲!糟 蹋了这样一份一年至少能有五十万进项的产业!”每当按不住心 头的义愤,他总要再说一次:“就是一个畜牲!”在这样漫步时, 他不止一次心烦技痒,想自己也当当地主。当然现在不行,而是 将来,等到办成了大事,手里有了钱,自己也当当约莫这样一座 庄园的安闲的主人。这时眼前一般会出现一个年轻的女主人,一 个水灵的、面颊白嫩的少妇,即便是商人阶层出身,却是受过良 好的教养,受过和贵族小姐同样的教育;连音乐也该懂得,虽然 音乐不是什么要紧的东西,但是既然有这个规矩,为什么不该 懂,为什么要顶撞公众的见解?在他眼前出现的还有应使乞乞科 夫家族绵延不绝的年轻一代:一个活蹦乱跳的小男孩和一个小美 人似的女儿;甚至是一对小小子,两个甚至三个小丫头,以便让 所有的人都知道他确实活过,存在过,而不是像个影子或者幽灵 似的在世上白走了一遭;也不至于愧对祖国。脑子里甚至还想 着,假如官衔能再加上几级,倒也不错:比方说来个五级文官什 么的,那才是个受人敬重的有分量的官衔??脑子里产生的念头 可谓多矣,这些念头常能使人摆脱此刻的愁闷,牵动他,刺激 他,摇晃他;即便一个人明知这永远不会实现,他这时心里也往 往感到美不可言。 帕维尔·伊万诺维奇的下人们也喜欢上了这个村庄。他们和 — #"! — 死魂灵 他一样,在这里也住得很习惯。彼得卢什卡很快就和冷餐室侍仆 格里戈里交上了朋友,尽管开头他们彼此都装得了不起,没命地 瞎吹。彼得卢什卡拿到过科斯特罗马、雅罗斯拉夫里、下新城甚 至莫斯科来唬格里戈里;格里戈里则搬出彼得卢什卡没到过的彼 得堡,一下就把他撂趴下了。后者想爬起来,拿他去过的地方距 离遥远来压倒对方;可是格里戈里朝他说出了一个任何地图上也 找不到的地名,算起来离这儿有三万多俄里,把彼得卢什卡搞得 泄了气,目瞪口呆,马上遭到所有下人们的嘲笑。然而事后他俩 倒成了好朋友:秃头大叔皮缅在村头开了一个有名的酒馆,店名 叫“阿库利卡”;早晚都能看见他俩在那儿喝酒。他们成了那里 的熟客,或用民间的说法,成了泡酒馆的老客。 谢利凡则受着另一种诱惑。每到黄昏,村里人都聚在一起唱 歌,围成迎春环舞的圆圈,合拢来又散开去。别处难得见到的壮 实匀称的姑娘们迫使他无奈只得一直傻站在一旁。说不出哪个更 好看:胸脯都是白白的,脖颈都是白白的,眼睛都是大大的,眼 神都是朦胧的,步态像孔雀,辫子长到腰。他一边牵着一只白嫩 的手,和她们拉成一圈,慢慢移动着环舞的步子,或者和小伙子 们站成一排,像一堵墙似的朝她们走去;火红的晚霞渐渐消褪 了,四野渐渐地昏暗了,河对岸远远传来一支声音清晰的忧伤曲 调,———这时,他都不知道自己着了什么魔。以后好久,不管是 在梦里还是醒着,无论是早晨还是晚上,他老觉得他还一边牵着 一只白嫩的手,和她们跳着迎春的环舞。他甩了甩手说:“可恶 的丫头片子!” 乞乞科夫的马匹也喜欢上了新居。辕马也好,被称为“民选 官”的淡栗色帮套马也好,被谢利凡叫做“痞子”的花斑马也 好,都认为在坚捷特尼科夫家住得非常快活,认为燕麦是上等 的,马厩的布局也非常方便。一匹一栏,虽有隔板,但通过隔板 可以相互看见,所以如果其中的谁,哪怕最远的一匹,忽然想来 — "!! — 世界文学名著百部 一嗓子,伙伴们马上可以应和。 总而言之,大家都住得很惯,就像在自己家里一样。读者也 许正在奇怪,为什么乞乞科夫到现在还一字不提有关那类农奴的 事。才不会呢!在这件事上,帕维尔·伊万诺维奇变得很谨慎了。 即使和大傻瓜做交易,他也不会开门见山。而坚捷特尼科夫,不 管怎么说,是喜欢读书的,是爱发议论的,是一劲要弄清世界万 物的起始缘由的———一切是由于什么,为了什么??“不行,见 他的鬼!莫非该从另一面下手?”———乞乞科夫是这样想的。在 和家奴们的闲扯中,他顺便打听出来老爷先前常到邻近的将军家 去,将军有位小姐,老爷对小姐如何如何,小姐对老爷也如何如 何??但是后来忽然为什么事不对付了,不来往了。他自己也注 意到安德烈·伊万诺维奇总在用铅笔或鹅毛笔画一些小人头,谁 都一模一样。一次午饭后,他照例用手指头旋转着黑银鼻烟盒, 同时说了这么一句: “安德烈·伊万诺维奇,您什么都有;只缺一样。” “缺什么?”坚捷特尼科夫喷着烟团问。 “生活的伴侣,”乞乞科夫说。安德烈·伊万诺维奇一声不吭。 谈话就这么完了。 乞乞科夫并不觉得尴尬,他另找了一个时间,这次是晚饭 前,在闲聊当中冷不丁地说: “真的,安德烈·伊万诺维奇,您的确该结婚了。” 坚捷特尼科夫没有丝毫反应,好像谈这件事本身就叫他不舒 服。 乞乞科夫并不觉得难堪。他又选了一个时间,这次是晚饭 后,话是这么说的: “您的情况,我看来看去,认为您毕竟是需要结婚了:这样 下去,您会犯抑郁症的。” 不知是乞乞科夫的话这次尤其有说服力,还是安德烈·伊万 — #"! — 死魂灵 诺维奇忽然产生了特别想直抒胸臆的情绪,他叹了一口气,朝上 喷出一口烟,然后说:“凡事都需要生来有那种福分,帕维尔·伊 万诺维奇。”于是他一五一十地讲了与将军结识和决裂的整个过 程。 乞乞科夫一字不漏地听了事情的全过程,知道闹成这样全是 为了一个“你”字,他惊呆了。他盯着坚捷特尼科夫的眼睛,看 了好一会儿,最后心里下了个结论:“他干脆是个大傻瓜!” “安德烈·伊万诺维奇,怎么能这样!”他握住他的双手说。 “这算什么侮辱?一个‘你’字有什么侮辱人的意思?” “这个字本身没有什么侮辱人的意思,”坚捷特尼科夫说, “可是他说这个字的用意,说这个字的语调,包含着侮辱。用 ‘你’字———意思就是:‘记住,你是个毫无价值的东西;我接待 你只是因为没有更像样的客人,现在尤贾金娜公爵小姐来了,你 该明白自己的身份,给我站到门口去。’瞧,就是这个意思!” 说这些话时,文静温顺的安德烈·伊万诺维奇眼睛里闪出了 光;声音里完全流露出感情受到侮辱的激怒。 “好吧,就算是有这种用意,那又怎么样?”乞乞科夫说。 “怎么?”坚捷特尼科夫盯着乞乞科夫的眼睛说。“您想要我 在他做出这种举动之后还到他家去作客?” “这算得上什么举动?这甚至不是一种举动!”乞乞科夫说。 “这个乞乞科夫可真够奇怪的!”坚捷特尼科夫暗想。 “这不是一种举动,安德烈·伊万诺维奇。这不过是一种将军 的习惯:他们对所有人都称‘你’。何况,为什么就不能允许一 个有功勋有地位的人这么做呢?” “如果他是一个老人,穷人,不傲慢,不趾高气扬,不是将 军,那就另当别论了,”坚捷特尼科夫说,“那时我可能允许他对 我说‘你’字,甚至还会恭恭敬敬地接受。” “他是个十足的傻瓜!”乞乞科夫心里想。“穷光蛋行,将军 — #"! — 世界文学名著百部 倒不行!”这样想过之后,他开口反驳说: “好,就算是他侮辱了你,您跟他也两清啦:彼此都谁也不 欠谁的了。但是为了点鸡毛蒜皮的事一刀两断,您说这像什么 话?刚开了头的事,怎么能丢下呢?假如已经选中了一个目标, 就该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往前走才是。有人朝你吐唾沫,甭看他! 人天生是要吐唾沫的;现在您在全世界也找不出一个不吐唾沫的 人。” 坚捷特尼科夫被这番话弄得十分为难,他不知怎么好,望着 乞乞科夫的眼睛心里想:“这个乞乞科夫可真够奇怪的!” “这个坚捷特尼科夫可真是个怪物!”乞乞科夫同样也在想。 “您让我给你们打打圆场吧,”他开口说。“我可以到大人那 儿去向他解释,发生这件事,从您这方面是由于误会,由于年 轻,不熟悉人情世故。” “在他面前卑躬曲膝,我办不到!”坚捷特尼科夫强硬地说。 “上帝保佑,哪儿来的卑躬屈膝!”乞乞科夫说完在胸前划了 个十字。“我是作为一个明智的调停人,去用良言相劝,说这是 卑躬屈膝??对不起,安德烈·伊万诺维奇,纯是一片好心,忠 心耿耿,想不到我番话,您竟做了这样令人遗憾的理解!” “请您原谅,帕维尔·伊万诺维奇,是我不对!”深受感动的 坚捷特尼科夫感激地抓住他的双手。“您的善意关怀,我感到非 常珍贵,我可以发誓!但是我们把这话放下吧,我们永远不要再 谈这件事了。” “那么我就不为什么事情,单纯到将军府上去一趟,”乞乞科 夫说。 “为什么?”坚捷特尼科夫问,迷惑地看着乞乞科夫。 “去拜会一下,”乞乞科夫说。 “这个乞乞科夫可真够奇怪的!”坚捷特尼科夫想。 “这个坚捷特尼科夫可真够奇怪的!”乞乞科夫想。 — #"! — 死魂灵 “由于我的马车,”乞乞科夫说,“还没有恢复正常状态,所 以请求您把马车借我一用。我想明天十点钟的样子到他那里去。” “哎呀,还用请求吗!您是完全的主人,随便想用哪辆便用 哪辆:一切由您支配。” 他们告了别,各自去睡觉,免不了还在相互想着对方的古怪 言行。 可是事情也怪:第二天,车套好了,乞乞科夫穿着新燕尾 服,系着白领带,穿着坎肩,以几乎是军人的轻捷跳上了马车, 前去拜会将军了,这时候坚捷特尼科夫内心却发生了好长时间没 有感受过的激动。他的锈蚀的,沉睡的思维整个变得活跃了,不 安了。原来陷入了草原旱獭的慵懒状态的一切感官,忽然发生了 神经质的亢奋。他一会儿坐进沙发,一会儿走向窗口,一会儿拿 本书看,一会儿想要思考问题,白费劲!什么想法也不进脑子。 一会儿拼命什么也不思考,白费劲!片片段段的类似某种想法的 东西,一些乱七八糟的念头,总往脑子里钻,总像小苗苗似的生 长出来。“奇怪的状态!”他说完便靠近窗户去看那条穿过栎木林 的道路;离去的马车扬起的灰尘还没有落地,还缭绕在路的尽 头。可是我们且放下坚捷特尼科夫,去跟随我们的乞乞科夫吧。 — #"! — 世界文学名著百部 第二章 十俄里路程,乞乞科夫乘车只用了半小时多一点的时间——— 先穿过柞木林,然后经过翻耕不久已经开始发绿的庄稼地,然后 爬上山腰,在那里极目远眺,时时刻刻都有新的景致出现在眼 帘;最后,沿着一条枝叶扶疏的椴木林荫路驶进了将军的村庄。 椴木林荫路变成了两边竖有篱笆墙的白杨林荫路,路的尽头正对 着两扇镂空的铸铁大门,透过门扇能看到将军宅邸门顶的三角形 山墙,支在八根科林斯式柱头的圆柱上。处处弥漫着油漆味,样 样东西都不断地重新涂漆,不让它们显得陈旧。洁净的院子堪与 嵌木地板媲美。车到台阶前,乞乞科夫彬彬有礼地跳下车来,请 人通报,随即就被直接带进了将军的书房。 将军的庄严仪表令他为之一惊。此时将军穿着一件深红色的 缎面睡袍。直视的目光,刚毅的面容,略显斑白的颊须和长髭 须,短小的发式,脑后甚至剪成了寸发,粗厚的脖颈,即所谓 “三层”脖子或带三道深褶的脖子,声音是略带沙哑的男低音, 将军式的动作。别特里谢夫将军和我们常人一样,有许多优点, 也有许多缺点。两者融合于一身,尽管斑驳陆离,却形成一幅生 动的图画,这是俄罗斯人身上常有的情形。关键时刻奋不顾身, 舍己为人,勇敢,聪明,但其中又大量掺杂着自私,虚荣,过分 自尊,小事上爱面子以及人人都少不了的很多毛病。对职位后来 居上的人,他一概反感,常以尖酸刻薄的题诗来挖苦他们。首当 其冲的便是一个他以前的同僚,他认为此人才智和能力都在他之 下,可是地位却比他高,现在已经是两省总督,偏偏正管辖着他 的田产所在的省份,如此一来,他仿佛成了此人的子民。为了报 复,他一有机会就辱骂他,抨击他的所有政令,认为他的一切措 施和行动都荒谬绝伦。将军心虽善良,但嘴上可是不饶人的。一 — #"! — 死魂灵 般地说,无论什么事,他都喜欢占先,喜欢别人奉承,喜欢炫耀 才智,喜欢知道别人不知道的事,不喜欢那些知道他不知道的事 情的人。受的是半外国式的教育,却想扮演俄国式老爷的角色。 他的性格如此之不平衡,好坏两面的对立如此之突出和明显,官 场上一定会遇到一大堆麻烦,而最终是只得引退赋闲。此事他完 全归咎于一个敌党,全无反躬自问的气量。告退以后他依然保持 着原来的堂堂威仪。不管是穿着常礼服,燕尾服还是睡袍———气 度不变。从说话的声音到最微小的动作,都是威严的,命令式 的,使下级心里感到的即便不是敬,至少也是畏。 乞乞科夫敬和畏两者都感到了。他毕恭毕敬地侧着头,开口 说: “本人是来专诚拜谒的。本人对曾在战场上拯救祖国的英豪 们深怀敬仰,所以前来专诚拜见将军大人。” 这句开场白看来并没有使将军感到不快。他极和善地晃了一 下头说: “欢迎。请坐。您原在哪里公干?” “大人,我的服务生涯,”乞乞科夫说,他不是正坐在圈椅 里,而是斜坐着,一只手抓着椅子的扶手,“开始于税务局;以 后几经变化:地方法院也呆过,建筑委员会也呆过,海关也呆 过。大人,我的生活就像风浪中的一只船。我可以说是在忍耐中 长大的,生下来就吮着忍耐的奶水,裹着忍耐的襁褓,我本人可 以说完完全全是一个忍耐的化身。至于我受敌人迫害之深,那更 是罄竹难书的了。可现在,可以说是在人生的黄昏,我正在寻找 一个能够度过余年的角落。暂时栖身在大人的一位近邻家里 ??” “谁家?” “坚捷特尼科夫家,大人。” 将军皱了皱眉头。 — !"! — 世界文学名著百部 “大人,他非常后悔他没有表现应有的敬意??” “对什么?” “对大人的功勋。他现在不知道该说什么好。他说:‘如果我 对什么能怀有敬意的话,那只能是??因为,’他说,‘对于救国 英豪们我的确是钦佩之至的,’———他说。” “何必呢,他这是怎么啦???我又没有生气!”态度缓和下 来的将军说。“我内心还是非常喜欢他的嘛,而且相信他将来必 有大用的嘛。” “大人说得极是,必有大用,这人既有口才,又有文才。” “但是他写的,我想,也就是些诗歌之类的无聊玩艺吧?” “不,大人,不是无聊的玩艺。” “是什么呢?” “他在写??史,大人。” “史!什么史?” “什么史??”乞乞科夫说到这里停住了,不知是因为眼前 坐着一位将军,还是因为想把内容说得重要些,便脱口而出: “将军史,大人。” “如何写将军史?写什么将军?” “总地谈将军,大人,综合地写??那意思是,具体地说, 是一部我国将军史,”乞乞科夫嘴里说着,心里却想:“我在瞎诌 些什么!” “请原谅,我没太懂??这是本什么书,是一部断代史,还 是人物列传,是所有人的,还是只包括参加过!"!# 年战争的?” “您说对了,大人,正是参加过!"!# 年战争的!”说完这话, 他心里想:“要命,我也不知道我在说些什么!” “那他为什么不到我这里来?我可以帮他收集很多有趣的材 料。” “他不敢来,大人。” — #%$ — 死魂灵 “胡闹!为了一个什么无关紧要的字??我根本不是这样的 人。要么,我可以亲自去他家。” “他怎么敢让您去,他自己会来的,”乞乞科夫说,同时心里 想:“将军史说得真是对路了;这可是瞎蹦出来的。” 书房里传出沙沙的衣裙声。雕花壁柜的胡桃木门自己开了。 在门的背面,一只美丽的手握着门的把手,出现了一个充满活力 的形象。如果在一间黑屋里,突然闪现了一幅后面打着灯光的透 明图画,也不会像似乎专为照亮这个房间而出现的这个放射着生 命的光辉的形象这样令人震惊。你觉得,仿佛有一道阳光和她一 起射进了房间,突然把天花板、窗帘盒及一切黑暗角落照亮。她 似乎有高大的身材。但这是一种迷幻;这是她身体各部分,从头 到手指,异常的匀称及其和谐的比例造成的感觉。她身上的单色 的连衣裙显得有如此的韵味,以至你觉得两京的裁缝们为了把她 装扮得更好而曾在一起协商。这是一种错觉。她的穿着十分随 便,极其本色;一块未剪开的料子,两三处一连,就熨熨贴贴地 裹着身体,现出的那些皱褶,雕塑家会恨不得马上刻在大理石 上;相形之下,那些穿着时髦的小姐们简直像一群傻妞。虽然乞 乞科夫在安德烈·伊万诺维奇的图画上已经见过她的面容,但一 见本人,仍然如痴如呆;待到清醒过来,他注意到她有一个重要 的缺点,那就是不够肥度。 “介绍一下,这就是我的娇小姐!”将军扭头对乞乞科夫说。 “可是我到现在还不知道您的名字和父名。” “但是,一个没有立过半点功劳的人的名字,您有必要知道 吗?”乞乞科夫说。 “总还是需要知道的嘛??” “大人,帕维尔·伊万诺维奇,”乞乞科夫把头轻轻一歪,说 道。 “乌琳卡!帕维尔·伊万诺维奇刚才说了一个十分趣的新闻。 — #"! — 世界文学名著百部 我们的邻居坚捷特尼科夫完全不是我们以为的那种蠢人。他在做 一件极其重要的事:在写!"!# 年的将军史。” 乌琳卡脸上忽然像是现出了红晕,顿时活跃起来。 “谁认为他是蠢人呢?”她很快地说了一句。“除非维什涅波 克罗莫夫会这么认为。爸爸你就相信那个无聊又卑鄙的人!” “为什么说卑鄙?他有点空虚,这是真的。”将军说。 “他还有点下贱,还有点可恶,不仅是有点空虚。”乌琳卡马 上接着说。“如果谁欺负自己的兄弟,把亲姊妹赶出家门,他就 是个可恶的人??” “可这都是道听途说。” “无风不起浪。父亲,您有一个最善良的灵魂,有一颗少有 的心,但是你的所作所为,会让别人以为你完全是另外一种人。 你明知道一个人不好,还是会接待他,只因为他会说好听的话, 会在你面前献媚讨好。” “我的宝贝,我总不能把他赶出去呀!”将军说。 “何必赶走,但又何必喜爱他?!” “这话就不对了,大人,”乞乞科夫微微低一下头,笑容可掬 地对乌琳卡说。“遵照基督的精神,我们正是应当爱这样的人。” 紧接着他露出已带有几分狡黠的笑容转身对将军说: “大人,有这么一句话,您听见过吗?———‘你就得爱我们 黑不溜秋的模样,我们白白净净的模样谁都会爱’。” “没有,没听见过。” “这是一件非常曲折的趣闻,”乞乞科夫带着狡黠的笑容说。 “大人,在古克佐夫斯基公爵的庄园里;这位公爵,大人您一定 是知道的??” “不知道。” “有个德国管事,是个年轻人。为了提供新兵和别的事情, 他需要经常进城,肯定每回都要给法院的人抹点油。”这时乞乞 — #%$ — 死魂灵 科夫稍微眯起一只眼睛,脸上做出法院的人被抹油的样子。“可 是法院的人和这个管事有了交情,常请他吃饭。有一回在他们那 里吃午饭,德国管事说:‘诸位,如何,有空请到我那儿去,到 公爵家去。’他们说:‘一定来。’那以后不久,法院外出调查, 是为了特列赫梅捷夫伯爵领地上发生的一桩案子,这位伯爵,大 人您也一定是知道的??” “不知道。” “他们没有进行调查,全体开进了伯爵庄园的庶务大院,钻 进老管家屋里打牌,三天三夜没有合眼。茶炊和潘趣酒自然是没 离桌。老管家已经烦透他们了。为了想法把他们轰走,老头儿 说:‘诸位,你们干吗不到公爵的德国管事那儿去:他离这儿不 远,正等着你们去呢。’‘当真可以去一趟。’他们说,于是就这 么醉醺醺的,胡子拉碴的,半睡不醒的,坐上马车去找德国人了 ??而德国人,大人您知道,这时候刚结婚。娶的是个女子中学 毕业生,年轻轻的,娇滴滴的(乞乞科夫脸上做了一个娇滴滴的 样子)。两人正悠然地坐着喝茶,忽然门开了,好大一帮人闯了 进来。” “想得出来———那模样够好看!”将军笑着说。 “管事愣住了,他说:‘诸位有何贵干?’他们说:‘啊!你小 子这样!’说完立刻就变了脸??‘有事找你!庄园里酿的酒是 多少?拿账来!’那人好说歹说,全白费。‘喂,找几个见证人 来!’于是就把管事抓了,五花大绑,送进城里,德国人就这么 蹲了一年半的大牢。” “竟会这样!”将军说。 乌琳卡气得两手举起轻轻一拍。 “他的妻子就忙开了!”乞乞科夫接着说。“嗯,一个没经验 的年轻女人能有什么办法?多亏有几个好人建议把这事私了。管 事花了两千卢布外带请了一次客,就出来了。酒席筵上大家都喝 — #"! — 世界文学名著百部 高兴了,他也高兴了,这时候他们就对他说:‘那么对待我们你 好意思吗?你总想见到我们收拾得整整齐齐,脸刮得干干净净, 穿着燕尾服。不,你就得爱我们黑不溜秋的模样,我们白白净净 的模样人人都会爱。’” 将军大笑起来;乌琳卡发出了痛苦的怨声。 “我不明白,爸爸,你怎么能笑!”她急促地说。愤怒使她美 丽的额头发暗了??“一件最可耻的行为,我都不知道该把做出 这种事的人送到哪里去??” “我的朋友,我一点儿不为他们辩护,”将军说,“但是如果 的确可笑,又有什么办法?怎么说的:‘你得爱我们白白净净的 ??’?” “黑不溜秋的,大人,”乞乞科夫赶紧说。 “你就得爱我们黑不溜秋的模样,我们白白净净的模样人人 会爱。哈,哈,哈,哈!” 将军的身体笑得摇摇晃晃。曾佩戴厚大的金穗肩章的肩膀在 抖动着,就好像现在仍然佩戴着厚大的金穗肩章一样。 乞乞科夫终于也憋出了一个代表笑声的感叹词,但是为了表 示对将军的尊敬,把元音改成了“!"”:发出的声音是嘿,嘿, 嘿,嘿,嘿!他的身体也笑得摇晃起来,尽管肩膀没有抖动,那 是因为没有佩戴过厚大的金穗肩章的缘故。 “想得出来,胡子拉碴的法官们模样准是够好看的!”将军笑 着继续说。 “可不嘛,大人,无论怎么说??三天三夜坚守岗位??眼 都不合:是有点憔悴了,有点憔悴了!”乞乞科夫继续笑着说。 乌琳卡坐进圈椅里,用一只手捂住美丽的眼睛;她说了一句 话,好像是在怨恨她不能向谁倾吐自己的愤怒: “我不知道,我只感到非常可气。” 真的,三个交谈者内心产生的感觉,对立得十分奇怪。一人 — $## — 死魂灵 觉得好笑,是由于德国人这么不会随机应变,另一人觉得好笑, 是由于坏蛋们会如此好笑地随机应变。第三人感到忧愁,是因为 人们做出了这种不公正的行为而没有受到惩罚。只是没有一个这 样的第四人,他对这些使前者笑后者愁的话语会有所深思。然 而,趋于毁灭的肮脏的人在他的堕落中依然要求他人对自己的 爱,这意味着什么?是动物的本能?是被卑鄙欲望的重压窒息着 的灵魂发出的微弱的呐喊?这喊声仍在穿透着日益僵硬的卑劣行 为的外壳,仍在呼叫着“兄弟,救我!”只是没有一个这样的第 四人,他对自己兄弟的灵魂的毁灭会感到比一切都痛心。 “我不知道,”乌琳卡把手从脸上拿下来说,“我只感到可 气。” “只是请你不要生我们的气,”将军说。“我们什么错都没有。 亲亲我,回自己屋去吧,因为我马上要穿衣服吃午饭了。你就留 下吧,”将军忽然转身对乞乞科夫说:“在我这儿吃午饭,好吗?” “只是如果大人??” “不用客气。白菜汤还是有的!” 乞乞科夫优雅地低下头,当他抬起的时候,已经不见了乌琳 卡。她消失了。代替她的是一个巨人般的侍仆,脸上长着浓厚的 髭须和颊须,一手端着银盆,一手提着盥洗壶。 “我在你的面前换衣服你允许吗?”将军说着就脱掉睡袍,把 衬衫袖子挽到壮士般的胳膊上。 “那还用说,岂止换衣服,要是大人想做什么就可以做什 么。”乞乞科夫说。 将军就洗起脸来,溅着水花,嗤着响鼻,像只鸭子,肥皂沫 飞向四面八方。 “那话是如何说的?”他在从各个方向擦他那粗壮的脖子的时 候说,“你得爱我们白白净净的???” “黑不溜秋的,大人。” — #"! — 世界文学名著百部 “爱我们黑不溜秋的模样,我们白白净净的模样人人都会爱。 妙极了,妙极了!” 乞乞科夫这时心情非常地好;他忽然灵机一动。 “大人!”他说。 “什么事?”将军说。 “还有一个故事。” “什么故事?” “也是个可笑的故事,可是对于我说来并不可笑。甚至是这 么回事,如果大人??” “是怎么回事?” “大人,您看是怎么回事吧!??”这时乞乞科夫向四周看 了一下,看见端脸盆的侍仆出去了,便这样说起来:“我有一个 年老体衰的伯父。他有三百个农奴,除我之外没有继承人。由于 年老体衰,庄园自己管不了,也不肯交给我。他的理由可真怪, 他说:‘这个侄子我不了解;可能是个败家子。他必须自己证明 他是个靠得住的人,得让他自己先弄到三百个农奴,我才把我这 三百个交给他。” “多么糊涂!” “大人说得极是。但是现在请您想想我的处境??”这时乞 乞科夫放低了声音,好像在透露一个秘密:“大人,他家里有个 管家婆,管家婆有儿女。弄不好全会落到他们手里。” “傻老头子是老糊涂了,如此而已,”将军说。“只是我看不 出我能帮什么忙。” “我想出来这么个办法。现在新的人丁普查名册还没有呈送 上去,大庄园主们手里除了活着的魂灵,都有不少逃了的,死了 的??所以,比方说,大人您把死的当活的给我,立一个买契, 那时候我拿这张买契给老头子看,他无论如何都得把遗产交给 我。” — #"! — 死魂灵 将军爆发出这样的笑声,恐怕有史以来还没有人这样笑过: 好端端的一下子栽进了圈椅;脑袋仰到后面,几乎背过气去。全 家都慌了。大块头侍仆出现在旁边。女儿惊慌地跑了进来。 “爸爸,你怎么了?” “没事,我的朋友。哈,哈,哈!回自己屋去,我们立刻来 吃饭。哈,哈,哈!” 将军的笑声几次因喘不过气被憋了回去,但每次都更厉害地 重新迸发出来,在从门厅到高大的、回音特强的将军内宅的每一 个房间里震响。 乞乞科夫不安地等待着这场非同寻常的笑声的结束。 “喂,老弟,请原谅:亏你想得出这么个鬼点子。哈,哈, 哈!请老头子尝点鲜,给他塞几个死人!哈,哈,哈,哈!伯父 呀,伯父!这回伯父要上大当了!哈,哈,哈,哈!” 乞乞科夫的处境有些难堪:侍仆就站在这儿,张着嘴,瞪着 眼。 “大人,这可是眼泪逼出来的笑呀,”他说。 “请原谅,老弟!哎,真把我笑死了。只要能看看你把死魂 灵买契拿给你伯父的时候他那副样子,叫我出五百万都行。怎 么,他老得很吗?多大岁数?” “八十了,大人。不过这是背地里说的话,我想??顶好是 ??”乞乞科夫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将军的脸,同时斜眼瞄了一 下侍仆。 “喂,你出去。过后再来,”将军对侍仆说。大胡子侍仆退下 了。 “是的,大人??这件事,我想保守秘密??” “那自然,我非常明白。这个蠢老头!八十岁了还有这么个 糊涂想法!他看起来如何?还精神?还能走动?” “能走,就是非常费劲。” — #"! — 世界文学名著百部 “蠢货!还有牙吗?” “总共两颗,大人。” “真是蠢驴!老弟,你别生气??他可真是一头蠢驴??” “一点不错,大人。尽管他是我的亲戚,承认这一点很难过, 但他当真是一头蠢驴。”不过读者自己也能明白,乞乞科夫承认 这一点并不难过,何况他未必有过什么伯父。 “那么,要是大人有这个好意??” “把死魂灵给你?就为你这鬼点子,把他们连土地连住房一 起给你都行!你把整个坟地都拿去吧!哈,哈,哈,哈!老头儿 呀,老头儿!哈,哈,哈,哈!上了个多大的当!哈,哈,哈, 哈!” 将军的笑声又在将军的响起在将军的内宪。 — #"! — 死魂灵 第三章 “不,我不会这样,”又处在开阔的田野间之后,乞乞科夫心 里说,“不,我不会这样安排。万一上帝让我如愿以偿,我变成 了一个富家翁,我的做法将完全不同:饮食,房屋,自然要尽善 尽美,但是产业的经营也会搞得有条有理。我会量入为出,而且 每年还会余下一点钱留给后代,只要上帝让我女人能多生孩子 ??”他突然喊道:“哎,你———傻瓜!” 谢利凡和彼得卢什卡两个人都从赶车的座位上扭回头来。 “你在往哪儿赶?” “您吩咐了去科什卡列夫上校家呀,帕维尔·伊万诺维奇,” 谢利凡说。 “您问清路了吗?” “帕维尔·伊万诺维奇,您看,我一直在忙活这辆轿式马车, 只见到将军的马夫??彼得卢什卡向车夫问来着。” “这才叫傻瓜!说过不能依靠彼得卢什卡:彼得卢什卡是块 木头。” “这里学问不大,”彼得卢什卡斜眼瞅着说,“除了下坡的时 候走中间那条路,别的什么也没说。” “而你除了烧酒大概再没灌过别的吧?大概现在还没醒吧。” 彼得卢什卡听出话头已经转到哪儿去了,便只用鼻子使劲地 吸了两口气。他原想说滴酒没尝,但是自己也觉得有点说不出 口。 “坐轿式马车走路就是舒服,”谢利凡扭回身来说。 “什么?” “我说,帕维尔·伊万诺维奇,老爷您坐轿式马车走路舒服, 比坐轻便马车好点———不颠。” — !"! — 世界文学名著百部 “赶你的车吧,赶你的车吧!谁也没有问你这个。” 谢利凡在几匹马滚圆的肚皮上轻轻地抽了一鞭子,对彼得卢 什卡说了起来: “听说科什卡列夫老爷让庄稼人穿德国人的行头;从远处你 都分不出来是哪国人,走路也像德国人那么大模大样。女人头上 不像包馅饼那样裹着头巾,不像顶盾牌那样箍着头圈,戴的是德 国风帽,知道吧,就是德国女人戴的那种,———那叫风帽,知道 吧,风帽。就是那种德国风帽。” “要让你穿一身德国行头,再戴上个风帽,就好看了!”彼得 卢什卡挖苦了一句谢利凡,开心地笑了一下。可是这一笑弄出来 个什么脸相啊!那几乎不是笑,倒像一个得了伤风的人,鼻子痒 痒想打喷嚏,没打出来,就在准备打喷嚏的状态中停住。 乞乞科夫朝上看看他的脸,想知道那上面的状况,接着说了 一句:“瞧你那德性!还以为自己是美男子呢!”这里需要交待一 下:帕维尔·伊万诺维奇的确认为彼得卢什卡喜欢自己那张脸, 可是后者时常连自己还有一张脸都忘了。 “帕维尔·伊万诺维奇,”谢利凡从赶车座位上扭回身来说: “您当时要能想到向安德烈·伊万诺维奇要一匹马,换下花斑马就 好了;他准不会驳您的面子。这匹马,说实话,是个痞子,光会 碍事。” “赶车,赶车,费话少说!”乞乞科夫说,不过心里也暗想: “确实,不该没想到。” 这时,轻快的轿式马车轻快地跑着。上坡也轻快,尽管有时 路不平;下坡也轻快,虽然乡间小路多坎坷。下了山岗。道路穿 过牧场,越过一道道弯曲的小河,从一座座磨房旁边经过。远处 隐隐约约见到沙滩,山杨林一片接一片地伸向路边,像一幅幅美 丽的图画;柳丛、细赤杨、银白杨在他们身旁飞闪而过,用枝条 抽打着坐在赶车座位上的谢利凡和彼得卢什卡。它们常常打掉后 — #"! — 死魂灵 者的帽子。面貌严峻的仆人时时从座位上跳下来,咒骂愚蠢的树 和栽树的人,但却总没想到应该把帽子系上,或者用手扶着,总 指望再不会出这种事情。树木越来越密:山杨与赤杨之外,开始 出现白杨,周围很快形成了一片密林。阳光被遮住了。松树和云 杉开始发暗了。无尽的森林中,昏暗越来越浓,似乎就要变为黑 夜。忽然树木间透出了光线,射向这里那里,树枝头,树桩上, 像活的白银,像明亮的镜面。森林开始变亮,树木开始稀疏,听 到人们的喧叫———他们忽然来到了一个湖边。湖面宽四俄里,周 围是树,树后是村屋。水里有二十来个人,有没到腰的,有没到 肩的,有没到脖子的,正把鱼网拖向湖岸。一个人在他们当中麻 利地游来游去,喊叫着,指挥着所有的人,这人高度厚度差不多 是同一个尺寸,滚圆滚圆,像个西瓜。因为厚度大,他是不管怎 样也沉不下去的,即便翻着个儿往下扎,水还是会把他托上来; 假如在他背上再坐两个人,他也会像个顽固的气囊一样浮在水 上,在他们底下轻轻地呼哧着,用鼻子和嘴鼓出气泡。 “帕维尔·伊万诺维奇,”谢利凡从赶车座位上扭回头来说, “这个人肯定是科什卡列夫上校老爷。” “何以见得?” “因为,您瞧,他身子比别人白,长得也富态,像个老爷。” 这时喊声听得真了。西瓜老爷话音又快又亮地喊着: “杰尼斯,快交给科济马!科济马,抓住杰尼斯的绳头!大 福马,跟小福马一道使劲!从右边上,从右边上!站住,站住, 你们两个笨蛋!把我缠在网里了!挂住了,我说,该死的东西, 把肚脐眼挂住了。” 右边的拽网人站住了,一看,真的出了一件没想到的事:老 爷居然被缠在网里了。 “哎哟,”谢利凡对彼得卢什卡说,“把老爷当鱼拖上来了。” 老爷还缠在网里,扑腾着,想挣脱出来;他把身子翻过来, — #"! — 世界文学名著百部 肚皮朝上。他怕把网扯破,便跟着网里的鱼一起游,吩咐人只在 他腰里系一根绳子。人们把他系上以后,把绳头扔到岸上。站在 岸上的二十来个打渔的接住绳头,小心地往回拉。老爷到了浅地 方,用脚站住了,裹着鱼网的身子,就像是夏天戴着网眼纱手套 的太太们的玉臂。他朝上一看,发现了乘着轿式马车爬上堤坝的 客人。和客人打了照面时,他点了一下头。乞乞科夫摘下帽子, 从车里恭敬地行了个礼。 “吃过饭没有?”那位老爷喊道,他和网里的鱼一起靠近湖 岸,一只手在眼睛上搭着凉棚,另一只仿照着美第奇家族收藏的 维纳斯出浴雕像的姿态放在靠下的地方。 “没有,”乞乞科夫说。 “那就感谢上帝吧!” “怎么的?”乞乞科夫好奇地问,仍把帽子举在头上。 “这么的!”和一堆鲤鱼鲫鱼一起上了岸的老爷说,那些鱼在 他脚旁挣扎着,蹦起一俄尺多高。“这些不算什么,别看这些; 那才是大家伙,在那儿!??拿那条鲟鱼来看看,大福马!”两 个精壮的汉子从木桶里拖出来一个怪物似的东西,“这个小王爷 怎么样?从大河里游进来的!” “这几乎就是个大王爷嘛!”乞乞科夫说。 “没错,您现在往前走,我随后来。赶车的,从下面那条道 走,从菜地里过去。傻子小福马,快跑去把栅栏撤了。我随后 来,眨眼工夫就到。” “这个上校有点古怪。”乞乞科夫心里想。马车终于走完了漫 长的湖堤,来到一个村落。山坡散落着一些农舍,像扒着一群鸭 子,有的建在坡下的木桩上,像站着一只只的鹭鸶。处处挂着鱼 网,大拖网,小拖网。小福马撤下了栅栏,轿式马车穿过菜园子 来到了一座陈旧的木造教堂前的广场上。教堂后面稍远一些的地 方,可以看到老爷宅邸的屋顶。 — #"! — 死魂灵 “瞧,我来啦!”旁边传来一个人的声音。乞乞科夫回头看。 那位老爷已经把衣服穿好了,乘着一辆轻便马车走在他旁边。草 绿色的南京土布常礼服,黄色的长裤,脖子上不系领带,学着丘 比特卓越的风姿!他侧身坐在轻便马车上,就占满了整个车座。 乞乞科夫本想对他说什么,但胖子已经不知哪里去了。忽见轻便 马车已经到了另一面,只听见喊声:“那条狗鱼和七条鲫鱼给傻 蛋厨子送去,鲟鱼拿这儿来:我自己坐车带去。”又听他连连地 喊着:“大福马和小福马!库济马和杰尼斯!”当他的车在主人房 屋台阶前停下时,使他十分惊讶的是,胖老爷早已经站在台阶 上,一把就把他抱进了怀里。他是怎么来得及飞过来的,真是不 可思议。他俩交叉着嘴唇,连吻了三次。 “我给您带来了大人的问候。”乞乞科夫说。 “什么大人的?” “您的亲戚亚历山大·德米特里耶维奇将军的。” “这个亚历山大·德米特里耶维奇是谁?” “别特里谢夫将军,”乞乞科夫有点惊讶地说。 “不知道,不认识。” 乞乞科夫愈发惊讶了。 “这怎么会???至少我希望,我这是有幸和科什卡列夫上 校谈话吧?” “彼得·彼得罗维奇·别图赫,别图赫,彼得·彼得罗维奇!” 主人紧接着说。 乞乞科夫呆住了。 “唉呀,糟糕!怎么搞的,你们两个,笨蛋!”他转身对谢利 凡和彼得卢什卡说;那两人一个在车夫的座位上坐着,一个在马 车门口站着,目瞪口呆,眼瞪得圆圆的,“你们是怎么搞的,笨 蛋!对你们说了是去科什卡列夫上校家??可这位是彼得·彼得 罗维奇·别图赫??” — #"! — 世界文学名著百部 “这两个家伙做得很对!”彼得·彼得罗维奇说。“为这事我赏 给你们一人一杯伏特加,外加一个大馅饼。快卸了马,到下房 去!” “很不好意思,”乞乞科夫连连鞠着躬说,“出了这么个意想 不到的事情??” “不是错,”彼得·彼得罗维奇·别图赫马上说,“不是错。您 先尝尝这顿饭如何,然后再说是错不是错。请进,请进,”他一 边说,一边挽起乞乞科夫的胳膊,把他带进内宅。 乞乞科夫为了表示谦让,进门时侧着身,以便让主人和他一 同进去;但这纯粹多余:恐怕主人是进不去了,而且他已经不在 这里了。只听见他满院子大嚷道:“大福马是怎么啦?为什么到 现在还没来?呆子叶梅利扬,跑去告诉傻蛋厨子,快把鲟鱼收拾 出来。鱼精腺、鱼子、鱼内脏、鳊鱼做汤,鲫鱼做酱。还有虾, 虾!呆子小福马,虾在哪儿?虾,我说,虾?!”好长时间还听见 在喊:虾,虾。 “这位主人可忙乎开了,”乞乞科夫坐进圈椅,观察着屋里的 四角和墙壁时说。 “瞧,我来啦,”主人一边进门一边说,他带来了两个穿夏季 常礼服的少年。身子像柳条一样细,只顾得往上长了。他们比彼 得·彼得罗维奇高了几乎整整一俄尺。 “我的两个儿子,中学生。回家过节。尼古拉沙,你陪客人, 阿列克萨沙,你跟我来。” 彼得·彼得罗维奇·别图赫又不见了。 乞乞科夫和尼古拉沙谈起来。尼古拉沙特别爱说话。他说他 们学校老师教得不大好,只知道对那些妈妈送礼多的人好,说城 里驻扎着一个因格尔曼兰骠骑兵团;说骑兵大尉维特尼茨基的马 比团长的还好,虽然中尉弗兹叶姆采夫骑术比他强得多。 “你们老爷子的庄园现在景况如何?”乞乞科夫问。 — #"! — 死魂灵 “典当了,”这是又回到客厅的老爷子自己答复的,“典当 了。” 乞乞科夫只剩下用嘴唇做了一个动作,就是在事情闹了一场 空时人们常做的那种动作。 “您何要典当出去?”他问。 “不为什么。因为大家都典当了,为什么要让别人落下?都 说划得来。而且我一向住在这儿,让我也到莫斯科去住住看。” “蠢货,蠢货!”乞乞科夫想,“在那儿他会把一切挥霍光, 还会把孩子变成败家子。你这大馅饼,还是留在你的乡下好。” “我可知道您在想什么。”别图赫说。 “想什么?”乞乞科夫感到非常窘,他问。 “您在想:‘这个别图赫真是个蠢货,蠢货!请人来吃饭,到 现在饭还没影儿。’先生,说话就得。用不到短毛丫头扎辫子的 工夫,饭就会上来。” “爸,普拉东·米哈雷奇来了!”阿列克萨沙望着窗外说。 “骑着一匹枣红马!”尼古拉沙朝窗户弯过腰去,接着说。 “阿列克萨沙,你看我们那匹深灰马比它差吗?” “差倒不差,可是步子却不是这样。” 他俩争起枣红马和深灰马的优劣了。这时屋里进来了一个美 男子,身材匀称,淡褐色的发亮的卷发,黑眼珠。一条模样凶狠 的大头狗跟了进来,铜颈圈磕得叮当响。 “吃过午饭了?”彼得·彼得罗维奇·别图赫问。 “吃过了,”客人说。 “怎么,您这是笑话我来了?”别图赫生气地说。“您吃了饭 来还有什么意思?” “不过,彼得·彼得罗维奇,”客人笑了笑说,“有一点可以宽 慰你,午饭我什么也没吃:没有一点食欲。” “您没看见捞了什么鱼!好大一条鲟鱼,自己送上门来了! — "!! — 世界文学名著百部 那些鲫鱼,我连数都没数。” “听您说话都觉得羡慕,”客人说。“教给我怎么样才能像您 一样快活。” “为什么烦闷?算了吧!”主人说。 “为什么烦闷?———就是因为烦闷嘛。” “您吃得太少,就这么回事。您美美地吃一顿试试。烦闷是 近来的新发明。先前没人烦闷。” “别夸口啦!好像您从来没有烦闷过似的?” “从来没有!也不知道那是什么玩艺儿,连烦闷的时间都没 有。清早两眼一睁不是立刻就得喝茶吗,不是马上就得接见管事 吗,接着就得去捞鱼,接着就得吃午饭。午饭后还没来得及呼噜 两声,接着就得吃晚饭,晚饭后厨子来了,就要预定明天的午 饭。哪有时间烦闷呢?” 他们谈话的时候,乞乞科夫一直端详着客人。 普拉东·米哈雷奇·普拉东诺夫是阿基琉斯加帕里德:匀称的 体型,身材优美,青春的容颜,集于一身。略带讽刺意味的可爱 的微笑似乎更增加了他的美貌。但尽管具有这一切,在他身上却 存在一种缺乏生气的,睡意朦胧的东西。欲望,悲伤和激动未在 他处女般新鲜的脸上刻下皱纹,但同样也没有赋予他活力。 “说实话,”乞乞科夫说,“我也不能理解;如果允许我说两 句,我也不能理解,有您这样的人才,为什么会烦闷。当然可能 有另外的原因:缺钱用啦,受到什么恶人的欺压啦;有时候会有 这样一些恶人,他们竟想置人于死地呢。” “问题就在于根本没有这类事,”普拉东诺夫说,“您信不信, 有时候我倒希望有这类事,有点儿惊恐不安什么的。嗯,哪怕有 人仅仅惹我生一场气也好。可是没有!烦闷———只有烦闷!” “我不懂。可能是您家产不多,农奴太少?” “没有的事,我和家兄共有一万俄亩土地,一千名农奴。” — #"! — 死魂灵 “这样还烦闷。不懂!可能是产业管理混乱?连年歉收,死 了好多农奴?” “相反,一切井井有条,家兄是个最出色的当家人。” “那我就不懂了!”乞乞科夫说,耸了一下肩膀。 “瞧,我们立刻就会把烦闷赶走,”主人说。“阿列克萨沙, 快点跑到厨房去,告诉厨子赶紧把露馅小馅饼端上来。呆子叶梅 利扬和扒手安托什卡在哪儿?为何不把冷盘端出来?” 但是门开了。呆子叶梅利扬和扒手安托什卡捧着餐巾来了, 他们摆好了餐具,把一个托盘放在桌上,上面有六个装着各种各 样颜色酒类的高颈瓶。托盘和高颈瓶四周很快摆好了一圈碟子 ———鱼子,干酪,腌乳菇,蜜环菌,还有一个接一个从厨房端来 的盖盘,里面传出吱吱的油响。呆子叶梅利扬和扒手安托什卡是 两个既规矩又麻利的下人。主人给他们这些称呼,只是由于没有 外号叫起来淡寡寡的,而他却不爱吃淡的;他人虽和善,却喜欢 味道中的一些字眼。不过下人们也不生他的气。 冷餐之后是正餐。这时候和气的主人变成了个十足的强盗。 只要发现谁盘子里的菜只有一块,马上就给他添上一块,嘴里念 念有词:“人成双,鸟成对,越活越有味。”客人吃了两块———第 三块就送上来了,一边念叨着:“有了二,还缺一;上帝喜欢三 合一。”客人吃了三块———他又来了:“哪见过三个轱辘的马车? 谁肯盖三个墙角的房子?”到四块又有成语,到五块———还有。 乞乞科夫差点没吃了十二块什么东西,他想:“哎,这下主人可 没新招了吧。”哪能呢:主人二话不说,往他盘子里放了一块铁 钎烤牛犊的脊肉,那是小牛身上最好的部位,外带腰子,并且是 多好的一只牛犊啊! “光用奶喂了两年,”主人说,“跟伺候儿子一样!” “我吃不了啦!”乞乞科夫说。 “您先尝尝,然后再说吃不了!” — #"! — 世界文学名著百部 “下不去了。没地方了。” “有一回教堂里也没地方了。市长一来———地方就有了。你 知道人挤成了那样,果真是苹果连落地的地方都找不到了。您只 要尝尝:这块肉就是市长。” 乞乞科夫尝了尝———果然,这块肉跟市长相差无几。还是有 了它的地方,原来觉得什么也不可能装进去了。 喝酒也有一场热闹。彼得·彼得罗维奇拿到了抵押贷款便储 存了足够以后十年喝的酒。他不停地斟酒;客人不喝干,他就叫 阿列克萨沙和尼古拉沙替客人干;那哥儿俩一杯接一杯地往肚里 灌,可是从座位上站起来跟没事一样,和喝白水一样。客人们可 就不行了:好不容易才晃悠到凉台上,好不容易才坐进了圈椅。 主人刚坐进他自己那张像是个四人靠椅的座位,当时就睡着了。 他那肥胖的身躯变成了一具风箱。它通过张开的嘴巴和鼻孔发出 一些连新派音乐里也没有的声音。大鼓,长笛,像狗叫似的断续 声———样样俱全。 “真叫连吹带打!”普拉东诺夫说。 乞乞科夫笑起来。 “自然口罗,假如这么吃法,”普拉东诺夫说,“哪儿来的烦闷! 来的是瞌睡嘛。” “是的,”乞乞科夫懒懒地说。他的小眼睛变得非常之小了。 “然而,请原谅,我还是不能理解一个人怎么会烦闷。并且解闷 的办法多得是呀。” “有哪些办法?” “对于年轻人,办法可不少!可以跳舞,玩什么乐器??要 不就结婚嘛。” “和谁?您说。” “好像不远就没有又好又有钱的姑娘啦?” “就是没有。” — #"! — 死魂灵 “嗯,那就到别处去找找,去外面转转。”这时乞乞科夫脑子 里闪出了一个绝妙的念头,他的眼睛变得大些了。“眼下就有一 个非常好的办法!”他看着普拉东诺夫的眼睛说。 “什么办法?” “旅行。” “去哪儿?” “如果您有空,就跟我一起去,”乞乞科夫说,他望着普拉东 诺夫心里想:“这倒很好:那时费用可以对半出,修车费可以完 全算他的。 “您要去哪儿?” “往哪儿去———怎么说呢?目前我旅行主要不是为自己的事, 而是为别人的事。别特里谢夫将军,我的好朋友,也可以说是我 的恩公,请我去拜访他各地的亲戚??访亲当然是为访亲,部分 地可以说也是为自身嘛;因为看看四面八方,众生百态,无论谁 怎么说,也大有益处呀,世事通晓皆学问嘛。” 普拉东诺夫认真思考起来。 乞乞科夫此时是这样盘算的:“这当真很好!甚至也可以把 全部开销都算到他的账上。甚至也可以这么做:套上他的马,我 的马在他村里养一阵。为了节省,可以把轿式马车也留在他村 里,乘他的轿式马车上路。” “这有什么?为什么就不能出去走一趟?”普拉东诺夫这时 想。“说不定能快活些呢。我在家里没事可做,产业反正由哥哥 管着;一点也乱不了。当真为什么不出去走一趟?” “您同意不同意,”他说,“到我哥哥家里住两天?不然他不 放我走。” “十分愿意。三天也行。” “行,假如这样,那就击掌为定!一起去!” “好!”乞乞科夫在他手上拍了一下说。“一起去!” — !"! — 世界文学名著百部 “哪儿去?哪儿去?”主人醒过来,朝他们瞪着眼睛喊了一 声。“已经叫人把您的车轱辘卸了,普拉东·米哈雷奇,您那匹公 马现在赶到十五俄里外去了。不行,你们今天必须在这儿住,明 天早早地吃了午饭再走你们的。” “你瞧瞧!”乞乞科夫心想。普拉东诺夫知道别图赫一向坚守 自己的惯例,所以什么也没有说。只能留下了。 然而他们得到了奖赏,那就是一个奇妙的春日的黄昏。主人 安排了一次游河。十二名桨手,挥着二十四只桨,唱着歌,让他 们的快船在水平如镜的湖面上飞也似的滑过。他们从湖中驶入一 条浩森的长河,两岸是平缓的慢坡。水面一丝涟漪也没有泛起。 他们在快船上就着白面包喝茶,船时常要在横跨河面的吊渔网的 缆绳下通过。喝茶以前,主人先脱了衣裳,跳进河里,和渔夫们 一起扑腾笑闹,朝大福马和库济马大喊大叫,玩了半个来小时, 在水里叫够了,忙够了,冻够了,才带着好胃口上了船,那喝茶 的样子,叫人不由得羡慕。这时太阳下去了。剩下的是天空的明 净。更响亮地传来了人们的喊声。渔夫们走了,几处岸边来了一 群群洗澡的孩子:打水声,笑闹声传得老远老远。桨手们一起把 二十四只桨在水里用力一划,忽然向上抬起了所有的桨片,快船 自己在平镜似的水面上飞驶,宛若一只轻捷的小鸟。舵前第三个 桨手,一个健壮的、像大姑娘一样鲜嫩的大小子,用清纯的声 音,一人响亮地领唱;五人齐声地应和,六人拖着悠长的尾音 ———河上飘荡着一支像俄罗斯一样广阔无垠的歌;歌手们将一只 手搭在耳后,仿佛迷醉于它无垠的广阔。乞乞科夫不知怎的有了 一种自由无羁的感觉,他想:“哎呀,真的,我什么时候也要弄 到一座村庄!”“嗨,这凄凉的歌有什么好?”普拉东诺夫想,“听 了它,心里更烦闷。” 返回的时候,天已经黑了。船桨在黑暗中击打着已不映照天 空的水面。湖岸上隐约可见点点的火光。他们靠岸时,升起了明 — #"! — 死魂灵 月。到处都有渔夫们在支架上煮着鱼汤,下锅的全是棘鲈和各种 鲜活的河鱼。村民都已回家。鹅,牛,羊早已归圈,它们扬起尘 土早已落下;牧人们把禽畜赶回了各户,站在它们主人的门外, 等着他们送出的一瓦罐牛奶和进家喝鱼汤的邀请。这里那里,传 来阵阵人语和嘈杂声,阵阵的犬吠,响亮的是本村的狗,模糊的 来自邻村。月亮升空,黑暗的大地渐渐明亮;最后,湖水,村屋 ———一切都被照亮了;灯光显得暗淡了;已经看得见被月光照成 了银白色的炊烟。尼古拉沙和阿列克萨沙这时候骑着两匹快马, 你追我赶地在他们前面飞跑;扬起了像是羊群过后的尘土。“哎 呀,真的,我什么时候也要弄到一座村庄!”乞乞科夫心想。他 眼前又出现了一个漂亮媳妇和一群小乞乞科夫的影像。这样的黄 昏,谁的心能不被烘暖? 晚饭又饱餐一顿。乞乞科夫进了下榻的房间,躺在被窝里摸 摸肚皮说:“大鼓!什么市长也进不去了!”事情也真巧:隔壁就 是主人的书房。墙薄,那边说什么话全能听见。主人向厨子预定 明天的饭,名义是早饭,实际是足足的一顿午餐。听听他点菜的 话音吧!死人听了也会嘴馋。嘴唇巴唧巴唧、咂巴咂巴地响着。 只听见在说:“先煎煎,再用纹火煨透!”厨子说话是尖尖的假 嗓:“是,是。可以。这样也能行。” “大馅饼要做成四角的。一角你给我放鲟鱼颊肉和脊筋,另 一角塞进荞麦糊,小蘑菇加小葱,甜精腺,脑髓,还有你知道的 那些东西??” “是。这样也能行。” “一边,明白不?要焦黄,一边要让它软点。可下面,下面, 明白不?要烤得酥酥的,让它把汁,知道吧?全吸进去,让它一 吃进嘴里就像雪一样地化了。” “见鬼!”乞乞科夫在床上翻来翻去,心想:“这就是不让人 睡觉!” — #"! — 世界文学名著百部 “你做个猪肚包给我。当中放一小块冰,让它能好好地鼓起 来。对了,鲟鱼周围要搁东西,配菜,配菜要丰富点!周围要摆 上虾,油煎小鱼,搁上胡瓜肉丁,再加点米粒,辣根,还有乳 蘑,还有芜菁,还有胡萝卜,还有豆子,对了,咱们还有什么块 根菜没有?” “可以放进些芜菁甘蓝或者甜菜疙瘩,切成小碎丁儿,”厨子 说。 “芜菁甘蓝和甜菜疙瘩都放。那道煎烤的正菜,你这些东西 给我配上??” “翻来覆去睡不着!”乞乞科夫又翻了个身说,他把头钻到枕 头下,蒙上被子,想要什么也听不见。但是在被子里还总能听 到:“要煎煎,要烤烤,要煨透。”等说到了什么火鸡,他才睡 着。 第二天客人们塞得那么饱,以至普拉东诺夫已经不能骑马 了;马让别图赫的马夫赶回去。他们乘轿式马车走。大头狗懒洋 洋地跟在车后:它也塞饱了。 “不行,这样太过分了,”车出了院子,乞乞科夫说。“这几 乎和猪的吃法差不多。您不觉得不舒服吗,普拉东·米哈雷奇? 一辆挺舒服的车,怎么忽然变得不舒服了。彼得卢什卡,你准是 犯了傻,乱搬东西了吧?到处都鼓出来一些什么盒子!” 普拉东笑了一声。 “我告诉您是怎么回事,”他说,“是走的时候彼得·彼得罗维 奇塞进来的。” “确有此事,”彼得卢什卡从赶车座位上扭回身说,“馅饼、 烤饼什么的,全叫往车上搁。” “不假,帕维尔·伊万诺维奇,”谢利凡说,他从赶车座位上 扭回头来,一脸高兴,“是位非常值得敬重的老爷。喜欢请客的 地主!叫人给我们送来每人一杯香槟。不假,还吩咐把上席的菜 — #"! — 死魂灵 拨给我们———好菜好菜,味道很美。这么可敬的老爷,从来还没 有过。” “看见没有?他让所有人都满意了,”普拉东诺夫说。“然而 请您坦率地说:您有没有时间往一个村子里绕一趟?它离这儿十 俄里。我想去和姐姐、姐夫告个别。” “十分愿意。”乞乞科夫说。 “此行您不会觉得吃亏的:我姐夫是个顶尖的人。” “在哪方面?”乞乞科夫问。 “他是俄国从来没有过的最好的当家人。他买了一处勉强能 有两万进项的破落庄园,用了十年多一点的工夫就把它振兴起来 了,如今他一年能收入二十万。” “啊,值得佩服!这种人的事迹值得大书特书,供众人学习! 十分,我十分愿意认识此君。请问他姓什么?” “斯库德龙若格洛。” “名字和父名呢?” “康斯坦丁·费奥多罗维奇。” “康斯坦丁·费奥多罗维奇·斯库德龙若格洛。认识他很高兴。 认识这样的人必然大有教益。”于是乞乞科夫便细问起斯库德龙 若格洛的情况来,从普拉东诺夫嘴里听到的一切确实令人惊讶。 “您看,这个地方已经开始是他的地了,”普拉东诺夫指着田 地说。“您能马上看出和别人的地不同。车夫,这里往左拐。看 见这片幼林了?这是播种的。别人的十五年也长不起来,他的八 年就长成了。您看,到林子的尽头了。接着是庄稼地了;隔五十 俄亩又是树林,也是播种的,然后又是庄稼地。您看那庄稼,比 别家的密好几倍。” “我看得出来。他这是怎么做的?” “您还是向他本人打听吧,您会发现??这是个万事通,您 哪里也找不到的万事通。他不光知道什么作物喜欢什么土壤,还 — #"! — 世界文学名著百部 知道什么应当和什么相邻,挨着什么树应当播种什么庄稼。我们 这儿各家的地都会干裂,只有这块地方。他都有计算,需要多少 水分,就种多少树;在他手里,什么都起着两三种作用:树林提 供木材,落叶和树荫又能增加地力。什么全这样。” “真是个奇人!”乞乞科夫说,一面好奇地观察着田地。 一切安排得井井有条。树林都有围栏;到处能见到同样很有 讲究地用各类建筑围起来的保持得非常清洁的牲口圈;高大无比 的粮垛。到处是丰产丰收的景象。一眼就能看出,这里的主子是 个头号的能人。马车上了一座小山,他们看到一个很大的村庄, 散开在三座山头上。这里一切都是富裕的:平整的街道,结实的 农舍;哪儿停着辆车,准是好车,新车;哪儿见到匹马,准是肥 马,骏马;牛羊个个是良种。连农家的猪,模样都像贵族。一眼 能看出,这里庄稼人的日子,就像歌里唱的,挖不完的金山银 山。这里没有英国式的园林、装饰花哨的凉亭和小桥,以及宅邸 前的笔直大道。从农舍到主人的大院,是长长的一溜工场。屋顶 上有一盏大风灯,不是为了做摆设,而是为了观察人们在哪里, 他们在如何地做工。 他们抵达了宅邸门前。男主人不在;出来迎接他们的是他的 妻子,普拉东诺夫的姐姐,浅黄的头发,白皙的面孔,纯俄罗斯 人的表情,也是个美人,但也和她弟弟一样,有点半睡半醒。看 来,人们操心的事,她似乎不大操心,或许是由于丈夫全力以赴 的事业丝毫不用她分担,或许是由于她天生属于那种具有哲学气 质的类型;他们虽然有情感,有思想,有智慧,但仅以半个身心 生活在世上,只用半睁的眼睛看着人生,见到可惊可虑的事端和 纷争,也只是说:“让这些傻瓜们去胡闹吧!他们是自找倒霉。” “你好,姐姐!”普拉东诺夫说。“康斯坦丁去哪儿了?” “不知道。他早就该回家了。一定是忙不过来了。” 乞乞科夫没有注意女主人。他很想仔细观察一下这位非凡人 — #"! — 死魂灵 物的住所。他想在其中找出房主本人的特征,就像可以根据贝壳 判断其中生活过哪种牡蛎或蜗牛。可是看不出来有什么。房间都 是完全没有个性的;除了宽敞,没有其它。墙上一无壁画,二无 画框,桌上没有青铜雕像,没有摆满瓷器和茶杯的橱架,没有大 瓷瓶,没有花瓶,没有小塑像,总之,叫人感到光秃秃的。一套 极普通的家具,旁边放着一架钢琴,那上面也蒙了一层灰尘:看 来主妇很少坐下来弹奏。客厅通往主人书房的门开着;但是书房 里也一样,十分简单,光秃秃的。看得出来,男主人回家只是休 息,而不是为了在家中生活。为了思考自己的计划和设想,他不 需要摆着沙发椅及各种舒适设备的书房,他的生活不在熊熊燃烧 的壁炉旁的迷醉的遐想中,而是直接在他的事业中。每当出现什 么具体情况,立即就会产生某种思想,思想马上就会变为实际, 毫无必要事先写成文字。 “啊!那是他!他来了!他来了!”普拉东诺夫说。 乞乞科夫也跑到窗口去看。一个生龙活虎,皮肤黧黑的四十 来岁的男人正向台阶走来。他戴着一顶毛绒便帽。两个身份低微 的人,摘了帽子,走在他的两旁,边走边和他商谈着什么事。一 个像是普通的农民;另一个,穿“西比尔卡”的,像是个外乡的 富农,一副老奸巨滑的模样。 “老爷子,您还是叫他们收下吧!”农民鞠着躬说。 “不行,老弟,我已经一遍又一遍地对您说过二十次了:不 要再运来。我这儿原料多得没有地方搁了。” “康斯坦丁·费奥多罗维奇,老爷子,在您手里,什么都用得 上。像您这么聪明的人,全世界都寻不着。什么东西,老爷都能 用到该用的地方。您还是叫他们收下吧。” “老弟,我需要的是人手;送点儿干活的人给我,别送原 料。” “干活的人您也缺不了。我们那儿整村整村的人都要出去干 — #"! — 世界文学名著百部 活:缺粮,很多年都没有如此缺过。可惜您不能全要,不然我们 会忠心耿耿地给您干活,向上帝起誓,会好好干的。在您这儿心 眼能开窍,康斯坦丁·费奥多罗维奇。您就吩咐他们收下来吧, 这是最后一次。” “上回你也说是最后一次,可是现在你又运来了。” “真的是最后一次了,康斯坦丁·费奥多罗维奇。假如您不 要,谁也不会要了。老爷子,您就叫他们收下吧。” “听着,我这次收下,只是因为不忍心让你白运一趟。下回 要是再拉来,就是你哀告三个礼拜,我也不收。” “是口罗,康斯坦丁·费奥多罗维奇;您放心,下回不再运了。 可真要谢谢您。”农民满意地走了。可是他在撒谎,还会运来的: 碰运气———这是个伟大的字眼。 “那么,这个,康斯坦丁·费奥多罗维奇,请您高抬贵手?? 降点价吧,”走在另一边的穿“西比尔卡”的外乡富农说。 “我开头就对你讲明过。我不喜欢讲价。我再对你说一次: 你专在当票到期的时候到人家去谈生意,我可不是那种等钱赎当 的地主。谁何时候该赎当,你们全有名单。这不明摆着吗?他心 里着急,半价也会卖给你。你那点钱对我算什么?我的东西白搁 三年也不要紧!我用不着赎当??” “的的确确是这么一回事,康斯坦丁·费奥多罗维奇。我那么 ??不过是为了今后还和您在生意上往来,不是为了捞点儿好 处。三千订钱就请您收下吧。” 富农从怀里掏出一摞脏兮兮的钞票。斯库德龙若格洛毫不在 意地接过来,根本没数,就往衣裳后兜里一塞。 “嗬,”乞乞科夫想,“就当是一块手绢一样!” 一分钟后,斯库德龙若格洛出现在客厅门口。 “哎呀,弟弟,你来了!”他看见普拉东诺夫便说。他们拥 抱,接吻。普拉东诺夫介绍乞乞科夫。乞乞科夫毕恭毕敬地向主 — "!! — 死魂灵 人走过去,吻了一下他的面颊,也接受了一个他的亲吻。 斯库德龙若格洛的面孔是很引人注意的。从他脸上可以看出 南方民族的血统。头发、浓黑的眉毛,有一双能说话的闪闪发亮 的眼睛。脸上的每一个表情都闪耀着智慧,没有一点睡意朦胧的 影子。然而也可以看出带有一种凶狠易怒的成分。他原来属于哪 一个民族?在俄国有不少俄罗斯人属于非俄罗斯血统,然而在心 灵中是俄罗斯人。斯库德龙若格洛没有研究过自己的血统,认为 这不值一提,对于经营产业也是多余的事。况且他除了俄语,别 的语言什么不懂。 “康斯坦丁,你知道我有了个什么想法?”普拉东诺夫说。 “什么想法?” “我想到各省去走走;说不定这能治好忧郁症呢。” “也好,这非常有可能的。” “就和帕维尔·伊万诺维奇一道。” “好极了!您现在??”斯库德龙若格洛亲切地向乞乞科夫 问,“打算去哪些地方?” “说实话,”乞乞科夫说,他一只手抓住圈椅的把手,向侧面 低了一下头,“我目前这次外出,与其说是为自己的事,还不如 说是为别人的事。别特里谢夫将军,我的好朋友,也可以说我的 恩公,请我去拜访他各地的亲戚。访亲自然是为访亲,但部分地 也可以说是为自身;因为,的确,且不说多活动能免生痔疮,光 是能看看四面八方,众生百态??不管谁怎么说,就大有益处 嘛,所谓通晓世事即学问嘛。” “是的,到各地看看没有坏处。” “您说得太好了,”乞乞科夫赞道,“的确没有坏处。能见到 没见过的东西;能遇到没遇见过的人。和有的人谈一次话,胜似 得到十个金卢布。请您教教我,尊敬的康斯坦丁·费奥多罗维奇, 请您教教我,我是来向您求教的。我如饥似渴地等着您的指点。” — "!! — 世界文学名著百部 斯库德龙若格洛很不好意思。 “可是??我能教您什么?我自己上学时是很清苦的。” “诀窍,尊敬的先生,诀窍!像您这样管理产业的诀窍;您 能从庄园上获得可靠的收入;您挣得了一份实在的而不是徒有其 名的财产,以此履行一个公民的义务,赢得同胞们的敬仰,所有 这一切一切的诀窍。” “我看,这样行吗?”斯库德龙若格洛说,“您在我这儿呆一 两天。我把管理的情形都给您看看,我跟你说了这里的一切。您 会看到,根本没有什么诀窍。” “弟弟,今天留下吧,”女主人对普拉东诺夫说。 “也行,我无所谓,”他淡淡地说,“帕维尔·伊万诺维奇怎么 样?” “我一样,我十分高兴??但有这么一件事,需要拜访别特 里谢夫将军的一个亲戚。有一位科什卡列夫上校??” “他可是个??这您知不知道?他可是个蠢货,精神病。” “我早已听说过。我跟他没事。但是因为别特里谢夫将军, 我的好朋友,甚而可以说我的恩公??不去似乎不大好。” “那就这么办,”斯库德龙若格洛说,“您现在就到他那儿去 一趟。我有一辆套好的车。到他那儿连十俄里都没有,您一口气 就能赶到。甚至晚饭前您就能回来。” 乞乞科夫高兴地采纳了这个建议。马车赶过来,他立刻就上 车去看上校,此人使他大为惊讶,他还从来没有像这样惊讶过。 上校这里的一切都是异乎寻常的。整个村庄混乱不堪:到处都在 盖房,翻修;哪条街上都是一堆堆的石灰,砖头,原木。新建了 好几座像官署似的房屋。一座的门上用金漆字写着:“农具库”, 另一座写着:“总会计室”,第三座是“村务委员会”;还有“村 民师范中学”———总之,鬼知道还有什么没有的!他想,是不是 进了一个省城吧。上校本人样子有点古板。三角形的脸显得一本 — #"! — 死魂灵 正经。两腮的颊须直挺挺的;头发,发式,鼻子,嘴唇,下巴 ———好像原来一直是用什么重物压着的。开始说话还像个务实的 人。谈话伊始,他就痛陈周围地主们如何缺乏知识以及他面临的 任务如何艰巨。他对待乞乞科夫极为亲切热情,推心置腹,他怀 着自我欣赏的心情告诉他,为了使这座庄园走上今天的富裕之 路,耗费了很多心血;要让普通农夫懂得世界上存在着唯有高雅 享受、艺术及美术方能给人带来的崇高动机,是多么困难;需要 和俄国农夫的愚昧进行多少斗争,才能让他穿上德国式的裤子并 使他哪怕多少感到一点人的尊严;他尽管尽了一切努力,至今尚 未能使农妇穿上紧身胸衣,而在他的团!"!# 年驻扎过的德国, 连磨房主的女儿都会弹钢琴,说法语,行曲膝礼。他痛心疾首地 讲述邻近的地主们无知到了何等程度;他们为自己属下的人们考 虑得何等不够;他曾努力向他们说明,建立写字间及各委员会办 公室以便防止盗窃和掌握情况对于经营产业是如何必要;对文 书、经理、会计的培训也不可掉以轻心,必须让他们上完大学; 这些地主们听了却大笑不已;他再三劝导也未能使地主们相信如 果把每一个农夫都教育到能一边扶犁一边阅读关于避雷针的著作 的水平,对于他们的庄园会有多大的好处。 乞乞科夫听了想:“怕未必有这个时间。你瞧我是识字的, 可《拉瓦利叶伯爵夫人》到现在还没读完。” “可怕的愚昧!”科什卡列夫上校总结说,“中世纪的蒙昧, 没法治??真的,没法治!这一切我倒是能治好;我知道一个办 法,一个最灵验的办法。” “什么办法?” “让俄国的每一个人都像德国人那样穿戴。只要做到这一点, 不需要别的,我向您保证,一切都将走上轨道:科学会提高,商 业会发达,俄国将进入黄金时代。” 乞乞科夫仔细地看着他,心里想:“跟这个人似乎用不着太 — &%$ — 世界文学名著百部 拘谨。”他开门见山,立刻把事情原原本本地对上校摆明了:需 要什么什么样的魂灵,要立下什么什么样的契据。 “您的话,就我所见,”上校一点儿也不感到困惑地说,“是 一项请求,对吗?” “很对。” “这样的话,请用书面方式加以陈述。递交呈文受理委员会。 该委标出重点后,将送我审阅。我阅后交村务委员会,该委将就 此事进行各种调查及核查。总主任将会同该办公室于最短期间做 出决议,事情即可办妥。” 乞乞科夫傻眼了。 “对不起,”他说,“这样会把办事的时间拖长。” “啊!”上校带着微笑说,“走公文的好处就在此!办事时间 确会拖长一些,但是决不会发生丝毫疏漏:任何细节都能一清二 楚。” “但是,对不起??这件事怎么书面陈述呢?因为这是这一 类的事情??魂灵在某种程度上??可是死的呀。” “很好。您就这样写,说魂灵在某种程度上是死的。” “但是怎么能写是死的?可不能这样写呀。他们尽管是死的, 但要使人觉得像是活的一样。” “好的。您就这样写:‘但需要,或要求,使人觉得好像是活 的。’” 你拿这位上校有什么法子?乞乞科夫决定亲自去看看这些临 时的和常设的委员会是怎么回事;他在那里见到的,不仅使人吃 惊,而且彻底超出了常人能理解的程度。呈文受理委员会只有一 块牌子。它的主任———从前的侍仆———被调到了新成立的农村建 设委员会。他的位置由办事员季莫什卡接替,季莫什卡被派去审 理酒鬼管事和骗子村长的纠纷了。哪里也见不到一个官吏。 “这些机关都在哪儿呢???这有什么道理?”乞乞科夫对陪 — !"! — 死魂灵 同他的人说,他是一名执行特派任务的官员,是上校派他来担任 向导的。 “有什么道理您弄不明白的,”向导说,“我们这儿什么都乱 成一团。我给您说吧,我们这儿是建设委员会拿大权,想抽调谁 抽调谁,想派哪儿去派哪儿去。我们这儿只有建委的人最吃香。” 看来他对建设委员会是有意见的。“这是我们这儿的规矩,谁都 能牵着老爷的鼻子走。他以为都干得挺好,其实只有个空名而 已。” “这应该告诉他,”乞乞科夫想了想,来到上校那里,向他宣 告:他下面的情形一塌糊涂,一切没有一点道理可言,建设委员 会明目张胆地盗窃公物。 上校义愤填膺。当下抓起纸笔写了八条极为严厉的质问:建 委有何根据擅自支配非其属下的官员?总主任怎能容许主任未经 卸任即外出审理案件?村务委员会怎能坐视呈文受理委员会名存 实亡? “嗯,这下更会乱糟糟了,”乞乞科夫想到此,便要告辞了。 “不,我不放您走。两小时之内,您的一切要求都能满足。 您的事我要交给一个刚上完大学的特殊人员去办。您在我的藏书 室坐坐。那里什么东西都有,包括一切您需要的:书,纸,鹅毛 笔,铅笔———全有。用吧,用吧,您是主人。” 科什卡列夫说着,把他带进了藏书室。这是一间大厅,从地 面到屋顶摆满了书。甚至还有动物标本。各门类书籍都有:林 业,畜牧业,养猪业,园艺,成千本的各类杂志和指南,也有大 量反映育马学和各门自然科学新发展及进步的刊物。甚至还能看 到《作为科学的养猪业》这类书名。他见这些都不是供娱乐的玩 物,便转向另一个书柜。但是,才出虎口又进狼窝。这里都是哲 学书。一本书的书名是《科学意义上的哲学》;一部六卷本著作, 书名为:《思维论预备性导论———有关思维的共性、总体、本质 — #"! — 世界文学名著百部 及其在认识社会生产率相互分化的有机原理上的适用》。乞乞科 夫把这本书一遍一遍地翻,每一页上写的都是:现象,发展,抽 象,封闭性,严密性,鬼知道什么词没有。“不,这些全不对 味,”乞乞科夫说,转身走向了第三个书柜,这里全是艺术方面 的书。他抽出一本大书,里面有些不大雅观的神话故事插图,就 翻看起来。这本书很合他的口味。中年单身汉爱看这种画儿。听 说近来连看芭蕾看高了口味的老头儿们也爱看了。有什么办法, 本世纪的人类就爱吃那种提神的根茎嘛。翻看完了这本书,乞乞 科夫正打算抽出另一本同类的,忽然上校出现了,十分高兴的样 子,拿着一张纸。 “全都办妥了,办得很出色。这个人是个全才。为此我要把 他置于一切人之上:我要成立一个特别的最高管理局,任命他为 局长。瞧他是这样写的??” “感谢上帝,”乞乞科夫心想,就等着听。上校就开念了: “大人交办之事项,业经周密之考虑,谨此报告以下各点: (一)六级文官、奖章获得者帕维尔·伊万诺维奇·乞乞科夫先生 之呈文,本身即有某种欠通之处:该文有关所要求之遭受各种竟 外变故之魂灵之说明中,居然将已死者亦囊括在内。该先生所指 可能系接近死亡者,而非业已死亡者;因业已死亡者非可以购买 者也。子虚乌有,如何能买?此乃逻辑之理也。再者该先生之于 语文科学好像亦不甚高明??”科什卡列夫在这里停顿了一下, 说道:“这地方,坏家伙??他稍微刺了您一下。但是您看,笔 头子多硬,堪称御前大臣的文笔嘛;要知道他在大学统共只呆过 三年,连课程都没有学完。”科什卡列夫接着念:“??之于语文 科学似乎亦不甚高明??因为该先生竟用‘死’字形容魂灵,凡 学过人类知识课程者无人不知,魂灵乃属不死之物也。(二)该 呈文所称之人丁普查名册中之魂灵,无论购入者或家生者,或该 先生错称之死亡者,没有一人未被典当的,因所有之魂灵不仅业 — #"! — 死魂灵 已全数典当,无一余者,而且已将其再次抵押,每一魂灵另收押 款一百五十卢布,仅有小村古尔迈洛夫卡除外,因其在与地主普 列基谢夫诉讼期间处于争议状态,故将其出售与典当皆不可能 也。” “为何您不把这些早告诉我?为什么拿这种无聊的事留住 我?”乞乞科夫气愤地说。 “这件事一开始我怎能知道?走公文的好处就在这里,您看 现在一切都了如指掌啦。” “你这蠢货,愚蠢的畜牲!”乞乞科夫暗想。“天天钻在书本 里,学会了什么?”他顾不上讲什么客气和礼仪,抓起帽子就走 出了住宅。车夫站着,马车停着,没有卸套;因为喂马要写书面 申请,发放马料的决议怕是第二天才能下来。无论乞乞科夫多么 粗暴和失礼,科什卡列夫对他依然异常客气与和蔼。他用力地握 住他的手,把它贴到心口上,感谢他给了他一个机会,使他能通 过实践看到运作的过程;他说各个环节需要经常抖搂抖搂,敲打 几下;这极为必要,因为一切都会打瞌睡的,乡村管理的发条是 会生锈的,也是会松弛的;他说由于这个事件,他产生了一个非 常好的想法:建立一个新的委员会,它将称为建设委员会监督委 员会,那样一来就无人再敢盗窃公物了。 “蠢驴!傻瓜!”乞乞科夫一路都在气恼地想。这时已经是满 天星斗。夜幕低垂。村村都亮起了灯火。车拉到阶前,他通过窗 口看到已经摆好了晚饭的餐具。 “您怎么回来得这么迟?”乞乞科夫进屋时,斯库德龙若格洛 说。 “什么事你们谈了这么久?”普拉东诺夫说。 “真是累死我了!”乞乞科夫说。“像这样的蠢货,我从来没 见过。” “这还算不了什么!”斯库德龙若格洛说。“科什卡列夫不过 — #"! — 世界文学名著百部 是个逗乐的现象。他有一个用处,那就是在他身上漫画式地并且 更显眼地反映出某些聪明人的愚蠢。他们搞起一些办公室,衙 门,又是经理,又是作坊,又是工厂,又是学校,又是委员会, 以及鬼知道的什么东西。好像他们那里是个什么国家!请问这事 您觉得怎么样?有一个地主,有耕地,缺的是种地的农民,可他 却搞起来个蜡烛厂,从伦敦请来蜡烛技师,自己做起生意来了。 另一个蠢货,更好了:搞起来一家丝绸厂!” “你不是也有厂吗,”普拉东诺夫指出。 “那是专门办的吗?是自然搞起来的:羊毛积累多了,不知 往哪儿销售,我就织毛料,生产些粗厚的、低档的料子;价钱便 宜,在市场上销得很快。又比方说,人们一连六年把鱼鳞扔在我 的河岸上;嗯,怎么处理?我就拿它熬胶,一下赚了四万。您知 道我都是这样干的。” “真是个魔鬼!”乞乞科夫看着他想,“好一只会捞钱的爪 子!” “我为这些厂都不盖房子;我没有堂皇的建筑物。我不从国 外请技师。我绝对不让农民脱离农业。我的工厂里只是荒年才有 人干活,全是外来人,来打工糊口的。这样的工厂数量非常多。 在自己的产业上只要眼睛尖点,你就会发现随便哪块破布都能派 上用处,任何废物都能变成财源,直到使你却之惟恐不及,连连 说‘不要了’为止。” “真了不起!最了不起的是让任何废物都能来钱!”乞乞科夫 说。 “嗨,还不止是这样呢!??”斯库德龙若格洛没有把话说 完:他的火气上来了,他想骂骂邻近的地主。“您瞧还有一个聪 明人———您猜他在自己村里搞了个什么名堂?慈善机关,一座砖 石结构的建筑!所说的奉行基督精神的事业!??你想助人,那 你就帮助每人去履行基督徒的义务,而不是解脱他的这种义务。 — #"! — 死魂灵 要帮助儿子把有病的父亲孝敬地收留在自己家里,而不要给他把 父亲当做包袱甩掉的机会。最好给一个人提供条件,让他能在自 己家中收养他人;为这些可以给他钱,全力帮助他,而不要使他 与他人隔离:那样他将对基督徒的一切责任失去兴趣。彻头彻尾 的堂吉河德!??收养所里养一个人要花两百卢布!??用这么 多钱我在村里可以维持十个人的生活!”斯库德龙若格洛说得来 了气,啐了一口唾沫。 乞乞科夫对收养所一点儿兴趣也没有:他想和他讨论怎样把 任何废物都变成财源的问题。但是斯库德龙若格洛已经到了气头 上,怒火中烧,滔滔不绝地说个没完。 “还有一个教育方面的堂吉诃德:办起了学校!对呀,还有 什么比例如识字对人更有用的?但他是怎么办学的?常有他村里 的庄稼人到我这儿来。他们说:‘老爷子,这是怎么回事?我们 的儿子们一个个都不听话了,不肯帮家里干活,都想去当文书, 可文书就要一个。’结果就搞成了这个样子!” 乞乞科夫也不需要听什么学校,但是普拉东诺夫接下了这个 话茬: “不能因为现在不需要文书就止步不前呀,以后总会需要的。 应当为后代工作呀。” “算了吧,老弟,尽管你很聪明!你们为什么老惦记着这个 后代?大家都以为自己是什么彼得大帝。眼睛要看着自己脚底 下,不要看着后代;你该操心的是把庄稼人变得富足,有钱,让 他有时间自愿地学习,而不是你拿着棍子对他说:‘学习!’鬼才 知道这些地主想从哪头下手!??哎,您听我说:我请您来评判 ??”这时斯库德龙若格洛把座位向乞乞科夫挪过去,让他一定 得认真听,对他实行了“接舷战”,具体说,就是用一根手指插 进了他燕尾服的扣眼。“您说,还有比这更懂吗?把农民交到你 手里,是为了要你保证他们过农民的生活。什么是农民的生活 — #"! — 世界文学名著百部 呢?什么是农民的本业呢?不就是种田吗?那你就该努力使他成 为一个好的种田人。这还不明白吗?不,冒出来一些聪明人,他 们说:‘要使他脱离这种状态。他的生活太原始,太简单:要让 他知道一下什么是奢侈的享受。’而他们自己呢,奢侈的享受把 他们变成了废料,没个人样了,鬼知道他们得了一身什么病,没 有一个十八岁的男孩没尝试过一切的:牙也没了,头也秃了;他 们现在还想把这些传染给庄稼人。谢天谢地,我们现在总算还剩 下了一个不知道这类荒唐事的健康阶层!为此我们真得感谢上 帝。是的,我觉得种田人是最值得尊敬的,但愿上帝使所有人都 成为种田人!” “这么说,您认为从事种田最有利?”乞乞科夫问。 “是最有理,而不是最有利。你必须汗流满面地耕种土地。 这是告诫我们所有人的;这个告诫不是无意的。这是世世代代的 经验证明了务农的人,道德最纯洁。哪里社会生活以种田为基 础,哪里就有财富和富足;没有贫穷,没有奢侈,而有富足的生 活。耕种土地吧———劳动吧??不要耍什么滑头!我对农夫说: ‘不管你是为谁劳动,为我,为自己,为邻居,都要好好劳动。 你做事,我会头一个帮你的忙。你没有牲口,给你马,给你奶 牛,给你大车??需要什么我都可以供给你什么,但你必须劳 动。假如你的家业安排得不好,假如我看见你家又乱又穷,会觉 得比死还难受。我不能忍受游手好闲。我站在你头顶上,就是为 了叫你劳动的。’哼!那些人想靠开店铺办工厂增加收入!你首 先得想想怎么才能让你的每个农夫富起来,那时候不开作坊,不 办工厂,不搞各种愚蠢的花样,你自己也会富。” “最尊敬的康斯坦丁·费奥多罗维奇,您的话叫人越听越想 听,”乞乞科夫说。“请问,我深为敬仰的先生,如果我,比方 说,有心成为一个假定是本省的地主,注意力应当主要放在什么 上面?要怎样做才能在不长的时间里发财,并以此履行可以说是 — #"! — 死魂灵 公民的根本责任呢?” “怎样做才能发财?应该这样??”斯库德龙若格洛说。 “我们去吃晚饭吧!”女主人从沙发上站起来说,她用披肩裹 紧冻得发抖的年轻的身躯,走到屋子中间。 乞乞科夫以差不多是军人的敏捷从椅子上跳起来,带着在殷 勤的非军人的笑容中显出的柔和的表情,飞快地走到女主人身 边,向她直挺挺地伸出胳膊,庄严地搀着她通过两个房间,走进 饭厅,在此期间一直保持着优雅的微侧的头姿。仆人揭开了汤碗 的盖;大家把椅子挪近饭桌,开始喝汤。 喝完汤,饮下一杯果酒(果酒极好),乞乞科夫对斯库德龙 若格洛说道: “最尊敬的先生,允许我请您再回到中断的话题。我问,应 该如何处理,如何做,最好从哪儿着手??” “那座庄园,如果他要四万,我马上就会付款。” “嗯!”乞乞科夫沉思起来。“可是您自己为什么??”他有 几分胆怯地说,“不把它买下来?” “归根到底,也要有度呀。现有的几个庄园已经够我忙的了。 再说,本地的贵族们已经在大喊大叫,说我乘人之危,利用他们 破产的景况杀价收买土地。我不想再听这种话了。” “贵族就会造谣中伤!”乞乞科夫说。 “敝省更甚??您都想不出他们在说我什么。一提到我,他 们就说是头号的守财奴,吝啬鬼。对自己则无事不可原谅。他会 说:‘当然,家产是我花光了,可那是因为我的生活有高级的需 求必须满足。我需要书籍,我一定要过豪华的生活,以便促进工 业的发展;如果过斯库德龙若格洛那种猪一般的生活,大概日子 也能过下去,不致于破产。’看他们是怎么说的!” “我倒愿意做这样的一头猪!”乞乞科夫说。 “这全是由于我不请客吃饭,不借给他们钱。我不请客吃饭 — #"! — 世界文学名著百部 是因为我会觉得烦,我不习惯搞这个。你来吃点家常饭,那我欢 迎!说我不肯借钱———这是乱扯。你真需要钱,来找我,讲清楚 拿我的钱怎么用。如果我听了觉得这笔钱你能用得好,明显能让 你得利,我不会拒绝你,连利息都不要。但是我不会拿钱乱扔, 这只好请他们包涵了!他要给他的情妇摆一顿什么筵席,或者要 给他的住宅置办几套价值连城的家具,这钱不借!” 说到这里,斯库德龙若格洛啐了一口吐沫,差点没当着太太 的面说出几个不体面的字眼。抑郁心情的严峻阴影给他生动的面 孔蒙上了愁云。额头聚起了横向的和竖向的皱纹,它们揭示着肝 火在愤怒地翻滚。 乞乞科夫喝下一杯马林果甜酒,说道: “我所深深敬仰的先生,允许我请您回到中断的话题。假如, 假定说,我买下了您提到的那座庄园,那么需要多长时间,有多 快,能够发财,达到??” “如果您想很快地发财,”斯库德龙若格洛打断他的话,口气 严峻而生硬;他心里仍然充满不快,“那您不可能发大财;如果 您想发财而不问时间,那您很快就能发财。” “原来这样!”乞乞科夫说。 “是的,”斯库德龙若格洛生硬地说,好像是朝乞乞科夫本人 生气。“必须具有对劳动的爱;没有这一条,什么也做不成。必 须爱上经营产业,是的!而且,请您相信,这决不乏味。人们妄 谈什么在乡下是愁闷的??像他们那样在城里呆一天我都会闷 死!一个当家人是没有时间烦闷的。在他的生活里没有空虚,只 有充实。就只看看每年要忙一圈的多种多样的业务吧,那都是些 怎样的业务啊!且不说如何多样,它们还真正能够使你的精神变 得高尚呢。在这里人是和自然,和四季同行的,他是万物造化过 程的参与者和交流者。春天还没有到,活计就开始了:赶在道路 化冻以前把木柴和一切东西运回村;准备种子;各仓库的粮食都 — "!! — 死魂灵 要再查一遍,再称一遍,再晾一遍;要定下农奴当年该交的税 额。雪季过了,河开了,一下就忙得脱不开身:那儿要给大船装 货,这儿要给树木清枝,果树要移栽了,处处都要翻地了。菜园 里使铁锹,大田里使犁、耙。接着播种就开始了。闹着玩的吗! 播下的是未来的收成啊!夏天一到———割草,庄稼人最大的节 日。闹着玩的吗!下头该一茬接一茬地收了:黑麦完了是小麦, 大麦完了是燕麦,这时候又该拔大麻了。码草垛,码麦垛。眼看 过了八月半,庄稼全部拉到场上。秋天来了———秋垡,秋播,修 理谷仓,烘干棚、牲口圈,试新粮,头批粮食脱粒。到了冬季, 活儿也不能歇:开始往城里运粮了,各场院都在打场,打下的粮 食从烘干棚运进谷仓;伐木,锯木柴,为开春后的营造运砖运 料。活儿多得我都说不完。而且种类也多!这儿那儿你都去看 看:磨房,作坊,工厂,打谷场,都去!你去一个农夫家,看看 他如何干自家的活儿。闹着玩的吗!看到一个木匠斧子使得好, 我觉得跟过节一样,我会在他面前站上两个钟头:他的活儿让我 高兴。如果你还能看到这些事都是为达到一定目标而做的,看到 你周围的一切都在不断地增长,增长,带来成果和收益。那种满 足感,我都无以言表。倒不是因为金钱在增多,金钱归金钱,而 是因为这一切都是你双手的产物;因为你看到你是一切的起因, 一切的创造者,富裕和财宝从你手中,像从魔法师手中一样,洒 向所有的人。在哪里你能给我找到同样的快乐?”斯库德龙若格 洛说,他的脸向上扬起,所有的皱纹都不见了。他容光焕发,像 加冕日的皇帝。“您在整个世界上都找不到这样的快乐!在这里, 只有在这里,人在仿效着上帝:上帝担负起造物的工作,当作至 高的快乐,他也要求人成为福祉和秩序的创造者。而他们竟把这 称为乏味的事情!” 主人悦耳的话语,像极乐鸟的歌唱,使乞乞科夫听得入神。 他嘴里咽着口水,眼睛闪出光亮,流露着甜蜜的表情,他会一直 — #"! — 世界文学名著百部 这样地听下去。 “康斯坦丁!该起来了,”女主人从椅子上站起身说。普拉东 诺夫站起来了,斯库德龙若格洛站起来了,乞乞科夫也站起来 了,虽然他还想坐着听下去。他直挺挺地伸出胳膊,把女主人搀 了回去。但是他的头已经不再优雅地倾斜了,动作也不够敏捷 了,因为思想已经被一些重要的念头占据了。 “不管你怎么说,一切仍然是没有趣味的,”走在他们身后的 普拉东诺夫说。 “这位客人好像是个很不蠢的人,”主人想,“言语稳重,不 是个摇笔杆的轻浮之辈。”想到这一点,他更加高兴,好像自己 被自己的话感动得心里发热了,又好像庆幸找到了一个愿意听取 明智的忠告的人。 后来他们坐进了用小蜡烛照明的一个舒适的小房间。面对代 替窗户的玻璃阳台门坐下后,乞乞科夫感到了很长时间以来没有 过的安适,就像多年飘泊之后又回到了家乡的老屋并且已经实现 了夙愿,说一声:“够了!”便扔掉了流浪者的拐杖。主人睿智的 谈话仿佛使他的心情如醉如痴。什么人都有一些他会感到比其它 话语更贴心、更亲密的话语。在偏远的被遗忘的僻壤,在荒凉的 寂寥的荒村,常会意外地遇到这样一个人,一席暖人心房的谈话 会使他忘记了你的存在,忘记了道路的泥泞,夜店的简陋,当今 上流社会的愚蠢和欺诈。这样度过的那个黄昏将会永远活生生地 留下,当时发生过和存在过的一切,忠实的记忆都将牢牢地记住 了:有谁在场,谁站在什么地方,他手里拿着什么,墙壁,屋角 以至细小的摆设。 那个黄昏的一切也被乞乞科夫牢记在心了:这个布置得朴素 无华的小房间,主人脸上呈现出的憨厚的表情,递给普拉东诺夫 的带琥珀嘴的长烟袋,他开始朝亚尔布的肥厚的嘴脸喷出一口口 的烟,亚尔布鼻子发出的哧哧声,连连说着“够了,别折磨它 — !"! — 死魂灵 了!”的美丽的女主人的笑声,还有喜兴的小蜡烛,墙角的蟋蟀, 玻璃门,门外的春夜,春夜将臂肘支在树林的顶端,凝望着屋子 里的人们,树林的深处,传来春天的夜莺的啼啭。 “我深为敬仰的康斯坦丁·费奥多罗维奇,听了您的话我心里 觉得甜滋滋的,”乞乞科夫郑重地说。“我可以说,在整个俄国我 没有见过一个像您这样聪明的人。” 斯库德龙若格洛笑了笑。 “不,帕维尔·伊万诺维奇,”他说,“如果您真想认识一个聪 明人,我们这儿确实有一个,他可以真的说是个智者,我是远远 比不上的。” “这是谁?”乞乞科夫惊讶地问。 “是我们的包税商穆拉佐夫。” “我已经是第二次听说他了!”乞乞科夫叫道。 “这个人不用说管理一家地主的庄园,就连整个国家也能管 理得了。如果我有一个国家,马上让他当财政部长。” “听说过。据说他是一个超出任何想象的人,据说他挣了一 千万。” “什么一千万!四千万都不止了。很快半个俄国都在他手里 啦!” “您说什么!”乞乞科夫叫道,他目瞪口呆。 “必然如此。他的财产现在会以飞快的速度增长。这很清楚。 发财慢的只是那种手里仅有几十万的;手里有几百万的,他的半 径大:往外延长一点,就要比本身大一两倍。他的空间太广了, 范围太大了。他早已没有竞争者。没人能跟他较量。无论什么东 西,说什么价就是什么价:没人能有别的可说。” 乞乞科夫目瞪口呆,一动也不动地望着斯库德龙若格洛,气 都喘不过来。 “难以想象!”他少许清醒了一些时说。“实在太惊人了。人 — #"! — 世界文学名著百部 们在观察甲虫时惊奇和诧异于造物主的智慧;我觉得更值得惊异 的是一个凡人手里竟能聚攒如此庞大的资本!请允许我问您一件 事;请问,他发这笔财,总归是靠邪门歪道起家的吧?” “他是以最规矩的途径,依靠最正当的手段。” “我不信,最尊敬的先生,请原谅,我不信。如果是几千, 那还差不多,可是几百万??请原谅,我不信。” “相反,几千———免不了要搞些邪门歪道,几百万挣起来反 倒容易。百万富翁用不着走邪道。你尽管沿着直道走吧,前面有 什么你就拿吧!没有旁人去拣。” “不可思议!最不可思议的是他的事业是从一戈比开始的!” “从来都是这样。这是常理,”斯库德龙若格洛说。“生来有 钱的人,靠钱培养大的人,是发不了的:这人已经养成了乖张的 性情,什么坏毛病都会有!什么事都是要从头上开始的,从半中 腰开始不行。需要从下边,从下边开始。只有在这里你才能认清 你往后需要对付的人和生活。只有亲身尝过了酸甜苦辣,知道了 每一分钱都不能乱花,受尽了一切磨难,那时候脑子才能灵,心 眼才能活,办什么事都能十拿九稳,栽不了跟头。请相信,这是 真理。要从头上开始,从半中腰不行。有谁对我说:‘给我十万, 我很快就能发财。’我不会相信这个人,他是想靠侥幸取胜,而 不是稳扎稳打。需要从一个戈比开始!” “这样的话,我一定能发财,”乞乞科夫说,“因为我几乎可 以说是从无开始的。” 他指的是死魂灵。 “康斯坦丁,该让帕维尔·伊万诺维奇休息了,”女主人说, “你还在唠叨个没完。” “您肯定会发财,”斯库德龙若格洛对女主人的话置之不理, 继续说他的。“黄金的河流将向您滚滚而来。您的收入将会多得 让您难以招架。” — #"! — 死魂灵 乞乞科夫着了魔似的坐在那里,越做越美的黄金梦使他头晕 脑胀了。 “真的,康斯坦丁,该让帕维尔·伊万诺维奇休息了。” “你是怎么啦?困了,你先走!”男主人的话嘎然而止了:屋 里响起了普拉东诺夫如雷的鼾声,亚尔布紧随其后,更响地打起 了呼噜。敲击铁板的更声早已远远地响过。半夜已经过去了。斯 库德龙若格洛见到的确该睡了。他们互相道了晚安,各自散去, 立刻上床睡觉。 只有乞乞科夫一个人久久不能入睡,百感交集。他细想着怎 样才能成为一个像斯库德龙若格洛这样的地主。和主人谈话之 后,一切都变得这样亮堂;发财的机会好像明摆在眼前。经营产 业这种困难的工作,现在他觉得轻而易举,明白易懂,而且似乎 非常适合他的天性,以至他开始认真思考购置一处不是幻想的而 是真实的田产了;他马上决定要用典押虚幻的魂灵得来的贷款买 一座非虚幻的庄园。他已经看见自己正像斯库德龙若格洛指点的 那样灵活而审慎地行动和掌权;旧的没摸透,决不创新,凡事要 亲眼细看,农奴要个个认识,克勤克俭,一心一意地从事劳动和 经营。一切将安排得严整有序,经济的发条将互相有力地带动, 紧张地运转,他已经提前品味着那时将感到的快意。劳动将如火 如荼,就像在飞转的磨盘中谷粒快速地磨成面粉,从任何垃圾和 废物里也将磨出一笔笔的现钱。就这样,他眼前时时刻刻站立着 这位神奇的主人的形象。在整个俄国,这是第一个因其人品而使 他感到敬佩的人。在这以前,他敬佩谁,不是因为那人官大,就 是因为钱多!单为智慧,他还没有敬佩过一个。而斯库德龙若格 洛是头一个。乞乞科夫也明白了,和这样一个人不能商谈死魂灵 的问题,提一提这件事都不合适。他现在考虑的是另一个计划 ———买下赫洛布耶夫的庄园。一万他有;另一万他打算向斯库德 龙若格洛商借,因为他自己表示过愿意助任何想发财和从事经营 — #"! — 世界文学名著百部 的人一臂之力。剩下的一万可以保证在典押魂灵之后偿付。买到 的魂灵都还不能典押,因为还没有让他们迁居的土地。虽然他屡 屡申明他在赫尔松省有土地,但那主要还是一种设想。他也设想 在赫尔松省买地的问题,因为那里卖价十分便宜,甚至还有白给 的,只要去居住。他还在想着,不管谁还有什么逃亡的和死了的 农奴,要马上买下来,由于地主们都在争先恐后地典当庄园,不 久整个俄国可能剩不下一个没有典当给官家的角落了。这些思绪 交替地充塞着他的头脑,妨碍他入睡,最后,把整个住宅,像人 们说的,紧紧搂在怀里已达四小时的睡神,终于把乞乞科夫也搂 进了自己的怀抱。他死死地睡着了。 — #"! — 死魂灵 第四章 第二天,事情办得十分顺利。斯库德龙若格洛欣然借给了一 万卢布,不要利息,不要担保,一纸收据完事了。他助人创业之 心竟是如此之切。不仅如此,他还答应亲自陪同乞乞科夫去找赫 洛布耶夫,以便共同察看一下那座庄园。吃过一顿丰盛的早餐, 三人全坐上帕维尔·伊万诺维奇的轿式马车出发;主人的轻便马 车空着在后面跟着。亚尔布奔跑在车前,吓飞停歇在路面上的 鸟。一个半小时多一点,他们走了十八俄里,便看见了一个有两 座地主宅邸的小村。一座大而新,尚未完工,盖了几年了,外墙 还没有粉刷,另一座小而旧。他们找到主人时,见他头发蓬乱, 迷迷蒙蒙,刚刚才睡醒觉;常礼服上有补丁,长统靴上有窟窿。 见到有客来,他高兴得了不得。就像见到了久别的兄弟。 “康斯坦丁·费奥多罗维奇!普拉东·米哈伊洛维奇!”他喊了 起来。“我的亲爹呀!多谢你们光临!让我擦亮眼睛好好看看! 我真以为不会有人上我的门了。谁都像躲鼠疫似的躲着我:认为 我会向他借钱。哎哟,难哪,难哪,康斯坦丁·费奥多罗维奇! 我知道这全都因为我!有什么法子?过得真和猪一样了!先生 们,请原谅我穿这身打扮接待你们:你们看见了,靴子是带窟窿 的。请问,要喝点什么不?” “请不要客气了。我们是有事来的,”斯库德龙若格洛说。 “给您介绍一位买主,帕维尔·伊万诺维奇·乞乞科夫。” “太高兴了。让我握握您的手。” 乞乞科夫把两只手都伸给了他。 “最尊敬的帕维尔·伊万诺维奇,非常愿意带您看看这座蒙您 注意的庄园??我想问一声,先生们,三位吃过午饭没有?” “吃过了,吃过了,”斯库德龙若格洛想应付过去,便这样 — #"! — 世界文学名著百部 说。“我们不耽搁了,现在就去吧。” “假如这样,那就走吧。” 赫洛布耶夫把帽子攥在手里。客人们把帽子戴在头上,一起 走去察看村庄。 “去看看我那些乱七八糟的家业吧,”赫洛布耶夫说。“你们 吃了午饭才来,这就对了。您信不信,康斯坦丁·费奥多罗维奇, 我家里连一只母鸡都没有;都活到这份上了。我跟猪一样笨,干 脆跟猪一样!” 他叹了一口气,好像感到从康斯坦丁·费奥多罗维奇那里得 不到太多同情,那人心肠比较狠毒,于是就搀起普拉东诺夫的胳 膊,把他紧紧拉到自己胸前,和他一起走到前面去了。斯库德龙 若格洛和乞乞科夫留在后面,搀着胳膊,在远处跟着他俩。 “难哪,普拉东·米哈雷奇,难哪!”赫洛布耶夫对普拉东诺 夫说。“您都想象不出有多难!缺钱,缺粮,缺穿!要是年轻, 单身,倒也无所谓。可是人快老了,身边有老婆,有五个孩子, 再遭上这些罪,就得愁啦,不由你不愁啦??” 普拉东诺夫可怜他了。 “那么,要是您把村子卖了,日子会好过点?”他问。 “好什么哟!”赫洛布耶夫甩了甩手说,“全都得拿去还逼到 头上的债,自己一千也不剩。” “那您如何办?” “上帝才知道,”赫洛布耶夫耸着肩膀说。 普拉东诺夫感到奇怪。 “您怎么不采取点什么积极的办法来摆脱这种状况呢?” “采取什么办法?” “难道一点办法都没有了?” “一点都没有。” “您去谋个公职,找份什么差事干干。” — #"! — 死魂灵 “我只是个十二级文官。谁会给我好差事?薪水微薄得很, 可我有老婆,五个孩子。” “那可以去给私人做事嘛。去当个管事什么的。” “谁会把庄园交给我管呢?我把自己的都糟蹋光了。” “既然都面临着饥饿和死亡的危险了,总得采取点什么办法 才是。我去问问我哥哥,看能不能在城里给您奔个什么职位。” “不行,普拉东·米哈伊洛维奇,”赫洛布耶夫叹了口气,紧 紧地把他的手捏了一下说,“我现在干什么都不行了。未老先衰 啦,腰疼,是早年的罪孽做下的,还有肩膀上的风湿痛。我还能 干什么!何必浪费国库的钱财!现在喂养的只拿钱不办事的冗员 已经够多了。上帝保佑,不要因为我,为了发我一份薪饷,再给 穷苦百姓增税啦:有目前这么多的吸血虫,已经够他们受的了。 不,普拉东·米哈伊洛维奇,随它去吧。” “竟是这种状态!”普拉东诺夫想,“比我的冬眠状态还差。” 这时,在他们的后面走着,离他们有相当距离的斯库德龙若 格洛和乞乞科夫这样谈着: “看他把家业荒废了,和别人没什么两样!”斯库德龙若格洛 指指点点地说。“看他让庄稼人穷到了什么地步!你碰上牲畜大 量病死时候,绝不能惜财。倾家荡产也要供给庄稼人牲口,不要 让他一天没有从事劳动的工具。他搞成现在这个样子,几年也恢 复不过来:庄稼人已经懒惯了,一直懒散,就变成了酒鬼。” “这么说来,买下这样的庄园现在不完全合算吧?”乞乞科夫 问。 这时斯库德龙若格洛瞥了他一眼,好像是想说:“你为什么 这样无知!是不是要从字母开始教你?” “不合算!过三年我就能从这个庄园拿到两万卢布的年收入。 您看它多不合算哪!方圆十五俄里。闹着玩的吗!那是什么地? 您仔细看看那地!都是春汛时过水的地面。我种亚麻,光卖亚麻 — #"! — 世界文学名著百部 就能卖个五千卢布;种芜菁———靠芜菁能挣个四千。您再看看那 儿:坡地上长起来一片黑麦;这全是散落的麦粒自己长出来的。 他没种谷物,我知道。这座庄园值十五万,不是四万。” 乞乞科夫担心赫洛布耶夫听见,因此落得更远了。 “瞧,抛荒了多少地!”斯库德龙若格洛说,上来气了。“哪 怕事先通告一声呢,想种的人多的是。要是没牲口犁地,种菜也 行啊。当菜园子用嘛。他硬是让庄稼人闲是呆了四年。闹着玩的 吗!就这一件事你就让农民堕落了,永远把他毁了。有了这段时 间,他那身穿破衣烂衫到处游游荡荡的习惯就算养成了!他一辈 子就会这样了。”说完,斯库德龙若格洛啐了一口唾沫,怒气的 阴云罩上了他的额头?? “在这儿我不能呆了:要我看这种混乱和荒废,等于要我的 命!您现在不用我也能和他把事办妥。快把宝贝从这个蠢货手里 夺过来。他只会暴殄天物!” 斯库德龙若格洛说完,和乞乞科夫告了别,追上了主人,也 要和他告辞。 “那哪儿成,康斯坦丁·费奥多罗维奇,”主人吃惊地说,“刚 来就要回去!” “没办法。家里有急事,”斯库德龙若格洛说,告了别,乘上 自己的马车走了。 赫洛布耶夫好像知道了他离去的原因。 “康斯坦丁·费奥多罗维奇受不了啦,”他说。“我觉得出来, 像他这样的当家人看见这么一团糟的管理,心里难受。帕维尔· 伊万诺维奇,您信不,我是什么办法都没有,没办法呀??粮食 今年几乎一粒没种!这是实话。没有种子,更不用说没有犁地的 牲口了。普拉东·米哈雷奇,听说令兄是一位杰出的当家人,康 斯坦丁·费奥多罗维奇更是没话说———简直就是个拿破仑。真的, 我常想:‘嗨,为什么那么多智慧都给了一个脑袋?哪怕给我这 — #"! — 死魂灵 蠢脑袋一丁点呢,哪怕是只让我能维持这个家呢!我什么也不 会,什么法子也没有。’哎呀,帕维尔·伊万诺维奇,您就拿去管 吧!我最可怜的是那些贫穷的农夫。我觉得出来,我做不了一个 ??您叫我怎么办,我对人苛刻不了,严格不了。我自己就没有 秩序,又怎么能教给他们守秩序!我本想马上解放他们,可是俄 罗斯人好像天生就这样,好像没有人驱赶着不行??他准会打瞌 睡,他准会浑身发霉。” “这也真是怪事,”普拉东诺夫说,“为什么我国的老百姓, 你不盯紧,他们就会变成酒鬼和坏蛋?” “由于教育不够。”乞乞科夫说。 “上帝才知道为什么。你看我们是受过教育的,可我们是怎 样生活的?我还上过大学,听过各门课程,可是不仅没有学会生 活的艺术和方法,却似乎主要是学会了在各种新式的讲究和舒适 上多花钱的艺术,却好像主要是熟悉了种种需要花钱的东西。是 因为我没有认真上学?不对:别的同学也都是这样。可能有那么 两三个人学到了真正有益的东西,但那也是由于本来就聪明,而 其他人只热心于尝试那些戕害他们身体、骗取他们钱财的事情。 千真万确!他们来上学只是为了给教授鼓掌、发奖,而不是为了 从他们那里得到什么。从教育中我们选取的仍是它坏的一面;只 会把它的外表抓住,而不要它的本身。不,帕维尔·伊万诺维奇, 我们不会生活,是由于别的原因,可到底由于什么,真的,我不 知道。” “一定是有原因的,”乞乞科夫说。 可怜的赫洛布耶夫长叹一声,这样说道: “有时候我真觉得俄罗斯人是一种不可救药的人。没有意志 力,也没有坚持到底的勇气。你什么都想做,什么都做不了。你 总是在想:从明天起要开始新的生活,从明天起要把一切认真抓 起来,从明天起要节食。结果什么都没有做:当天晚上你就吃得 — "!! — 世界文学名著百部 只会眨巴眼睛了,喝得舌头都转不动了,像猫头鹰一样坐在那里 望着大家。真的,全都是这样。” “必须保持清醒的理智,”乞乞科夫说,“时时和它磋商,事 事和它恳谈。” “什么!”赫洛布耶夫说。“我真觉得我们天生就不配有清醒 的理智。我不相信我们当中谁能有清醒的理智。假如我看到有人 在一本正经地生活,在敛钱,攒钱,我也不信他能成什么气候。 到老的时候,魔鬼也会让他犯糊涂,他会眨眼间把一切弄个精 光!我国人全都这样:无论是贵族,农夫,受过教育的,没受过 教育的。你看有过一个多么精明的农夫:从身无分文,挣到了十 万家产。十万到手就犯糊涂了,修了个香槟酒浴缸,泡在香槟酒 里洗起澡来了。现在我们好像全都看完了。没什么别的了。要么 您去看一眼磨房?不过它没有水轮了,房子也用不成了。” “那还有什么看头!”乞乞科夫说。 “那么就回去吧。”于是他们就往回走了。 回来的路上,仍是一样景象。肮脏混乱处处显露着丑陋的面 容。满目衰败和荒芜。比去的路上多了的只是街道当中新积成的 水潭。一个穿着油污的粗布衣裳的气呼呼的女人把一个可怜的小 丫头打了个半死,正在数落他的祖宗八代。两个农夫站在一边, 带着斯多葛派的冷漠观望着这个醉婆的淫威。一个抓挠着自己的 腰眼,另一个张着大嘴打哈欠。张嘴打哈欠的模样在房舍上也能 见到。很多房顶也张着大嘴在打哈欠呢。普拉东诺夫看着它们, 不由得也打了个哈欠。“我这些未来的财产———农奴们,”乞乞科 夫心想,“真可以说是窟窿里带窟窿,补丁上摞补丁了!”确实, 在一间农舍上,铺着一副门板代替房顶;塌斜的窗洞,用从主人 粮仓里偷来的木棍撑着。总之,在经济上似乎实行了特里什卡长 褂的制度:剪下袖子和后襟补肘弯。 他们进了屋。叫乞乞科夫有点吃惊的,是一贫如洗与若干时 — !"! — 死魂灵 髦的华丽摆设的结合。破烂的家什当中站立着崭新的青铜雕像。 墨水池上端坐着的好像是一尊莎士比亚;桌面上横着一把制作精 美的象牙“痒痒挠”。赫洛布耶夫向客人介绍了他的太太。女主 人十分风采,在莫斯科也不会显得逊色。身上的衣着既有风度又 很入时。她更有兴趣的是谈省城,谈城里开设的剧院。从各方面 都能看出她比丈夫更不爱农村,她单独呆着时,恐怕比普拉东诺 夫更爱打哈欠。很快屋里就拥进了一堆女孩和男孩,一共五个, 第六个是在怀里抱进来的,都很漂亮,男孩和女孩都挺招人喜 欢。他们打扮得很可爱,很高雅;活泼,快乐。正因为这样,看 着他们心里更不是滋味。如果他们衣着简陋些,穿着普普通通的 花粗布裙子和衬衫在院子里瞎跑,和农民的孩子没有区别,倒要 好点!这时一位女客来找女主人。女士们走到内室去,孩子们跟 着她们跑了。屋里只剩下了男士。 乞乞科夫开始谈买庄园的事。按所有买主的惯例,他先把要 买的庄园褒贬了一番。从里到外都褒贬够了以后,才说: “您的要价是多少?” “您知道不?”赫洛布耶夫说。“我不会跟您要价不合理,我 也不爱这样:那我是不讲良心。我也不瞒您说,我村里一百个普 查在册人丁,连五十个都不剩了:那一半不是得瘟病死了,就是 私自离开了,您可以认为他们是死了。因此我只向您要三万。” “您居然要三万!庄园荒了,农奴死了,还要三万!我给两 万五。” “帕维尔·伊万诺维奇!我能作价两万五押出去,您明白吗? 那样我能拿到两万五,庄园还是我的。我要卖,就是想急着用 钱,典当一是拖拖拉拉,二是要给办事的付钱,而我又没钱可 付。” “嗯,不管怎么说,只能给两万五。” 普拉东诺夫都替乞乞科夫很为难。 — #"! — 世界文学名著百部 “帕维尔·伊万诺维奇,买下吧,”他说。“这座庄园出价不算 多。如果您不给三万,我就和我哥哥凑钱买下来。” 乞乞科夫怕了?? “好!”他说。“我给三万。现在给您两千定金,一周后给八 千,剩下的两万一个月后付清。” “不行,帕维尔·伊万诺维奇,我的条件是必须尽快付钱。您 现在至少要给我一万五,剩余的不管怎样不能超过两周。” “可我没有一万五啊!我现在手头只有一万。我还得筹措。” 乞乞科夫在撒谎:他手头有两万。 “那可不行,帕维尔·伊万诺维奇!我说了我一定要有一万五 不可。” “真的还缺五千。我自己还不知道从哪儿弄呢。” “我借给您。”普拉东诺夫应声说。 “也只好这样啦!”乞乞科夫说,他心里想:“他能借给钱也 正好,那么明天就能送来。”从马车里拿来了红木匣子,立刻取 出一万交给赫洛布耶夫,剩下的五千答应明天送来:这只是说答 应了;实际上只打算送来三千;其余往后再给,过个三两天,如 果可能,那就再拖些日子。帕维尔·伊万诺维奇不知怎么的十分 不爱让钱从手里出去。即使万不得已,他仍旧认为明天付钱是最 好的,而不是今天。这意思是,他的举动也和我们大家没什么两 样!我们都挺爱让请求人跑断腿。让他的脊背多蹭两回门厅的墙 吧!他为何不能再等等!也许他的每一小时都很宝贵,也许因此 正误着他的事,这和我们有什么相干!“老弟,你明天来吧,今 天我没有时间。” “您以后在哪儿住?”普拉东诺夫问赫洛布耶夫。“您还有别 的村子吗?” “我没有村子了,我去城里住。反正是要这么做的,不是为 我自己,而是因为孩子们。他们需要教神学、音乐、舞蹈的老 — #"! — 死魂灵 师。在乡下找不到啊!” “饭都没有吃的,还要请人教孩子们跳舞!”乞乞科夫心想。 “怪!”普拉东诺夫心想。 “交易成功了,我们该喝点什么庆祝一下呀,”赫洛布耶夫 说,“喂,基留什卡,拿瓶香槟来。” “饭都没有吃的,可是有香槟!”乞乞科夫心想。 普拉东诺夫不知道该想什么好。 香槟拿来了。每人三杯下肚,精神欢快起来。赫洛布耶夫放 开了以后,变得既聪明又可爱。他始终说着一些俏皮话和逸闻趣 事。他的话显出他具有多么丰富的关于人和社会的知识!许多事 情他看得那么明白中肯,寥寥几句话就把邻近的地主们勾画得那 么精确和巧妙,他对所有人的缺点和错误看得那么清楚,他对地 主们的破产史———破产的原因和情况———是那么熟悉,他们非常 细微的习惯,他都能独到而准确地描述出来,以至两人完全听迷 了,心甘情愿承认他是一个绝顶聪明的人。 “您听我说,”普拉东诺夫抓住他的一只手说,“以您的聪明, 老练,阅历,为什么就找不到摆脱困境的办法?” “办法有是有,”赫洛布耶夫说,随即向他们摆出了一大堆计 划。项项都是那么荒唐,那么奇怪,那么背离有关人和社会的知 识;你只能耸耸肩膀说:“上帝啊!在‘具有社会知识’和利用 这种知识之间竟有如此辽阔的距离呀!”差不多所有计划都是建 立在需要忽然从哪里得到十万或二十万卢布的基础上的。他觉 得,到那时一切就能走上正轨,生产会发展起来,一切漏洞都会 堵好,收入可以增加三倍,他将会有能力还清所有的债务。他最 后说:“但是您叫我如何办?总是没有一个愿意借给我二十万或 者哪怕十万的好心人哪!看来是上帝不愿意帮忙。” “还用说吗,”乞乞科夫心想,“上帝哪会给这么个蠢货二十 万!” — #"! — 世界文学名著百部 “我有一个大概拥有三百万家产的姑妈,”赫洛布耶夫说, “是一个虔诚的老太婆:修教堂,建修道院,她肯出钱;帮助别 人,手就攥得紧了。老太婆十分有特色。是先前那个时代的人 物,很值得见识的。光金丝雀就有四百来只。莫普斯狗,女食 客,仆役,都是现在已经见不到的。仆役中最小的也快六十了, 虽然她唤他时还叫:‘喂,小伙子!’如果客人的举止有什么地方 不对,吃饭时她会吩咐仆人不给他上菜。当真就会不给他上。” 普拉东诺夫笑了笑。 “她姓什么,在哪儿住?”乞乞科夫问。 “就住在本地的城里———亚历山德拉·伊万诺夫娜·哈纳萨罗 娃。” “您为什么不去找她?”普拉东诺夫关心地说。“我觉得如果 她更多地了解到您家的处境,无论她手攥得多紧,也不可能拒绝 您。” “不,她能!我姑妈性情倔。她是个比石头还硬的老太婆, 普拉东·米哈雷奇!而且早就有一些阿庚奉承的人围着她转了。 有一个瞄着省长宝座的人,冒充是她的亲戚??随他的便吧!也 许当真能成功呢!一切都随它去!我以前就不会逢迎人,现在更 不行了:腰已经弯不下来了。” “傻瓜!”乞乞科夫想。“我会像保姆侍候婴儿一样侍候这样 一个姑妈!” “咱们不能这样干聊吧,”赫洛布耶夫说,“喂,基留什卡! 再拿一瓶香槟来!” “不,不,我不喝了。”普拉东诺夫说。 “我也不喝了。”乞乞科夫说。两人都绝对表示不喝。 “那么,二位至少要答应到我城内的家里来:六月八号我要 宴请市内的官员。” “行了!”普拉东诺夫喊了出来。“彻底破了产,还请客?” — #"! — 死魂灵 “有什么办法?不能不请,义不容辞啊,”赫洛布耶夫说, “他们也常常请我嘛。” “拿他有什么法子?”普拉东诺夫想。他还不知道,在俄国, 在莫斯科和其它城市,有一批这样的能人,他们的生活是一个无 法解释的谜。好像他已经把钱花光了,背了一身的债,没有丝毫 生活来源了,他举行的家宴好像是最后一次了;到他家赴宴的人 都以为明天主人就会被拉去坐牢。此后十年过去了———能人依旧 留在上流社会里,债背得更多了,但仍然大宴宾客,大家又以为 这是最后一次了,主人明天准会被拉去坐牢。赫洛布耶夫就是一 个这样的能人。只有在俄国才能以这种方式生存。他什么也没 有,却常常请客,充当热情的主人,甚至充当艺术保护人的角 色,对来本市演出的各类艺人予以支持,让他们住在自己家里。 假如有人进去看看他在城内的住宅,肯定不会知道谁是其中的主 人。今天是身穿法衣的神父在那里作祈祷,明天是法国演员们在 排戏。有一天,一个家里几乎没人认识的人带着一堆文件住进了 客厅,把它当了办公室,家里谁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对劲,也没什 么不安,好像这是一桩日常琐事。有时候家里好几天没有一块面 包,有时候举行能满足最讲究的美食家口味的家宴。主人出面 时,露着兴高采烈、喜气洋洋的表情,摆着阔老爷的派头,迈着 养尊处优的富家翁的步子。然而也常遇到那种山穷水尽的时候, 换了别人,早就上吊了或者开枪自杀了。可是与他的荒唐生活奇 怪地并存着的宗教情绪总能使他得救。在这种痛苦和艰难的时 刻,他总是打开书本,阅读受难者们和苦修者们的传记,看他们 如何养成超越苦难和不幸的精神。这时候,他的心灵变得柔软, 精神变得温顺,泪水充满了他的眼眶。而这时———说来也 怪!———总会从哪儿得到意外的帮助。或是哪个老朋友想起了 他,给他寄来钱;或是哪位路过此间的陌生夫人无意间听到他的 遭遇,怀着女性的急人之难的心,送一份厚赠给他;或是他从未 — #"! — 世界文学名著百部 听说过的他在某地的一桩官司打赢了。那时他总是虔敬而感激地 认为这是上帝的无限慈爱,去教堂做感恩祈祷,然后重新去过他 的荒唐生活。 “我可怜他,真的,可怜他!”告别主人,离开他家以后,普 拉东诺夫对乞乞科夫说。 “一个浪子!”乞乞科夫说。“对这种人用不着可怜。” 不久他们两人都不再去想他了:在普拉东诺夫,这是由于他 看人事如同看世界上一切事,从来是慵懒困倦,睡眼朦胧的。见 到别人的苦难,心里会产生痛楚和同情,但不知为什么,印象总 是印得不深。他之所以不想赫洛布耶夫,是因为同样不想自己。 乞乞科夫之所以不想赫洛布耶夫,是因为思想全被买到的东西占 据了。他在计算、估量、考虑买下的这处庄园的各种利益。无论 怎么看,不管从哪方面看,这项购置怎样都是有利的。可以把庄 园典出去。可以只把死了的和逃亡的魂灵典押出去。可以先把好 地分块卖掉然后再典出去。也可以亲自经营,学斯库德龙若格洛 的榜样,在这位邻居和恩人的指点下做个地主。甚至也可以把庄 园转卖给私人(自然是假如不想亲自经营的话),只把逃了的和 死了的魂灵留在手里。那样还会有另一个好处:可以从这一带溜 之大吉,借斯库德龙若格洛的钱也就不用还了。总之,翻过来倒 过去,都看到这项购置怎样都是有利的。他感到了一种快乐,这 快乐是由于他现在成了地主,一个不是幻想的而是真实的地主, 一个有土地、耕地和农奴的地主,这些农奴不是虚构的,不是想 象中的,而是真正存在着的。慢慢地,他开始颠屁股,搓手心, 哼小曲,瞎嘟囔,把手圈在嘴上当喇叭,吹了一支什么进行曲, 甚至说出了几个送给自己的如“小脸蛋”、“小阉鸡”之类的表扬 性的名词和称号。但后来记起他不是一个人,便马上消停下来, 竭力遮掩狂喜之情的过度冲动,当普拉东诺夫错把他发出的某些 声音当做是对自己说的话,问他“什么?”的时候,他回答说: — #"! — 死魂灵 “没有什么。” 只是这时候他环视四周才发现,他们正走在一片美丽的树林 里;左右两边竖立着美观的白桦木围栏。树缝里隐现着一座白色 的砖石教堂。在街道的尽头出现了一位先生,他戴着遮沿便帽, 握着一根瘢疖很多的手杖,向他们迎面走来。一只毛梳得溜光的 英国长腿狗跑在他前面。 “停!”普拉东诺夫对车夫说罢,便从马车里跳了下来。 乞乞科夫也跟着他下了车。他们向那位先生走去。亚尔布已 经在和英国狗亲吻,看来它和英国狗是早就认识的朋友,因为它 接受阿佐尔(英国狗的名字)在它胖脸上的热烈亲吻时,显得好 像没什么事。叫做阿佐尔的那条敏捷的狗吻过了亚尔布,跑到普 拉东诺夫身边,用敏捷的舌头舔了舔他的手,跳起来扒到乞乞科 夫的胸口上,想舔舔他的嘴唇,但是没有够着,被他推开后,又 跑向普拉东诺夫,试着哪怕只舔舔他的耳朵。 这时普拉东和迎来的绅士走到了一起,相互拥抱。 “哎呀,普拉东!你这是怎么回事?”那位先生急急地问。 “怎么啦?”普拉东诺夫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似地回答。 “这叫什么事:三天没有你的音讯!别图赫的马夫牵来了你 的马,说是‘跟一位老爷走了’。哪怕说一句上哪儿,做什么, 去多久也好嘛。弟弟,哪能这样呢?上帝知道这几天我什么没想 过!” “那怎么办?忘了,”普拉东诺夫说。“我们到康斯坦丁·费奥 多罗维奇那里去了一趟??他向你问好,姐姐也问你好。我向你 介绍一下帕维尔·伊万诺维奇·乞乞科夫。帕维尔·伊万诺维奇 ———这是我哥哥瓦西里。也请您像对我一样关照关照。” 瓦西里和乞乞科夫脱下帽子,亲吻起来。 “这个乞乞科夫是个什么人?”瓦西里想。“普拉东交友向来 马虎,一定没弄清他是个什么人。”他在礼仪允许的范围内打量 — ""! — 世界文学名著百部 了一眼乞乞科夫,看他头部微斜,脸部保持着令人愉快的表情, 在那里站着。 乞乞科夫方面,也在礼仪允许的范围内打量了一眼瓦西里。 他身材比普拉东矮,发色比他深,面孔远不及他好看;但是眉宇 间却显出旺盛的生命和朝气。看得出来,他的精神不处于沉睡和 冬眠的状态。 “瓦西里,你知道我有了个什么主意?”普拉东说。 “什么呢?”瓦西里问。 “周游一下神圣的俄罗斯,就是和这位帕维尔·伊万诺维奇: 也许这有助于排解和消散我的忧郁症呢。” “你为什么忽然做出了这么个决定???”对这个决定感到 大惑不解的瓦西里开始说了,差点没有加上一句:“而且还打算 跟一个初次见面的人去,那个人也许是个坏蛋,是个鬼知道的什 么家伙!”他充满不信任地用眼角细细打量着乞乞科夫,看到他 举止十分有礼,始终保持着令人愉快的头部微侧的姿态和面部的 恭敬和蔼的表情,使他无论怎样也看不出乞乞科夫到底是属于哪 一类的人。 他们在沉默中沿着大路走去。左手是隐现于树缝里的白色的 砖石结构的教堂,右手———也是在树缝里———开始出现了庄园主 院内的各种建筑。终于大门也呈现在眼前了。他们进了院子里, 院内有一座高屋顶的老宅。长在院子当中的两棵高大的椴树几乎 把半个院子遮在它们的荫下。它们低垂繁茂的枝叶仅仅稍许透出 一些它们后面的宅墙。椴树下设了几条长椅。瓦西里请乞乞科夫 坐下。乞乞科夫坐下了,普拉东诺夫也坐下了。丁香和稠李的花 飘溢着整个院子,它们从花园里越过院子四周美观的白桦木围栏 从各方向院子里探进头来,像是盛开的花环,又像给庭院戴上了 穿珠的项链。 一个十七八岁的机灵麻利的小伙,穿一件漂亮的粉红色粗布 — ""! — 死魂灵 衬衫,拿来盛着水的和盛着像汽水一样冒泡的各个品种和颜色的 克瓦斯的长颈瓶,摆在他们面前。他摆好长颈瓶,便走去拿起靠 在树上的铁锹,到花园去了。普拉东诺夫兄弟的家奴全都在花园 里干活,所有的仆人都是园丁,或者最好是说没有仆人,而是园 丁有时候在执行仆人的职务。瓦西里总坚持说没有仆人也过得 去。端点什么东西谁都能做,不需要专养一批人;说俄罗斯人只 有穿着俄国衬衫和无领上衣才好,才利索,才漂亮,才随意,才 勤快;说一套上德国常礼服就会又笨拙,又难看,又不利索,又 懒惰。他坚持说俄罗斯人只有还穿着俄国衬衫和无领上衣时,才 能保持身体的清洁,一套上德国常礼服———衬衫也不换了,也不 进澡堂了,就会穿着常礼服睡觉,常礼服下头既会有臭虫,又会 有跳蚤,还会有鬼知道的什么。在这方面他有可能是对的。他的 村民穿戴得好像十分讲究和整洁,那些漂亮俄国衬衫和无领上衣 在别处怕是不容易找到。 “您要不要消消暑?”瓦西里指着长颈瓶对乞乞科夫说。“这 是我们的厂里制造的克瓦斯;我家早就以此闻名了。” 乞乞科夫从头一个长颈瓶里倒出了一杯。很像他曾在波兰喝 过的椴树蜜酒:泡沫像香槟,一股气体从嘴里打着旋儿冲进鼻 子,真舒服。 “琼浆玉液!”乞乞科夫说。他从另一瓶里喝了一杯,更好。 “您准备去哪里,主要去哪些地方?”瓦西里问。 “我这次出来,”乞乞科夫说,他用一只手搓着膝盖,同时全 身轻轻地晃动着,把脑袋侧向一边。“与其说是为自己的事,倒 不如说是为了别人的事。别特里谢夫将军,我的好朋友,也可以 说是恩公,托我去访问他各地的亲戚。访亲自然是为访亲,但部 分地也可以说是为自身,因为,———且不说多活动能免生痔 疮,———看看四面八方,众生百态,这本身已经有益,所谓通晓 世事即学问嘛。” — ""! — 世界文学名著百部 瓦西里思忖起来。“这人言词有点花哨,但话里也有道理,” 他想。“普拉东正是对人对社会对生活缺乏了解。”他沉默了一会 说: “普拉东,我现也觉得旅行的确能把你摇醒的。你处于精神 的冬眠状态。你不过是睡着了而已;不是由于厌倦或疲劳而睡着 的,而是由于缺少深刻的印象和感觉。我则恰恰相反。我倒希望 对发生的任何事情都感觉得不那么深刻,看得不那么认真。” “你自己愿意把一切都看得那么认真嘛!”普拉东说,“你成 天在自寻烦恼,自己给自己制造不安。” “麻烦本来就够多的,还用得着制造吗?”瓦西里说,“你听 到没有,你不在的这几天,列尼岑给我们捣了个什么乱?他占了 我们村庆祝‘红岗节’用的那块荒地。” “他不知道,所以占了,”普拉东说,“他是新来乍到的,刚 从彼得堡来。需要向他解释,讲清道理。” “他知道,明明知道。我派人对他说过,他蛮不讲理。” “你应该亲自去向他讲清道理。亲自跟他谈谈。” “那不行,他架子也太大了。我不去。想去你去。” “我可以去,但是我不想搅进去。他会把我骗得一愣一愣 的。” “如果您高兴的话,我可以去。”乞乞科夫说。 瓦西里看了他一眼,心里想:“还真有爱跑腿的!” “您只要让我知道他是怎样一种人,问题在哪里。” “我很不好意思把这件讨厌的差事交给您,因为单单和这种 人谈话对于我就已经是件讨厌的差事了。应当告诉您,他出身于 本省的一家普通的小地产贵族,在彼得堡混上了个官,因为娶了 不知谁的私生女而有了点社会地位,于是就神气起来。这里的任 何事他都想由他定调子。幸亏本地人不蠢:时髦不是圣旨,彼得 堡不是圣殿。” — !!! — 死魂灵 “那当然,”乞乞科夫说,“问题在哪儿?” “问题嘛,认真说,仅仅是一桩小事而已。他地不够,于是 就占了别人的荒地,他以为那地没用,主人早把它忘了,可我们 这块地偏偏是自古以来农民们庆祝‘红岗节’的场所。因为这个 原因,我情愿牺牲别的更好的地,也不把这块地给他。习俗对于 我是神圣的事。” “这么说,您乐意让给他别的地?” “我的意思是,假如他不这么对待我的话,但我看他是想跟 我打官司。好嘛,咱们看看谁能赢。虽然地界图上不大清楚,但 有证人在———老头儿们还活着,还记得。” “哼!”乞乞科夫心想,“我看两个人都有点倔。”于是他说: “我觉得这事可以平息。全靠有人从中斡旋了。书面??” “??比方说,把上次人丁普查后死亡的贵庄在册农奴全部 过户给我,让我为他们纳人丁税,这对您是十分有利的呀。为了 不让别人眼馋,您可以把这些魂灵当做活人一样通过立契转让给 我嘛。” “是这么回事呀!”列尼岑想。“这可真奇怪。”他甚至把椅子 往后挪了挪,因为完完全全不知道如何是好了。 “我毫不怀疑您对这件事会完全同意,”乞乞科夫说,“因为 这件事完全属于我们刚才谈的那种性质。它完全是在两个有身份 的人之间私下进行的,不可能引起任何人眼馋。” 怎么办?列尼岑为难了。他绝没料到他刚刚表示的一个意 思,就要他这么快地付诸实施。这项建议极端让人意想不到。不 过,这个行为不会对任何人带来任何损害:因为地主们反正会把 魂灵们死活一道典当给官家的,所以这个行为不会给国库造成任 何损失;区别仅在于那是分散在许多人手里,而这是集中在一个 人手里。然而他还是为难。他是个法律家和诉讼代理人,并且是 个好的诉讼代理人:不正当的事,给多少好处也不会干。但他在 — ""! — 世界文学名著百部 这件事上卡壳了,不知道该给这种行动一个什么名称好:正当的 还是不正当的。这项建议假如是另一个人向他提出的,他会说: “这是昏话!荒唐!我不想搞这种把戏。”但是他对这位客人已经 产生了如此之深的好感,他们在教育和科学成就问题上谈得这么 投机,怎好一口拒绝呢?列尼岑真的是左右为难了。 但这时列尼岑夫人,一位翘鼻头的年轻太太,走进屋里,这 似乎是特意为了帮助他摆脱困境。她苍白,瘦弱,矮小,穿着雅 致,一如所有的彼得堡太太。保姆抱着他们的头生子———这对结 婚不久的伉俪的爱情结晶———在她的后面跟着。乞乞科夫自然立 刻向夫人走去。且不说彬彬有礼的问候了,单单是将略侧的脑袋 令人愉快地一低就已经赢来女主人好多好感。接着他就跑到婴儿 旁边。这时婴儿哇哇地大哭起来;但是乞乞科夫一边说着“啊 乌,啊乌,好乖乖!”一边用手指头打榧子,还用表坠上的光玉 髓图章逗引,终于把孩子哄到手上了。抱过来以后,他一回一回 地“举高高”,引出了孩子咯咯的笑声,使他的父母欢喜得要命。 但不知是由于高兴还是由于别的什么原因,婴儿忽然表现欠 佳了。列尼岑的妻子叫起来: “哎呀,我的上帝!他把您的燕尾服全糟蹋了!” 乞乞科夫一看:崭新的燕尾服的一只袖子全脏了。“该死, 可恶的小东西!”他偷偷嘟囔了一句。 主人,主妇,保姆全奔去拿香水;他们站在四面给他擦衣 裳。 “没关系,没关系,完全没关系,”乞乞科夫说。“天真的孩 子,能坏什么事?”同时心里却想:“拉得太准了,可恶的小坏 蛋!”等全擦干净了,脸上恢复了愉快的表情以后,他说:“正是 黄金般的年龄嘛!” “就是吗,”主人对乞乞科夫说,脸上也带着愉快的笑容, “哪有比婴儿时代更值得羡慕的:无忧无虑,不操心未来??” — ""! — 死魂灵 “我情愿马上和这种状态对换,”乞乞科夫说。 “谁都愿意,”列尼岑说。 但是看来两人都在撒谎:真叫他们对换,他们马上会打退堂 鼓。成天被保姆抱着,把人家的燕尾服弄脏了,还有什么乐趣可 言!年轻的主妇和头生子跟保姆一起走了,因为孩子身上要收拾 一下:他给乞乞科夫发了奖品,也没漏掉自己。 这件似乎是无足轻重的事,使主人决意满足乞乞科夫的要求 了。真的,人家对孩子那么亲热,并为此付出了一身燕尾服的代 价,怎么能回绝这样的客人呢?列尼岑这样想:“真的,既然他 有这种愿望,为什么不实现他的请求呢?” ?? — ""! — 世界文学名著百部 最后几章之一 乞乞科夫身穿崭新的金黄丝绸波斯袍躺在沙发上和一个德国 口音的外地犹太走私商争讨价钱,他们前面摆着一块已经买下的 上等荷兰麻布衬衫料和两纸盒质量最佳功效最好的香皂(这正是 他在拉吉维尔海关任职时常能得到的那种香皂;它真的有使面颊 变得出奇白嫩的功效)。正当他这位行家购买凡是有教养的人必 须的物品时,一辆马车驶来,那隆隆声把窗户和墙壁都震得轻轻 颤动,阿列克塞·伊万诺维奇·列尼岑大人进了门。 “请阁下评评:麻布如何,肥皂如何,昨天买下的这件小东 西如何!”乞乞科夫这时把一顶绣金嵌珠的小圆帽戴到头上,俨 然一个威严尊贵的波斯国王。 可是大人并不回答他的问题,而是面带焦虑地说: “我需要和您谈一件事。” 他脸上显得颓丧的表情。带德国口音的可敬的商人马上被打 发出去,屋里只剩下他们两人。 “您知道出了什么麻烦吗?发现了老太婆五年以前设立的另 一份遗嘱。财产一半遗赠修道院,另一半留给两个养女,两人平 分,除此以外准都不给。” 乞乞科夫愣住了。 “这份遗嘱不值一提。它没有丝毫意义。它已经被第二份撤 销了。” “但是后一份遗嘱里并没说以它撤销前一份。” “后一份撤销前一份,这是顺理成章的嘛。第一份遗嘱根本 没有了。我十分清楚死者的意愿。我当时在她身边。第一份遗嘱 是谁签的字?有哪些证人?” “它是按规定手续经法院确认的。证人是原良心法庭法官布 尔米洛夫和哈瓦诺夫。” — ""! — 死魂灵 “坏了,”乞乞科夫想,“哈瓦诺夫,听说为人诚实;布尔米 洛夫这老家伙是个伪善人,每逢节日都在教堂里读使徒行传。” “不值一提,不值一提,”他说完立刻产生了一种豁出去了的 决心。“我对这事更了解:死者临终时我在场。我比任何人都清 楚。我可以亲口宣誓。” 这些话和坚定的口气使列尼岑暂时把心放下了。他原来很焦 急,已经开始怀疑乞乞科夫在遗嘱上是不是有什么伪造行为。现 在责备自己不该有这种怀疑。愿意宣誓就是乞乞科夫无罪的明 证。我们不知道帕维尔·伊万诺维奇是不是真有对上帝宣誓的勇 气,但说这话的勇气是足够的。 “您放心,这件事我去和几个法律顾问谈谈。这事您别沾边。 您要完全站在局外。我现在可以在这个城里长期地住下去。” 乞乞科夫马上吩咐备车,去找法律顾问了。那是一位经验异 常丰富的法律顾问。他已经当了十五年被告人,但由于善于应 付,他的律师资格怎么也取消不了。谁都知道,他干的那些勾 当,已经够永久流放六次的了。他事事都有嫌疑,事事都取不到 清楚的和查实的证据。这里真有点神秘的东西,假如我们描写的 故事属于蒙昧时代,完全可以认为他是一个魔法师。 法律顾问最扎眼的特征是面孔的冰冷和睡袍的油污,那睡袍 和漂亮的红木家具、玻璃罩下的金座钟、细纱护套里的枝形吊灯 以及周围一切带有灿烂欧洲文明鲜明印记的东西,是绝对不可同 时存在的。 然而法律顾问的怀疑学派的面孔并未使乞乞科夫却步,他向 律师说明了这个案子将会惹麻烦的各个要点,自然也向他描绘了 一个诱人的前景,即他的忠告和帮忙将会得到重谢。 作为回答,法律顾问则描绘了一副世间一切皆不可信的图 景,并且巧妙地递了一句话:天上的仙鹤没有一点儿意义,需要 把山雀放进手里。 — ""! — 世界文学名著百部 没办法,只得放进他手里一只山雀了。怀疑主义哲学家的冰 冷突然消失了。原来他是一位最最和气、最最爱说话、话说得最 最令人愉快、辞令的巧妙毫不亚于乞乞科夫本人的人。 “您先不要去打这种旷日持久的官司,您对遗嘱本身一定没 有仔细看过:那里面一定写着几句什么附言。您把它拿回去两 天。尽管这类东西当然是不准拿回家的,但是如果好好求求某些 官员??我这方面也会想法帮忙。” 乞乞科夫心里想:“我知道了,”他说: “真的,我的确记不清那里面有没有附言,”话说得真像是这 份遗嘱不是他自己写的。 “您最好看看。不过,在任何情况下,”他继续和颜悦色地 说,“您永远要平静,什么都不在乎,即使发生了更坏的事。在 任何时候对任何事情都不要绝望:没有什么挽救不了的事。您看 我:我永远是平静的。不管向我提起怎么严重的诉讼,不能使我 的平静被打破。” 法律顾问———哲学家的面孔真的是异常平静的,使乞乞科夫 很?? “这当然很重要,”他说。“但是,您也得同意,有时候会发 生这样的事情,遭到敌人这样的诬陷,陷入这样困境,事到临 头,什么平静都会跑得不邮踪影了。” “请相信我,这是因为胆小,”哲学家律师十分平静与和气地 回答。“您要竭力做到让他们办案子只有书面依据,没有口头依 据。一看到快结案了,便于做判决了,您就要竭力———不,不是 证明自己无罪,为自己辩护,而是要尽力节外生枝,插进一些新 的没有丝毫干系的情节,把案子搅乱。” “这是为了??” “搅乱,搅乱,没别的,”哲学家回答,“在这案子里插进一 些能把其他人牵扯进来的与案情毫不相干的情节,把案子搞复 — ""! — 死魂灵 杂,没别的。让彼得堡来的官员去查明事实吧。让他查明去,让 他查明去!”他重复了一句,得意地看着乞乞科夫的眼睛,像是 老师讲解俄语某一有趣的语法现象时看着小学生的眼睛那样。 “最好能找到一些能搞得他蒙头转向的情节,”乞乞科夫说, 也得意地看着哲学家的眼睛,像是听懂了老师所讲的有趣现象的 小学生。 “这类情节能找到的,能找到的!您听我这句话:脑子会越 练越灵。您首先要记住,准有人会帮忙。案子复杂了,很多人得 到:办案人数要增加,薪水也会增加??总而言之,要把更多的 人扯进来。有白倒霉的,没关系:他们很容易被证明无罪。法院 需要他们回答书面询问,必须给他们经济补偿??他们也能得利 ??您听我这句话:一到关键时刻,头一件事就是把案子搅乱。 可以把它搅成一团乱麻,谁也闹不明白是怎么回事。我为什么安 心?因为我知道:只要我那些案子紧了,他们就会全被我牵扯进 来———省长,副省长,警察局长,司库———全攀扯进来。他们的 底细我全知道:谁对谁有气,谁对谁憋着火,谁想搞掉谁。让他 们去解脱吧,他们要解脱,别人就能乘机捞一把。浑水里才能摸 鱼嘛。大家都盼着我攀扯呢。”说到这里,律师———哲学家又美 滋滋地看了一下乞乞科夫的眼睛,就是老师向小学生讲解俄语中 更有趣的语法现象时流露的那种眼神。 “此人真的是个智者,”乞乞科夫暗想,他带着最愉快,最良 好的心情离开了法律顾问。 他完全放心了,完全踏实了;他敏捷地往马车的软垫上随便 一坐,吩咐谢利凡把车篷折到后面(去法律顾问家里车篷是拉起 来的,连车帘都放下了),并且十分相像地摆出了一副退伍骠骑 兵上校或者维什涅波克罗莫夫本人的架势———潇洒地翘起二郎 腿,歪戴着崭新的绸帽,绸帽下面露着精神饱满的面孔,面孔乐 呵呵地望着迎面来的行人。谢利凡奉命把马车赶向中心商场。商 — #"! — 世界文学名著百部 人们,不管是外地的还是本地的,都站在店铺门口恭敬地脱帽, 乞乞科夫显得颇有身份地只稍微举举帽子向他们回礼,其中许多 人是他认识的;其他虽是外地的,但是被这位挺有派头的先生的 帅样儿迷住了,所以也像熟人似的向他致意。季富斯拉夫利市的 集市还没有结束。马市和农市完了,开始了专供受过高等教育的 老爷们选购的衣料市。坐马车来的商人们预计,到回去的时候必 须乘雪橇不可了。 “请进,请进!”呢绒店老板点头哈腰地说,他光着头,穿着 莫斯科做的德式常礼服,一只手拿着帽子向一边远远伸开;他用 两根指头轻轻托着剃光了的圆下巴,脸上带着受过教育的人的那 种微妙的表情。 乞乞科夫走进这家铺子。 “掌柜的,拿块毛料看看。” 一脸和气的商人马上掀起柜台上的活板,穿过这个通道走到 里面,背朝货架,面向顾客。 背朝货架面向顾客站好之后,商人光着头,拿帽子的手向一 边远远伸开,向乞乞科夫又道了一次好。然后才戴上帽子,讨人 喜欢地窝着腰,双手往柜台一支,说道: “您要哪种毛料?喜欢英国的还是国产的?” “国产的,”乞乞科夫说,“但一定要最好的,叫做英国料子 的那种。” “您想要什么颜色的?”商人问,仍在用双手支在柜台上讨人 喜欢地把身子摇晃着。 “深色的,橄榄色或者接近所谓越橘色的深绿色的。”乞乞科 夫说。 “我敢说您在本店能买到极品,两座京城里都没有更好的 啦,”商人从货架上层取下一捆毛料;他熟练地把它扔在柜台上, 倒开一头,拿到光亮底下。“您看这光泽!现在最时兴这种料 — #"! — 死魂灵 子!” 毛料像丝绸一样闪着光。商人早就看出眼前这人对毛料是内 行,因此不想从十卢布的料子开始。 “确实挺好,”乞乞科夫轻轻摸了摸说。“可是,掌柜的,您 知道吧?您就把您留在最后给人看的那种货直接拿出来算了;颜 色也要更??更发红,带小花点的。” “我明白:您要的是如今彼得堡流行的那种颜色。我有质量 最好的。不过得事先说明,价钱高,可是东西好。” “拿来。” 对价钱一字不问。 从架上取下一捆料子。商人以更熟练的技术倒开它,捏住一 头,像绸料似的抖抖,拿到乞乞科夫面前,使他不仅能用眼睛 看,甚至能用鼻子闻;老板只说了一句: “请看这毛料!带火苗的纳瓦里诺硝烟色。” 一番讨价还价。一根魔杖似的铁尺立刻给乞乞科夫量出了燕 尾服和长裤的衣料。商人剪了个小口,熟练地两手一扯。衣料扯 好以后,商人带着最最讨人喜欢的表情向乞乞科夫鞠了个躬。衣 料马上叠起来,熟练地用纸包好;纸包吊在细绳下转了几个圈。 乞乞科夫正要把手伸进兜里,便觉得有一只极温和的手臂很令人 愉快地搂住他的腰,耳朵里听到: “您在这儿买什么,最尊敬的先生?” “哎呀,巧遇,巧遇!”乞乞科夫说。 “碰巧了,碰巧了,”搂住他的腰的那人说。这个人是维什涅 波克罗莫夫。“本打算从这家店前走过去的,蓦地看见有熟人 ———这么快乐的机会怎么能放弃呀!没说的,今年的毛料比以往 好得多。我都觉得丢人!我为什么就没能找到好的呢??我情愿 出三十卢布,四十卢布??哪怕你要五十也行,可是要给我拿好 的出来。照我的看法,东西,要不就买真正最好的,要不就干脆 — #"! — 世界文学名著百部 不买。对不对?” “一点不错!”乞乞科夫说。“咱们辛辛苦苦,不就是为了有 点好东西吗?” “拿几块中档的毛料给我看看,”后面有人说话,乞乞科夫觉 得声音有点熟。他回头一看,是赫洛布耶夫。就整个情形看来, 他买料子不是为摆谱,因为他身上那件常礼服已经磨糟了。 “哎哟,帕维尔·伊万诺维奇!我可得和您谈谈了。哪儿也见 不到您。我到您那儿去过几次———总是不在。” “最尊敬的先生,我忙得不行了,真得没有时间。”他往两边 看了看,像是要避开这场谈话,正好看见穆拉佐夫走进铺子。 “阿法纳西·瓦西里耶维奇!哎呀,我的上帝!”乞乞科夫说,“碰 得真巧!” 维什涅波克罗莫夫也跟着喊了一声: “阿法纳西·瓦西里耶维奇!” 赫洛布耶夫也喊了一声: “阿法纳西·瓦西里耶维奇!” 未了,有良好教养的商人把拿着帽子的手伸到最远最远的地 方,全身往前倾着说: “阿法纳西·瓦西里耶维奇,向您请安!” 他们脸上现出狗一般的谄媚,那是狗一般的贱种们在百万富 翁面前的丑态。 老人向大家行了礼,面对赫洛布耶夫说: “请原谅:我远远看到您进了这家店,想打扰您一下。如果 一会儿您有空,顺路经过我家,请赏光进来坐坐。我有话想跟您 说。” 赫洛布耶夫说: “非常好,阿法纳西·瓦西里耶维奇。” “今天天气多好,阿法纳西·瓦西里耶维奇。”乞乞科夫说。 — !"! — 死魂灵 “可不是吗,阿法纳西·瓦西里耶维奇,”维什涅波克罗莫夫 随着说,“今天真是个难得的好天气。” “是的,感谢上帝,不坏。但是播种需要点雨水。” “十分,十分需要,”维什涅波克罗莫夫说,“对打猎也好 哇。” “是啊,真该下点雨啦,”乞乞科夫说,他并不需要雨,但是 有机会赞同一声百万富翁的意见又何乐不为呢。 老人与大家重新施礼后,走了出去。 “一想起这个人手里有一千万,我头都脑袋发晕,”乞乞科夫 说,“这几乎难以让人相信。” “现在这是不合理的事情,”维什涅波克罗莫夫说,“资本不 应呆在个别人手里。现在整个欧洲都在写文章议论这个问题。你 有钱———那么就要和别人共享:请客吃饭,举行舞会,大搞行善 性质的奢侈浪费,好让匠人们和手工业者们有碗饭吃。” “这一点我确实不懂,”乞乞科夫说“有一千万,可日子过得 像普通乡巴佬!有这一千万,随便什么都能做到。可以把谱摆得 大大的,除了将军和公爵,和谁都不来往。” “就是呀,”商人补充说,“阿法纳西·瓦西里耶维奇尽管人品 好,可也有好多不开化的地方。有地位的商人,就已经不是商 人,那就叫做富豪了。到那时候,我就该在剧院里订个包厢;把 女儿嫁给一个普通的上校?———不,不干!我只能把女儿嫁给将 军,非将军不行。上校算个什么?我家的宴会要让包办酒席的人 办,不能让什么厨娘来做??” “算了,那还用说!”维什涅波克罗莫夫说,“有了一千万, 什么做不了?给我一千万,你们看我能做些什么!” “不,”乞乞科夫心想,“你拿一千万也干不出多少正经的。 要是把这一千万给我,我的确能做出点什么来。” “不,要是现在,有了这些可怕的经验之后,给我一千万的 — "!! — 世界文学名著百部 话!”赫洛布耶夫心想。“唉,现在我就不会那样了:通过经验我 可知道了每个戈比的价值。”说完又想了想,偷偷问自己:“你现 在真能用得聪明些?”他甩了甩手,心里说:“见鬼吧!我看还会 像以前那样乱花掉”,———他走出店铺,急于知道穆拉佐夫要对 他说什么。 “正等您哪,彼得·彼得罗维奇!”穆拉佐夫看见赫洛布耶夫 进来,说道,“请来我的小房间里。” 于是他把赫洛布耶夫领进了读者已经知道的那个小房间,连 年薪七百卢布的官吏家里也找不到比它更俭朴的了。 “请问,您现在的景况,我想,好些了吧?姑母去世后,你 总得到了一些什么吧?” “阿法纳西·瓦西里耶维奇,如何对您说呢?我不知道我的景 况是否好些了。我总共得到了五十名农奴和三万卢布,拿去还了 部分债务,结果还是什么都没有。主要的是,在遗嘱上,有人做 了手脚。阿法纳西·瓦西里耶维奇,在这上搞了个大骗局!我现 在就告诉您,您听了这种事一定会吃惊。这个乞乞科夫??” “对不起,彼得·彼得罗维奇:在说这个乞乞科夫以前,先谈 谈您自己的事。请问:据您看,要彻底摆脱当前的处境,您有多 少钱就可以了,够用了?” “我的处境十分困难,”赫洛布耶夫说。“要想摆脱困境,还 清债务,能过一种最平常的生活,我至少需要十万,可能还要 多。总而言之,对于我这是不可能的。” “嗯,假如您有了这些钱,您的生活将会怎样过?” “嗯,我会租一套小房子,专心教育子女,因为我自己做不 了事:我干什么都不行了。” “为什么说干什么都不行呢?” “您说我能干什么!我总不能从头当一名衙门里的抄写员啊。 您忘了我有一大家子人。我四十了,腰已经疼了,人已经懒了; — #"! — 死魂灵 可是人家不会给我更高的职位;人家对我印象不太好。我向您说 实话:给我一个能捞钱的职务,我也不会要。我这人虽然是个废 物,赌徒,说我是什么都行,但不拿贿赂。我和克拉斯诺诺索夫 及萨莫斯维托夫之流搞不到一起。” “请原谅,我一直不明白,没有一条道如何行;不沿着道怎 么走路;不在地面上怎么行车;不在水面上怎么行船?生活就是 旅行。请原谅,彼得·彼得罗维奇,您说的那两位先生,他们总 还是在一条什么道上走的,总还是在劳动的,嗯,如果说他们像 谁都可能的那样无意间拐上了岔道,那还是有碰上正道的希望 的。只要走,就会到达什么地方;就会有碰上正道的希望。但是 一个人呆着不动,他能碰上什么路?路不会自己来找你。” “请相信我,阿法纳西·瓦西里耶维奇,我觉得您的话完全 对,可是我对您说,我的活动的热情已经完全死灭了;我看不出 在这世界上我能做出对谁有什么益处的事来。我觉得我是朽木一 块了。从前年轻些的时候我曾以为问题都在钱上,假如我手里有 十万,我能造福许多人:帮助穷画家,开办图书馆、公益设施, 收藏艺术品。我还是个有点品味的人,我会比在这方面做得毫无 章法的我国的财主们安排得好得多。现在我认为这都是瞎忙,没 有多大意义。不,阿法纳西·瓦西里耶维奇,我什么都不能干, 我是个毫无用处的人,我对您说。最小的事也不会做了。” “您听我说,彼得(彼得罗维奇)!您不是天天祈祷吗,上教 堂吗,据我所知据,您肯定早祷和晚祷都不漏过。您尽管不想早 起,但是您能在早晨四点,谁都还没起的时候,起来上教堂。” “这是另一回事,阿法纳西·瓦西里耶维奇。我这样做是为了 拯救灵魂,因为相信借此或多或少能为虚度的一生赎一点罪,相 信不管我多么坏,我的祈祷在上帝那里多少能起一些作用。我告 诉您,我祈祷时,甚至并没有真正的信仰,但我仍在祈祷。我仅 感觉到有一个一切都依赖于他的主人,就像马和耕地的牲口,它 — #"! — 世界文学名著百部 们能感觉出来给它们上套的那个人。” “因此说,您祈祷是为了敬奉您祈祷的对象,以便拯救自己 的灵魂,这给了您力量,你不得不早早起床。请您相信,假如您 担任起一个职务,同样相信是在侍奉您祈祷的对象,您就会产生 活动的热情,谁人都不可能使您心灰意冷。” “阿法纳西·瓦西里耶维奇!我再对您说一次,这两者是不同 的。在第一种场合,我看到我毕竟是在做我应做的事。我对您 说:我愿意进修道院,在那里承受要我做的任何最沉重的劳动和 牺牲。至于那些迫使我走上这条路的人将受到怎样的惩罚,我认 为不是我该考虑的事;但是在那里我将俯首听命,并且知道我是 在听从上帝的意旨。” “在世俗的问题上您为什么不这样考虑呢?要知道,我们在 世俗中也应当为上帝服务而不是为其他什么人。如果我们也服务 于其他什么人,之所以这样做,也是因为确信这是上帝的旨意, 要不然我们不会去为他服务。至于人人各不相同的能力和天赋, 那是什么?那不过是我们祈祷的工具而已:一些人是用语言,一 些人是用行动。您是绝不能进修道院的:您是被牢系于尘世的, 您有家庭。” 穆拉佐夫说到这里便沉默下来。赫洛布耶夫也沉默下来。 “那么,您认为如果您有了,例如,二十万,您的生活就能 稳定,从此您将会比较精明地过日子?” “我的意思是,我至少将会从事一件我能做到的事,———我 将致力于子女的教育,我将有可能给他们聘请好的老师。” “彼得·彼得罗维奇,要不要对您说,像这样下去,两年以后 您又会弄得负债累累?” 赫洛布耶夫沉默了一会儿,然后开始一字一字地说: “不会的,有了这么多的经验以后??” “经验算得什么,”穆拉佐夫说,“我是了解您的。您是一位 — #"! — 死魂灵 心地善良的人:有朋友来借钱,您就会给他;有讨人喜欢的客人 上门,您就想更好地款待;您会在突发的善良感情支配下,把厉 害的算计忘掉。最后,请允许我坦率地告诉您,您也不可能教育 好您的子女。只有履行了本身义务的父亲才可能教育好自己的子 女。而且尊夫人??她虽然心地善良??她自己受的教育根本不 足以教育好自己的子女。我甚至在想,请原谅我,彼得·彼得罗 维奇,连让子女们和我们在一起是不是都对他们有坏处!” 赫洛布耶夫沉思起来;他开始在头脑里从各方面审视自己, 终于感到穆拉佐夫说得不是毫无道理。 “彼得·彼得罗维奇,您看如何?这些都交给我办吧———孩子 的事,需要应付的事;把您的家和孩子们都留给我:我会照应。 您现在的景况,需要我为您操点心了;如此下去一家要饿死的。 已经到了下最后决心的时候。您认识伊万·波塔佩奇吗?” “我还十分尊重他呢,尽管他身上穿的是‘西比尔卡’。” “伊万·波塔佩奇曾是个百万富翁,女儿都嫁给了当官的,日 子过得像皇帝;后来破产了,有什么办法?去商店当了伙计。山 珍海味改成了粗茶淡饭,能好受吗:起初好像手都抬不起来。现 在伊万·波塔佩奇又能吃山珍海味了,可是他不要了。他又能成 为大财主了,可是他说:‘不,阿法纳西·伊万诺维奇,我现在不 给自己办事,不为自己服务了,因为这是上帝的决定。我不想凭 自己的意志做任何事情。我听从您,因为我只想听从上帝,而不 是世人,而上帝是只通过优秀人物的口说话的。您比我聪明,能 向上帝做出回答的不是我,是您。’伊万·波塔佩奇这样说;而 他,说实话,要比我聪明好几倍。” “阿法纳西·瓦西里耶维奇!我也愿意承认您对我的权力,我 愿意做您的仆人和您要求的任何人:我将一切奉献给您。但请不 要给我不能胜任的工作:我不是波塔佩奇,而且我对您说,我做 什么好事都不中用的。” — #"! — 世界文学名著百部 “彼得·彼得罗维奇,不是我要一定得让您做什么,是因为您 自己说,您愿意事奉上帝,这里有一桩为上帝服务的事。一批善 男信女自愿出资,正在某地盖一座教堂。钱不够,需要募捐。您 就穿上普通的‘西比尔卡’吧??要知道您现在是一个普通人, 一个破产贵族等于一个乞丐:有什么架子好摆?拿上募捐簿,坐 上一辆普通的大车,到各地的城市和乡村去吧。您将得到高级僧 侣的祝福和一本粗线装订的募捐簿,然后就出发吧。” 这个非常新鲜的职务使彼得·彼得罗维奇很吃惊。他毕竟是 一个出身于古老家族的贵族,如今要手持募捐簿为教堂募捐,而 且是乘坐普通的大车!然而却不能推逶逃避:这是为上帝服务的 事。 “想好了吗?”穆拉佐夫说。“这样您将完成两项服务:一项 是为上帝的,一项是为我的。” “什么是为您的?” “是这样的。因为您要去那些我没有去过的地方,您可以就 地了解那里农民们的生活;哪里较富,哪里受穷,总的状况怎么 样。我告诉您,我爱农民也许因为自己是农民出身的原因。但目 前的问题是他们当中滋生了许多败类。分裂派教徒和各种流浪汉 们正在蛊惑他们,煽动他们反对政府,反对政府和秩序,而人如 果受到欺压,是很容易起来造反的。诱使一个的确受到损害的人 犯罪并不困难。问题在于对害人者的惩罚不应由下面来做。动起 拳头来,事情就糟了:这将毫无效果,只会给屑小之辈占便宜。 您是一位聪明人,您考察一下,了解一下,什么地方受损害的确 是别人造成的,什么地方是因为自己生性不安分;然后您把这一 切都告诉我。我先给您一些钱预备着,您可以发给那些真正无辜 受害的人。您自己用言语劝慰他们,好生告诉他们上帝要我们无 怨地忍受,遭遇不幸时应当祈祷而不是为所欲为、自行报复。这 也是有好处的。总而言之,您对他们说话,决不要促使谁反对 — #"! — 死魂灵 谁,而要使大家和解。如果您发现谁心里怀着对某人的仇恨,要 尽一切努力消除它。” “阿法纳西·瓦西里耶维奇!”赫洛布耶夫说,“您委托我的是 一件神圣的工作;但是您要想想您是在委托给一个什么人。这个 工作只能委托给一个已经能够宽恕一切的几乎过着圣徒生活的 人。” “我也没要您把这一切全都做到,而是尽您所能。重要的是 您毕竟能带回那些地方的情况,您会知道那个地区的实际状况。 官员始终接触不到下面的人,农民对他也不会开诚布公。您是为 教堂募捐的,您可以走进各种人的家门———小市民也罢,商人也 罢,您将有机会详细打听各种事情。我对您说这话,是由于总督 目前特别需要这类人员;您不需晋升官衔就能得到一个使您能有 所作为的职位。” “我试试吧,我将尽力,”赫洛布耶夫说。像一个看到了希望 之光的人,声音有了劲头,背挺直了,头扬起了。“我看得出, 是上帝赐予了您智慧,您比我们这些目光短浅的人看得深。” “现在请允许我问您,”穆拉佐夫说,“乞乞科夫怎么啦,是 件什么事?” “关于乞乞科夫我可以向您讲一些让人听了毛骨悚然的事。 他干的那些事情??阿法纳西·瓦西里耶维奇,您知道遗嘱是伪 造的吗?真的那份发现了,上面写着全部财产都属于养女。” “您说什么?假遗嘱是谁炮制的?” “我说的就是这件极其卑鄙的勾当!据说是乞乞科夫,据说 是死后才签署的:他们把一个女人装扮起来顶替死者,就是由她 签的字。总之是一件顶不正当的事。听说四面八方递来了成千份 请求。现在玛丽亚·叶列梅耶娜那里求婚者纷纷上门;两个当官 的都为她打起来了。就是这么件事,阿法纳西·瓦西里耶维奇!” “我一点没听说过,这样做确实造孽。帕维尔·伊万诺维奇· — #"! — 世界文学名著百部 乞乞科夫这个人,说实话,我觉得很神秘,”穆拉佐夫说。 “我也递交了一份请求,这是为了提醒法院还存在着一个关 系最近的继承人??” “我看就让他们打架去好了,”赫洛布耶夫出门时想。“阿法 纳西·瓦西里耶维奇不傻。他交我办这件事,一定经过深思熟虑 的。虽然去执行就是了。”在他开始考虑怎样上路时,穆拉佐夫 心里仍在不断念叨着:“我觉得帕维尔·伊万诺维奇·乞乞科夫这 个人太神秘了!如果以这样的顽强意志和坚持精神去行善,那该 多好!” 这时法院里请求书真的纷纷而来。冒出了一些谁也没听说过 的亲戚。像飞禽聚拢于死尸似的,所有人都向老太婆留下的无法 计算的财产扑来了。有关乞乞科夫及有关后一份遗嘱纯系假造的 告密信,有关第一份遗嘱也系假造的告密信,有关侵吞和隐匿现 金的证据,接连不断。出现了乞乞科夫购买死魂灵以及在海关任 职时参与走私的证据。什么都挖出来了,他的历史全都搞清了。 上帝知道这都是从哪儿探听到的,了解到的。连那些乞乞科夫以 为除了他自己和四面墙壁之外没人知道的事情,都找到了证据。 这一切暂时还是法院的机密,还没有传到他的耳朵里,尽管他不 久就收到的法律顾问的一张可靠的条子多少让他明白了会有一场 乱子:“此案将有麻烦,且记万勿惊慌,保持镇静为要。一切当 为稳妥安置。匆此。”这张条子使他完全放了心。“此人真不愧为 天才,”乞乞科夫说。 除了这件好事,还有一件,就是裁缝把衣裳送来了。乞乞科 夫产生了一个强烈的愿望,一定要看看自己穿上纳瓦里诺硝烟色 燕尾服后的模样。穿上长裤,长裤把身子箍得十分好看,足以入 画。大腿紧紧地裹着,小腿也一样,毛料把各部位都绷紧了,使 它们更具有弹性。他拉紧背后的扣环,肚子就圆得像一面鼓。他 用刷子在上面敲了敲说:“人傻,模样还行!”燕尾服做得好像比 — #"! — 死魂灵 裤子还好:没有一个褶子,两侧紧紧地贴着身,腰部裁出的弓弯 显示出全身的弧线。右腋下瘦了点,但这样一来腰卡得更紧了。 得意洋洋的裁缝站在一边只顾说:“您放心吧,除了彼得堡,哪 儿也没有这个手工。”裁缝是彼得堡来的,招牌上写着:“外国师 傅,伦敦巴黎来此。”此人做事喜欢认真,他想了想就用两座名 城堵住其他裁缝的嘴巴,使得今后再也没人敢打这两座城市的旗 号,他们要写就写什么来自“卡尔塞鲁”或者“哥本哈尔”好 了。 乞乞科夫大方地付了裁缝的工钱,一个人在屋里,开始像个 演员似的以审美眼光和!"# $%"&’ 抽空在镜子里仔细观察自己。 一看才发现,一切似乎比以前更好了:脸蛋儿更有趣了,下巴更 诱人了,白衣领使面颊显出风度,蓝缎领带使衣领显出风度;罩 胸的摩登皱褶使领带显出风度,豪华的天鹅绒背心使罩胸显出风 度,而带火苗的纳瓦里诺硝烟色燕尾服,绸缎一样闪着光,使一 切都显得风度翩翩。向右转身———好,向左转身———更好!腰身 的弧线不亚于御前侍从或那种满口法国话的先生,这类先生法国 话叽里呱啦地说得连法国人都甘拜下风,即使大发雷霆也不用一 个俄国字丢自己的份儿,他甚至不会用俄国话骂人,只会用法国 话把人申斥一通。人家就是这么高雅!他稍有点歪斜地低下头, 试着做了一个向受过新式教育的中年夫人致意的姿势:简直像一 副图画!画家,拿起画笔吧!得意之余,他当下就做了一个颇似 ‘昂特勒沙’的轻盈的跳跃动作。五斗橱一震,香水瓶啪地一声 掉在地上;但这一点儿也没有破坏他的情绪。他理所当然地对这 只愚蠢的瓶子骂了一声笨蛋,便开始考虑:“现在先去拜访谁? 最好是??” 门厅里蓦地传来像是带马刺的皮靴的响声,进来了一个宪 兵,全副武装,好像一支军队都集中于他一身了。“奉命带您马 上去见总督!”乞乞科夫吓木了。他眼前站着一个翘着两撇大胡 — *)( — 世界文学名著百部 子的魔鬼样的人,头顶垂着马尾,左肩一条武装带,右肩一条武 装带,一把巨大无比的佩刀挂在腰的一侧。他觉得腰的另一侧也 挂着什么武器。鬼知道是怎么搞的:整整一支军队都集中到了他 一个人的身上!他刚想开口申辩,那凶神便粗鲁地说:“命令立 刻就去!”他通过房门看见门厅里的另一个凶神的身影,往窗外 一看,停着一辆马车。有什么法子?只好仍然穿着纳瓦里诺硝烟 色燕尾服爬上马车,浑身哆嗦着去见总督;宪兵就挨他坐着。 在总督府的门厅里,甚至没给他清醒一下的工夫。值日官马 上就说:“快去!公爵已经等着了。”门厅在他眼前一晃而过,他 只依稀记得那里站着几个正在接收公函包的信使,迷迷糊糊似在 雾中,然后是一间大厅,他经过大厅时心里在想:“这下抓起来, 就会不经审判,什么也不经过,直接送西伯利亚!”他的心剧烈 地跳起来,连最最狂热的情夫,心跳得也没有这么利害。最后, 一扇门在他面前打开了:眼前是一间有公文夹,有立柜,有书籍 的办公室和一位怒气冲天的公爵。 “完了,完了!”乞乞科夫说,“他会要我的命,像狼吃羔羊 一样吞了我!” “您本来是该进监狱的,我饶恕了您,我准许您留在城里; 您却罪上加罪,干出了这种人所不齿的可耻之极的诈骗行为。” 公爵气得嘴唇发颤。 “大人,是什么可耻之极的行为和诈骗活动?”乞乞科夫浑身 哆哩哆嗦地问。 “那个女人,”公爵向乞乞科夫走过来,盯着他的眼睛说, “那个在您的操纵下签署遗嘱的女人被抓住了,她将和您对质。” 乞乞科夫的脸变得像纸一样白。 “大人!我要讲出全部实情。我有过错;确实有过错;但没 到这种程度。我是受了敌人的诽谤。” “谁也诽谤不了您,因为您干下的坏事比最会造谣的人所能 — !"! — 死魂灵 编造的还要多几倍。我认为,您一辈子就没做过一件不可耻的 事。您手里的每一个戈比都是以可耻的方式弄到的,都是盗窃和 最无耻的行径,都是该挨鞭子和流放西伯利亚的!行了,现在到 头了!你将即刻被送进监狱,在那里和最坏的恶棍及强盗们一起 听候发落。这还是开恩,因为你比他们坏好几倍:他们是些身穿 粗呢上衣和光板皮袄的人,可你??” 他朝纳瓦里诺硝烟色燕尾服看了一眼,拽了一下铃绳。 “大人,”乞乞科夫喊道,“求您发发慈悲吧!您也有一家老 小。我本人不值得可怜,可是我上有老母!” “撒谎!”公爵愤怒地喊道。“上次你是拿你根本没有的孩子 和家庭求我,现在又拿母亲!” “大人,我是个卑鄙小人,我混蛋透顶,”乞乞科夫用??的 声音说,??“我的确是撒谎,我既没有孩子也没有家庭;可是 上帝作证,我始终在想娶妻生子,履行人和公民的义务,以便日 后赢得公民们和官长们的尊重??但是时乖命蹇哪!需要用鲜 血,大人,需要用鲜血来求生存哪。步步都会遇上诱惑和考验 ??都有敌人,杀手,贼。我的生活像一场旋转的狂风,或者像 一条在大浪中随风漂流的船。大人,我也是人哪!” 他的泪水忽然像小溪一样淌出来了。他扑到公爵的脚下,身 上穿着纳瓦里诺硝烟色燕尾服、天鹅绒背心及缎领带、新裤子, 梳得光光的头发散发着纯正的香水味。 “滚开!卫兵,把他带走!”公爵对走上来的人们说。 “大人!”乞乞科夫喊着,两手抱住公爵的皮靴。 公爵觉得全身打颤。 “我叫您走开!”他说,一面把脚用力挣脱乞乞科夫的怀抱。 “大人!您不开恩,我死也不走!”乞乞科夫说,穿着纳瓦里 诺硝烟色燕尾服在地板上被公爵的腿拖了一段路,也不肯松手。 “我叫您走开!”公爵带着一种不知来自何处的厌恶说,像是 — #"! — 世界文学名著百部 看到连下脚踩的勇气都没有的非常难看的虫子时的感觉。他使劲 抖了一下腿,以至乞乞科夫感到鼻子、嘴唇、浑圆的下巴挨了靴 尖的一踢,但他没有把皮靴放开,却更使劲地抱着那条腿。两名 强壮的宪兵把他强行拖开,架着他穿过各个房间。他面无血色, 精神颓丧,处于可怕的麻木状态,那是一个活人面对危及其求生 本能的没办法逃避的黑色死神时所处的状态??在通往楼梯的门 口,迎面走来了穆拉佐夫。忽然闪现了一线希望。乞乞科夫一刹 那间以超自然的力量挣脱了两名宪兵的手,投到惊讶不置的老人 的脚下。 “唉呀,帕维尔·伊万诺维奇,您怎么啦?” “救救我!他们送我去坐牢,送我去死??” 宪兵马上把他拽起来带走了,甚至没让老人听清他说什么。 一间充满卫戍兵皮靴和包脚布味的酸臭潮湿的小屋,一张没 上漆的桌子,两把粗劣的椅子,一扇装着铁栅栏的窗户,一座只 漏烟不供暖的破火炉,———这就是我们的已开始品尝生活的甘甜 美好、身着做工精细的纳瓦里诺硝烟色新燕尾服引起国人注意的 主人公被送进的处所。甚至没让他去取必需的用品,没让他把装 钱的红木匣子拿来。各种字据,死魂灵的买契,现在全落到了官 府手里!他扑倒在地上,可怕的绝望引起的忧愁,像一条食肉的 蠕虫,在他的心房里缠绕。它越来越快地啮噬着这颗失去了一切 屏障的心。再有这样的一天,再有这样忧愁的一天,世上就不会 有乞乞科夫了。但是在乞乞科夫头上,也有人伸来一只拯救一切 的手。一小时后,牢门打开了:穆拉佐夫老人走了过来。 假如向一个受干渴煎熬的人的干涸的喉中灌进一股泉水,他 也不会获得像可怜的乞乞科夫这样的苏醒。 “我的救星!”乞乞科夫说,他突然抓住他的一只手,飞快地 吻了一下,贴在自己胸前。“您来探望一个不幸的人,上帝会给 您奖赏!” — "!! — 死魂灵 他泪流满面。 老人用悲哀和痛苦的目光看着他,只是说: “唉,帕维尔,帕维尔·伊万诺维奇!帕维尔·伊万诺维奇, 您做了什么?” “我卑鄙??我有罪??我犯了法??但是,您评个理,您 评个理,他们难道可以这样做吗?我是个贵族。不经法庭,不经 侦查就投入监狱,把我的一切都剥夺了:所有的东西,红木匣子 ??那里有钱,那里有全部财产,我的全部财产,阿法纳西·瓦 西里耶维奇,那是用血汗挣来的财产哪??” 他抑制不住再次涌上心头的剧烈悲伤,用穿透了牢房厚墙的 远处都能隐隐约约听到的声音嚎啕大哭起来;他拽掉缎子领带, 一手抓住领口,撕破了身上的纳瓦里诺硝烟色的燕尾服。 “帕维尔·伊万诺维奇,您不管怎样都要和财产以及世界上的 一切告别了。您落到了无情的法律之下,而不是某个人的权力之 下。” “是我自己害了自己,我知道,我没能及时收手。但是,阿 法纳西·瓦西里耶维奇,为什么要给我这样可怕的惩罚?难道我 是强盗吗?难道我害了谁吗?难道我造成了谁的不幸吗?每一个 戈比都是靠辛劳和汗水,靠血汗挣来的。为什么要挣这一个戈 比?那是为了能富裕地度过晚年,能给子女们留下点什么;我希 望能生儿育女,是为了造福社会,为了报效祖国。我黑了良心, 我不争辩,我是昧了良心??但有什么办法?那是因为看到走正 道捞不到,走邪道比走直道捞得多,才做出了昧良心的事。但我 也付出了辛劳呀,我也费了脑子呀。而各个法院里的那些恶棍大 把拿着国家的钱,或是盘剥小户人家,或是对身无分文的人敲骨 吸髓!??阿法纳西·瓦西里耶维奇!我从不放荡,我从不酗酒。 有过多少艰辛,多少钢铁般的忍耐!可以说,我为所得的每一个 戈比,都付出艰苦的代价,苦难的代价!让别人也像我一样为得 — #"! — 世界文学名著百部 到这些而苦熬一番吧!我的整个生活就是一场激战,就是一条风 浪中的航船。通过这样的激战得来的一切,阿法纳西·瓦西里耶 维奇,全完了??” 他没能说完,内心忍受不住的疼痛使他又嚎啕大哭起来,他 倒在椅子上,扯下被撕得吊在那里的燕尾服下摆,一把扔开,两 手插进一向努力保护的头发,狠狠地拽,这种疼痛使他感到轻 松,因为他想用它来压倒没办法消除的内心的疼痛。 “唉,帕维尔·伊万诺维奇,帕维尔·伊万诺维奇!”(穆拉佐 夫)忧伤地看着他,摇着头说。“我总在想,假如您能以同样的 力量和耐心投身于善良的劳动,追求美好的目标,您会成为一个 怎样的人!倘若热爱行善的人们当中有谁能够付出像您为获取每 一戈比所付出的这样多的努力!??能够为行善而牺牲自己的自 尊和虚荣,像您为获取每一戈比时这样不吝惜自己!??” “阿法纳西·瓦西里耶维奇!”可怜的乞乞科夫用两只手抓住 了他的双手说。“噢,假如我能获释,假如能把我的财产还于我! 我向您发誓,我从此将会过彻底不一样的生活!救救我,大善 人,救救我!” “我能做什么?我必须和法律对抗才行。即使我决心这样做, 而公爵是公正无私的,他决不会让步。” “大善人!您什么都能做到。我怕的不是法律,我在法律面 前总能找到办法,我怕的是这样不经判罪就投入监狱,我在这里 会像狗一样完蛋,我的财产,文件,匣子??” 他抱住老人的双腿,在上面洒满了泪水。 “唉,帕维尔·伊万诺维奇,帕维尔·伊万诺维奇!”穆拉佐夫 摇着(头)说。“您被财产完全蒙住了眼睛!因为它,您甚至根 本听不到您可怜的灵魂的声音!” “我也会去想想我的灵魂,可是请您救救我!” “帕维尔·伊万诺维奇!”穆拉佐夫说完停顿了一下。“我无权 — #"! — 死魂灵 救您,这您自己也看得到。但是我将尽我所能改善您的处境,争 取把您放出去。不知道能否成功,但我将努力去做。如果意外地 成功了,帕维尔·伊万诺维奇,我向您请求一份奖赏:把这些贪 得的念头彻底抛掉。我坦白地告诉您,即使我丧失了我的全部财 产,———那比您的要多,———我也不会哭。这确实是真的,重要 的不是这些能被人没收的财产,而是那种任何人也偷不走、剥夺 不了的东西!您在社会上已经生活得相当久了。您把您的生活称 为风浪中的一只船。您已经拥有了度过余生的资产。您就在一个 安静的角落,选择一个靠近教堂和善良的普通人的地方,定居下 来吧;假如确有留下后代的强烈愿望,那就娶一个过惯了俭朴生 活的善良的小户人家姑娘为妻。忘却这个喧闹的世界和它一切诱 人的享乐;让它也忘掉您。身在其中是永远得不到安宁的。您能 看得到,在其中人人都是仇敌,诱惑者或叛卖者。” 乞乞科夫陷入沉思。某种奇怪的东西,某些前所不知的、生 疏的、自己无法解释的感觉出现在他心头:某种东西好像想要在 他身上苏醒;严厉死板的训诫,枯寂童年的冷漠,破败的家园, 无家的孤独,初始印象的贫陋,透过积雪的昏暗窗口沉闷地瞥过 他一眼的命运之神的严峻目光,从童年起就压抑了这种感觉。 “千万救我,阿法纳西·瓦西里耶维奇!”他喊道,“我会过另 一种生活,我会听从您的忠告!我向您担保!” “说了话,帕维尔·伊万诺维奇,可不能食言哪,”穆拉佐夫 握着他的手说。 “假如没有这次可怕的教训,也许会食言的,”可怜的乞乞科 夫叹了一口气说,接着补充了一句:“但教训是沉重的,沉重的, 沉重的,阿法纳西·瓦西里耶维奇!” “沉重得好。为这些您感谢上帝吧,您祈祷吧。我这就去为 您奔走。” 老人说完就出去了。 — #"! — 世界文学名著百部 乞乞科夫已经不哭了,不撕扯身上的燕尾服和头发了:他把 心放下了。 “不,够了!”他终于说,“应当过另一种生活。当真是该规 规矩矩做人了。喔,要是我好歹能躲过这场官司,哪怕只带小小 的一笔财产离开这里,我会在一个地方定居,远远离开??可是 那些买契呢???”他想了想:“有什么说的?那么千辛万苦得 来的东西,为什么要放弃???我再也不买了,但那些魂灵还是 要典押的。得到这些东西费了多大的劲呀!这我是要典当的,要 典押的,也好拿这笔钱买一座庄园。我要做一个地主,由于当地 主能做许多好事。”他在戈布罗若格洛家作客时曾产生过的那种 感觉,主人在暖人的夕照下关于经营庄园是如何有利有益的那一 席亲切而聪明的谈话,都在他脑中复活了。他忽然觉得乡村如此 美好,好像乡村的全部妙处他都能感受得到。 “我们愚蠢,我们在追逐空虚的东西!”他最后说,“的确, 这是游手好闲的缘故!一切都在近旁,一切就在手边,可我们偏 要跑到千里之外。即使在偏僻的乡下做一件事,难道就不是生 活?快乐真的是在劳动中??任何东西自己劳动的成果更甜美的 了??不,我要从事劳动,我要住在乡下,我要诚实地做事,以 便对别人也产生点好的影响。怎么,我的确是一个完全不中用的 人啦?我有经营产业的能力;我有节俭、勤快、精明甚至坚持不 懈的品格。我觉得是有的,只要我决心这样做。现在我才真正清 楚地感到人在世界上的某种义务,那是他应在他被置于的地点和 角落履行的。” 一种勤劳的生活,它远离了城市喧嚣,远离了忘记劳动的人 因无所事事而发明的种种诱惑,在他眼前展现得如此清晰,以至 他差不多完全忘记了自己处境的全部烦恼,可能还愿意感谢上帝 给了他这个沉重的教训,只要能把他放出去,发还他哪怕一部分 的财产。可是??他的肮脏的囚室的门打开了,进来一个官员身 — #"! — 死魂灵 份的人———萨莫斯维托夫,享乐主义者,剽悍,仗义,也是个酒 鬼,据同事们说人也很鬼。要是打仗的话,此人准能建立奇功: 可以派他穿过不可通行的危险地带,在敌人鼻子底下偷来一门大 炮。但是因为没有能让他诚实做人的战场,他便整天拆烂污、干 坏事了。真是不可思议!对待同事,他是好人,从不出卖谁,许 了诺言,必定信守;但是他把上司看得如同敌方的炮垒,总想利 用一切薄弱部,缺口,以及敌方的疏忽加以突破?? “我们知道您的情况,我们全都听说了!”他看到背后的门关 严了以后说。“没关系,没关系!不用害怕:一切都能挽回。大 家都会给您帮忙,包括在下以及其他人,全体一共要三万,多了 不要。” “真的吗?”乞乞科夫喊道。“将宣告我彻底无罪?” “没有罪!还会补偿您的损失。” “辛苦费是多少???” “三万,全都有了———我们的,总督的,秘书的。” “但是请问我如何办?我的全部物品??红木匣子??这些 全都查封了,有人看守着??” “一小时后您全能拿到。怎么样,击掌为定?” 乞乞科夫伸出了一只手。他的心怦怦地跳,他不相信果真办 到了?? “回头见!我们共同的朋友托我告诉您,最主要的是安定和 沉着。” “嗯!”乞乞科夫想,“我明白:这是法律顾问!” 萨莫斯维斯托夫走了。乞乞科夫仍对他的话表示怀疑,可是 谈话后没过一个小时,红木匣子就拿来了:文件,钱,完整无 缺。萨莫斯维斯托夫以主管官员的身份到了乞乞科夫的住处,大 骂卫兵看守不严,吩咐增派士兵加强看守;他不仅拿了红木匣 子,连一切可能有损乞乞科夫名誉的文件都一并敛了起来;他把 — #"! — 世界文学名著百部 这一切捆成一包,加了封,作为夜间用品和卧具,命令士兵马上 给乞乞科夫送去。所以,与文件一起,乞乞科夫还得到了遮盖身 体的一切御寒之物。东西这么快就送来了,使他感到说不出的高 兴。他觉得非常有希望,一些诱人的事物又开始浮现在他眼前: 晚间的剧场,他追逐过的女舞蹈演员。农村和安静变得模糊暗淡 了,城市和喧闹重新变得鲜明清晰了??哦,生活! 与此同时,一桩涉及面广大无边的要案在法院立案办理了。 抄写员们的鹅毛笔写个不停,负责要案的官员们忙个不休,嗅着 鼻烟,像画家似地欣赏着那些花哨的笔迹。法律顾问像一个隐身 的魔法师,暗中操纵着整个机器的运转谁都还没来得及细看,他 早已把所有人的头都搞昏了。案子被搅和得更乱了。萨莫斯维斯 托夫显示了出人意料的勇敢和大胆。他探听出被抓来的那个女人 的关押地点,就直接闯了进去;大摇大摆,一副长官派头,吓得 卫兵连忙立正敬礼。 “你在这里站了多久?” “从早晨起,长官!” “离换班还有多长时间?” “三小时,长官!” “我要叫你去办点事,我告诉队长派人来替班。” “遵命,长官!” 他回到家,没耽误一分钟,为了不多牵扯人,丝毫痕迹也没 有留下,自己扮成宪兵,上唇和两颊贴上大胡子———鬼也认不出 是他。他来到乞乞科夫的住宅,随手抓了一个女人,交给两个年 轻官吏,也是干这种事的老手,自己直接去找卫兵,又有胡子, 像真的似的,跟真的一样。 “你走吧,队长派我替你站完这班岗。”他替下了他,自己站 起岗来。 要的就是这个。原来关起来的那个女人,这时被一个啥也不 — #"! — 死魂灵 知道、啥也不明白的女人顶替了。他们把原先那个女人藏到了一 个地方,直到后来都没人知道到底去了哪里。当萨莫斯维斯托夫 以军人的面目大显身手的时候,法律顾问在民事的战场上创造了 奇迹:他从侧面让省长知道检察长在告他的密;让宪兵长官知道 有一个秘密派驻本市的官员在告他的密;让秘密派驻的官员知道 还有一个更秘密的官员在告他的密;他把所有的人弄得都只好求 他出主意。结果形成了一场混战。你告我的密,我揭你的底,什 么讳莫如深的事,甚至一些无事生非的事,都一点儿一点儿地捅 了出来。一切都列入了法院的工作和本案的案卷:谁是非婚生 子,谁的情妇的家世和身份如何,谁的妻子和谁胡搞。种种丑闻 秽史和乞乞科夫的故事,和死魂灵,搀和到了一起,搅作了一 团,以至不管怎样也弄不明白这堆鸡毛蒜皮中,哪些鸡毛蒜皮是 最主要的情节:两者似乎都同等重要。最后,案卷一份份呈送到 总督那里,可怜的公爵什么也看不懂。奉命做摘要的一名颇称精 明的官员差点没发疯:他无论怎样也理不出案子的头绪。公爵这 时又操心着许多其它公务,一件比一件麻烦。省内某一地区出现 了饥荒,派去赈灾的官员措施不当。省内另一地区分裂派教徒发 生了骚动,有人在他们当中散布谣言,说敌基督出世了,他在收 购什么死魂灵,连死人也不给安宁。分裂派教徒一面在忏悔,一 面在犯罪,假借捉拿敌基督的名义杀害了一些并不是基督的人。 某处的农民造了地主和县警察局长的反,一些流浪汉在他们当中 散布谣言,说农民穿燕尾服当地主,地主穿粗呢上衣当农民的日 子就要到了,于是整整一个乡的农民什么赋税都拒交了。他们也 不想想,那样一来,地主和县警察局长不就太多了吗?一定得采 取强制措施。可怜的公爵心情坏到了极点。这时有人禀报说,包 税商来了。 “让他进来。”公爵说。 老人进来了?? — #"! — 世界文学名著百部 “您看您的乞乞科夫!您那时维护他,为他辩护。现在他犯 了连最坏的盗贼都不敢干的事。” “报告大人,对这件事,我还不十分明白。” “假造遗嘱,而且手段恶劣!??这种行为要判当众鞭笞!” “大人,我这话不是要为乞乞科夫辩护。但这是一件没有经 过证实的事:侦查还没有结束呢。” “有人证在:乔装改扮顶替死者的女人被抓住了。我特地想 当着您的面对她进行讯问。”公爵拽了一下铃,下令把那个女人 叫来。 穆拉佐夫沉默了。 “一桩最卑鄙的勾当!可耻的是,本市的一些要员,包括省 长本人,都卷进了这个案子。他不应与小偷无赖瞎混!”公爵激 愤地说。 “省长是继承人;他有权提出要求;至于其他人从四面八方 找上门来,大人,这也是人之常情。一位富婆死了,没有做下明 智而合理的安排;从四面八方来了一批想捞点油水的人,这是人 之常情??” “但为什么要干卑鄙的事情???一帮坏蛋!”公爵满怀愤慨 地说。“我手下一个好官吏都没有:都是些败类!” “大人!可是我们当中有谁是应有的那样完美呢?本市所有 的官员都是人,都有优点,许多是办事的能人,人非圣贤就能无 过。” “我说,阿法纳西·瓦西里耶维奇,您是我知道的唯一的诚实 的人,可是您告诉我,您为什么总是喜欢热心为各种败类辩护 呢?” “大人,”穆拉佐夫说,“不管您称为败类的是谁,但他总归 是人。当你知道人做的一半坏事是由于粗鲁和无知,怎能不为他 辩护呢?要知道我们每一步都在做着不公正的事,每一分钟都在 — !"! — 死魂灵 成为别人不幸的原因,即使我们并没有不良的意图。要知道大人 您也做了一件极不公正的事。” “什么!”公爵惊讶地喊了一声,话锋这样突然一转使他大为 震动。 穆拉佐夫停顿下来,沉默了一会儿,好像在考虑什么,终于 说道: “就拿德尔宾尼科夫一案来说吧。” “阿法纳西·瓦西里耶维奇!那可是等同于叛国罪的违犯国家 根本法的罪行!??” “我认为他有罪。但是把一个因没有经验而被诱骗上当的青 年与首恶分子同样判刑,能叫公正吗?德尔宾尼科夫和一个什么 ‘黑毛恶棍’受到了相等的惩罚;而他们的罪行是不等同的。” “看在上帝份上??”公爵带着明显的激动说,“这件事您知 道些什么吗?请告诉我。我不久前直接给彼得堡发出了一份请求 给他减刑的报告。” “不,大人,我不是说我知道什么您不知道的事。尽管真的 有一个对他有利的情节,可是他本人不会同意提供,因为这会连 累另一个人。我只是在想,您那时候是否过于匆忙了。请原谅, 大人,这是我的愚陋之见。是您曾几次命令我直言不讳的。我还 当官的时候,我手下有各类办事人员,好的坏的都有??对每个 人以往的生活也是应当注意到的,因为假如不冷静地弄清一切, 头一次就朝他大喊大叫,只能把他吓住,问不出实话;您抱着同 情的态度,像兄弟间谈话一样,向他问明情况,他自己就会全说 出来,甚至不要求减轻处罚,而且不会怨恨什么人,因为他清楚 地看到,不是我,而是法律在惩罚他。” 公爵沉思起来。这时进来一个年轻官员,夹着公文包恭敬地 站在一旁。在他年轻的,依旧鲜嫩的脸上,显露着思虑和辛劳的 印记。看得出他担任这个专员的职务,决非尸位素餐。这是为数 — #"! — 世界文学名著百部 不多的!"# $%"&’ 办理公务的人之一。既不渴求升官,也不想望 发财,更无意效仿别人,他做事只是因为确信他需要呆在这里而 不是别处,他就是为此而来到世上的。观察,分析,抓住一个最 难解开的谜团的全部线索,对它加以说明———这就是他的工作。 如果某一事件终于在他面前开始变得清楚,隐秘的原因开始暴露 出来,他感到可以用寥寥数语清楚明了地把一切说清,使任何人 都能一目了然,对于他说来,辛劳、努力、不眠之夜便得到了丰 厚的报偿。可以说,学生明白了某一个最难懂的句子的含义,发 现了一个伟大作家的思想的真谛,那时感到的快乐,也不如他看 到一个最难解开的谜团被一层层解开时感到的快乐那样强烈。可 是?? “??饥荒地区的粮食;我对这地方比官员们更了解:我亲 自去考察一下灾民的需要。假如大人您允许的话,我也可以和分 裂派教徒们谈谈。他们更愿意和我们这些老百姓谈心。也许我能 帮助您和平地解决这个问题。我不要您的钱,由于当人们正在饿 死的时候,考虑自己的收益真是很可耻的。我手头还有存粮;我 最近还往西伯利亚运去一批粮食,明年夏天新粮又会送来了。” “阿法纳西·瓦西里耶维奇,您尽的这份力,只有上帝才能给 您奖赏。我对您什么话也不说,因为,您自己感觉得到,在这里 什么话都是无力的。可是关于那个请求,请允许我说一句。请您 自己说:我有权把这个案子放下不问吗,宽恕这些败类,从我这 方面说,是公正的吗,是诚实的吗?” “大人,真的不能这样称呼他们,何况他们当中有很多很值 得尊重的人。做人难,大人,非常非常难。有时候仿佛全是某人 的错;但是仔细一看,错的居然不是他。” “假如我把这个案子放下不问,这些人自己会怎么说?其中 有些人事后会把尾巴翘得更高,甚至会说是他们把我们吓住了。 — *)( — 死魂灵 他们首先会把我们不放在眼里??” “大人,请允许我向您提一个建议:把他们全都召来,让他 们知道您什么都清楚,然后像您现在对我说的这样,把您本身的 处境告诉他们,问问他们的意见:如果处在您的地位,他们每个 人会怎么办?” “您以为除了捣鬼和捞钱他们还懂得什么高尚的动机吗?相 信我吧,他们一定会嘲笑我。” “大人,我不这样认为。(俄国)人,即使比较坏些的,还是 有公正之心的。除非他是什么犹太人,而不是俄罗斯人。不,大 人,您无需隐瞒。就像在(我)面前一样,向他们和盘托出吧。 他们不是骂您沽名钓誉、态度傲慢吗,说您什么话也听不进、刚 自以为是,———好嘛,就让他们看看真面目吗。您怕什么?您的 事业是正义的。您就像不是面对着他们,而像是在上帝面前做一 次忏悔那样,去说这番话吧。” “阿法纳西·瓦西里耶维奇,”公爵沉吟地说,“这事容我再想 想,十分感谢您的忠告。” “那个乞乞科夫,大人,您就下令把他放了吧。” “告诉这个乞乞科夫,叫他尽快从这儿滚开,滚得越远越好。 这个人我原本绝不会宽恕的。” 穆拉佐夫鞠躬告辞,从公爵那里直接去看乞乞科夫。他看到 乞乞科夫情绪已经很好,安稳地享用着从极讲究的厨房里装在搪 瓷提盒里送来的相当讲究的午餐。才谈了几句,老人就发现乞乞 科夫已经和某个办案官员谈过了。他甚至明白了是那个包揽词讼 的行家———法律顾问暗中插了手。 “请听我说,帕维尔·伊万诺维奇,”他说道。“我给您带来了 自由,条件是您要马上离开本市。收拾好东西就动身吧,一刻也 不要耽误,由于更糟的事还要发生。我知道有人在指使您;所以 我向您透露一件事:立刻又要破一个案子,那是一桩大案,任何 — "!! — 世界文学名著百部 力量也救不了这个人了。他当然喜欢拉别人垫背,省得寂寞,而 且案子也可以就此了结。我离开您的时候,您的精神状态很 好,———比现在的好。我对您的忠告不是随便说说的。真的,财 产只是身外之物,人们为了财产互相争吵,互相坑害,以为不用 考虑彼世的生活就可以谋得此世生活的圆满。请您相信,帕维尔 ·伊万诺维奇,只要人们不抛弃在尘世上为之互相撕咬吞噬的一 切,不思考精神财产的完满,那么,尘世财产的完满也不会得 到。饥饿和贫困的时代将会降临,全民劫难难逃,但人人的命运 各有不同??这是非常明显的。无论您怎么说,肉体是依赖于灵 魂的。怎么能指望一切如您所欲呢。您不要去想死的魂灵了,而 应想想自己的活的魂灵,立刻走上另一条道路吧!我明天也要启 程。抓紧点吧!我不在,要出事的。” 老人说完就出去了。乞乞科夫沉思起来。生活的意义又显得 十分重要了。他说:“穆拉佐夫说得对,我该走另一条路了!”说 完,他就走出了监狱。一名卫兵抱着红木匣子跟在后面。另一名 卫兵拎着装内衣的皮箱。老爷获释,使谢利凡和彼得卢什卡高兴 得什么似的。 “喂,伙计们,”乞乞科夫亲切地对他们说,“要收拾行李上 路了。” “咱们走吧,帕维尔·伊万诺维奇,”谢利凡说。“路肯定好走 了:雪下得够厚的。真该离开这座城了。这地方腻得我连看都不 想看了。” “你去找个车匠,叫他把马车安到滑板上,”乞乞科夫说完, 自己上了街,但他并不想去谁家辞行。在这场变故之后也不方便 去,况且城里正有许多对他不利的流言。他避免碰到任何熟人, 只是悄悄地溜到卖给他纳瓦里诺硝烟色毛料的商人那里,又买了 四俄尺做燕尾服和长裤的料子,自己拿着去找原来那个裁缝。出 了双倍工钱,裁缝师傅答应赶活;师徒挑灯夜战,针线、熨斗、 — #"! — 死魂灵 牙齿一起用上,燕尾服第二天就做得了,虽然交活时间稍晚了一 点。套好了马车。然而乞乞科夫仍把燕尾服穿上试了试。做工不 错,和原来那件毫无差别。但是,唉呀!他发现头顶上已经秃了 一块,便伤心地说了一句:“当时何必发那么大的愁?拽头发更 是不应该了。”付了做衣服的钱,他终于在一种很奇怪的心态中 乘车离开了这座城市。这已经不是以前的乞乞科夫。这是以前那 个乞乞科夫的废墟。他此时的内心状态可以比做为建新屋而被拆 除的旧屋;旧屋拆了,新屋还没动工,由于建筑师没送来图纸, 工人们毫无办法。穆拉佐夫老人在他一小时前和波塔佩奇一道乘 一辆席篷马车启程了,乞乞科夫动身一小时后,发出了一个通 知,说公爵赴彼得堡前要和全体官员见面。 总督府大厅里集合了市内全体官员,从省长到九级文官,其 中有基斯洛耶多夫,克拉斯诺诺索夫,萨莫斯维斯托夫等等大小 官吏,有清白的,有不清白的,有亏过心的,有半亏过心的,也 有从来没有亏过心的,全都怀着有点忐忑不安的心情等候公爵露 面。公爵出来时,脸上不阴不晴:他的目光和脚步一样坚定?? 全场鞠躬,很多人弯腰九十度。欠身还礼后,公爵开始说话: “去彼得堡前,我认为和大家见见面,甚而向诸位部分地说 明此行的原因,是较为合适的。我们这里出了一个非常邪恶的案 子。我认为在场的许多人都知道我说的是什么案子。通过这个案 子又揭出了另外几个同样可耻的案件,其中甚至卷进去了一些我 始终以为是诚实的人。我甚至知道有人在把水搅浑,其隐蔽的目 的就是使法院没办法依照正常程序作出判决。我甚至知道谁在出 谋划策,谁是幕后的??尽管他把自己的黑手隐藏得很巧妙。但 我要说的是,对这些案子,我不想以常规方式按照文件进行侦 查,而要像战时那样,通过军事法庭迅速处理,希望我奏明全部 案情后,皇上将给我这个权力。当不存在以平时方式办案的可能 时,当整箱整柜的书面材料无法处理时,还有,当有人拼命利用 — #"! — 世界文学名著百部 大量的假供词和假揭发把本来就够复杂的案件变得更复杂时,我 认为军事法庭是唯一的办法,我想听听诸位的高见。” 公爵停下来,似乎在等着回答。所有人都垂眼站着。好多人 脸色苍白。 “我还知道一个案件,虽然办案人员确信这事谁也不可能知 道。这个案子的处理就不会光靠书面材料进行了,由于原告和呈 状人将是我本人,我将提供各项明显的证据。” 在场的官员当中,有人哆嗦了一下:有些胆子最小的慌了 神。 “主犯们当然应被褫夺官衔,把财产没收,其他人则应革职。 不言而喻,许多无辜者也将受到连累。但有什么办法?他们的行 为太可耻,法纪难容。尽管我知道这甚至并不能给别人什么教 训,因为赶走了他们,还会出现另一些人;原来诚实的,会变得 不诚实;受到信任的人,将会欺骗和出卖;尽管如此,我仍应加 以严办,因为法纪难容。我知道人们将指责我残忍,但是我知道 那些人还会??那些人还会指责我??我现在只能求助于一件没 有感情的司法工具,就是那把让人头落地的斧钺。” 所有人的脸都不情不自禁地抖动了一下。 公爵很平静。他的脸既没有显出愤怒,也没显出内心的激 动。 “这个掌握着许多人命运的人,这个任何请求都未能打动过 的人,现在正扑倒在诸位的脚下,向你们所有人提出请求。我请 求的事假如你们能够做到,一切都会被遗忘,被抹掉,被宽恕。 以下就是我的请求。我知道,任何手段,任何恐吓,任何惩罚都 根除不了贪赃枉法———它的根太深了。受贿的无耻行径甚至对于 并不是天生无耻的人也已经变成了一种必要和需要。我知道抗拒 这种普遍的潮流对于许多人说来几乎是不可能的。但是现在我应 当像在需要拯救祖国、需要每个公民承担一切、牺牲一切的关键 — #"! — 死魂灵 和神圣的时刻一样,我应当向只要胸中还有一颗俄罗斯的心、只 要还稍稍懂得‘高尚’一词的含义的人们发出一声呐喊。不必说 我们当中谁的过错更大!可能我的过错比所有人都大;可能我一 开始对你们的态度太过严厉;也许我疑心太重,使你们当中真心 想为我效力的人疏远了我,虽然我也可以对他们有所责备。假如 他们真正热爱正义和国家的利益,就不应因为我态度傲慢而感到 委屈,他们应当压一压自己的虚荣心,牺牲一下自己的个性。我 不可能不注意到他们的自我牺牲和高度的向善之心,不可能不最 终接受他们的有益而明智的建议。毕竟更应该是下属适应上司的 脾气,而不是上司适应下属的脾气。这起码是较为合情合理,也 比较容易做到,因为下属只有一个上司,而上司手下有几百个下 属。但是现在我们把谁的过错更大的问题放到一边吧。当前的问 题是,到了我们该拯救祖国的时候了;我们的祖国现在不是要亡 于二十个异族的入侵,而是正要亡在我们手里。在合法的管理机 关之外,形成了另一套管理系统,它比任何一个合法管理机关强 大百倍。条件都规定好了;什么都有定价,连价格都是家喻户晓 的。无论哪个一个行政长官,哪怕是比所有立法和行政官员都英 明的长官,都根治不了这个弊病,采取派其他官员进行监督的办 法来限制官员干坏事,也都没什么作用。只要我们当中不是每个 人都感到他应像起义时代人民武装抗敌那样起来抵抗贪赃枉法, 一切都不会有什么效果。作为一个俄罗斯人,作为你们的骨肉同 胞,我现在向你们呼吁。我向你们当中略能理解何谓思想高尚的 人发出呼吁。我吁请各位记住一个人在任何场所都面临的义务。 我吁请诸位更密切地审视一下自己担任的官职的义务和责任,因 为这在我们所有人心目中已经模糊不清了,我们勉强地?? 小说下载尽在http://www.bookben.cn - 手机访问 m.bookben.cn---书本网【落英听雪】整理 附:【本作品来自互联网,本人不做任何负责】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!